望月楼雅阁中,老板正向伙计们复述着自己今日讹了赵盼儿钱的事迹,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有做官的当中人又怎样?女人胆子都小,那姓赵的被我一吓,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还真以为她敢上衙门告我?她害得我买卖成不不了,不还她头金又怎么了?”

正在老板耀武扬威之时,只听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守在门外的伙计急急叫道:“东家,东家,赵娘子上来了!”

话音刚落,赵盼儿带着微笑,大步走了进来。

老板愕然,但想到她毕竟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女子,又壮着胆子讥笑道:“哟,赵娘子这是送钱来了?怎么没见着搬钱的小厮啊?我就等着您后头的六百贯,好恭喜你当上望月楼新东家呢?”

“没错,我就是送钱来了。”赵盼儿嘴角含笑,旁若无人地走了过来,从袖里摸出两张库帖,“大相国寺的长生库帖,您收不收?”老板没想到她真的凑到了钱,在一众手下的注视下难免有些尴尬,可一看到库贴,他又立刻堆笑:“收,收,当然收。赵娘子真是有手段,这么快就找到财源了。”

赵盼儿站起身来,似要把库贴递给老板,却在老板伸手欲接的那一刹那顺势将他用力一拽。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赵盼儿已经拔下头上的火珊瑚钗,用磨尖的钗尖对准了他的脖颈。

“不想出人命,就尽管叫!”赵盼儿的眼神利刃般扫向望月楼的伙计。

老板吓得面无人色:“你,你想干什么?”他这时才看清,那所谓的库贴分明只是两张手绘的赝品。

赵盼儿淡笑中透着绝决的狠劲儿:“买卖做不成,要么按契书还我三百贯,要么,你就去死。”

老板吓得腿抖如筛糠:“赵、赵娘子有话好好……”

不等老板把话说完,赵盼儿已经一用力,用钗尖刺破了他脖颈的皮:“以为我是女人,就不敢动真格的是吗?付给你的头金,是我们姐妹三个攒了十多年的全部身家。身家没有了,还要性命干嘛?我数十声,一,二——”

鲜血顺着老板的脖子流下,老板忙大喊:“我给!我给!”

就这样,好不容易凑齐的头金兜兜转转回到了赵盼儿手中,虽然只拿回来三百贯,但也总好过血本无归。

赵盼儿带着三百贯库贴回到桂花巷小院后,孙三娘和葛招娣都觉得这钱能要回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他就这么容易把钱给你啦?你是怎么从望月楼脱身的?”葛招娣不敢置信地问。

赵盼儿一边整理着自己多年来搜集的名家字画和辛苦攒下的压箱底的首饰,一边答:“我临走前逼他吃了颗药,说是教坊的秘药断肠散,一月之内他要是不瞎折腾,我自然会让人把解药送去。”

“你这招是跟顾——”孙三娘意识到自己差点说错了话,赶紧改口道。“故意骗他的吧!干得好,对付这种人,就得来狠的。可是你干嘛不叫上我们一起去,一个人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这祸本来就是我闯出来的,自然得我自己去解决。如今虽然要回来三百贯,可茶坊的契书还押在当铺。我想把这些首饰字画都卖了,再跟杜夫子借些钱,赶在明天晚上之前把契书赎回来。”在孙三娘和葛招娣担忧的目光下,赵盼儿把自己这些年来的全部家当堆在了桌子上。尽管面上满是疲态,可她的语气依旧十分亢奋:“只要手里还有茶坊,还能做生意,我们就死不了。不过,你们还愿意和我一起重新来过吗?”

孙三娘忙点头:“当然愿意!”

而葛招娣却一直盯着桌上堆着的首饰字画里的一抹醒目红色,不禁小声问:“可是,盼儿姐,你真的舍得吗?”

赵盼儿看了看那珊瑚钗,心中酸意上涌,但她倔强地把头移开:“它如今在我眼里,只是一件能换钱的首饰而已。”

“盼儿……”孙三娘有些不忍。

赵盼儿惨然一笑,内心的骄傲却使她遏制住眼眶的酸涩:“其实,我还真的有点舍不得。留着它,至少可以不断地提醒我自己有多蠢,被一个男人骗过还不长记性,居然还傻乎乎地相信第二个;甚至在你们提醒的时候,还不断地他为他开脱。招娣,以后你可别学我,成天告诉你们要自立,结果到头来却还是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葛招娣毫不犹豫地应道:“我不信别人,只信你和三娘姐。其他事我也不懂,反正,你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孙三娘也坚定地点头:“没错,茶坊生意不好,咱们就做改做食店脚店,一样卖酒菜吃食。凭着你的手腕、我的手艺,招娣的手脚,咱们肯定能够东山再起!”

赵盼儿的脸上终于带上了笑意,似乎要传递给三娘、招娣以安慰和鼓励。但孙三娘发现,赵盼儿的笑容,总带着那么一丝勉强。

珠宝铺中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不少客人正在挑选着心仪的珠宝,在那些前来购物的客人们的笑脸的映衬下,孙三娘和葛招娣愈发显得满面愁容。

“真卖啊?”葛招娣拿着那支红珊瑚钗犹豫不决,“我怕盼儿姐后悔。”

“我也怕。”孙三娘叹了口气,她与盼儿相识多年,能看出盼儿这一次用情之深,远超过与欧阳旭的那三年。

葛招娣沉默片刻,沉吟着开口:“三娘姐,你真觉得,咱们把茶坊改成脚店,生意能好起来?”

经过了望月楼的几番折腾,孙三娘如今也是信心大减,她照实说道:“我其实心里也没数,可是看着盼儿那样子也只能那么说。她是个要强的人,成亲前男人不辞而别这事遇到两回,换我早跳第二回 江了,可她呢,只逼着别人跳楼,连眼泪都没在咱们面前流过。所以现在这间店,就是她唯一的念想和希望,咱们必须得帮她撑住了,要不然,她就真垮了。”

葛招娣也唏嘘地点点头:“是啊,出事之后,她说话做事,看起来什么都跟以前没分别,就是眼里的光,一下子就没了。”想到赵盼儿最近的状态,孙三娘不禁担心不已,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倘若能发泄出来才好,反倒是她眼下这种不哭不闹、暗自消化的处理方式才是最危险的。

不管有多艰难,该做的决定还是得做,葛招娣再度看向手中的钗子:“那这钗子到底卖不卖?”

“还是不卖了吧。”不知何时,杜长风已经站在了孙三娘和葛招娣身后,将两人吓了一跳。

杜长风有些多余地解释道:“这钗子统共也不值几贯钱,既然是个念想,你们就替赵娘子留着,差的钱,我来补。”

孙三娘眯着眼,打量着杜长风:“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杜长风忙红着脸分辩:“我不是故意的,以前眼睛不好,耳朵自然就比别人灵点。”

可孙三娘根本不信,她抱着臂,审视地看着杜长风:“那你怎么也会在这?别告诉我又是碰巧。”

杜长风眼中露出了少见的慌乱:“真是碰巧,我,我也是上这来卖首饰的。”他摊开的手中的一块帕子,里面果然放着几件镯子玉佩之类的东西。

孙三娘看了,不禁一怔。

杜长风又慌忙解释道:“不、不是别人的,是我祖上留下来的,反正没用,我才……”

然而孙三娘早已洞悉杜长风的意图,放低了声音道:“你是为了帮我们凑钱,才上这来的吧?杜长风,我不要你可怜!”

杜长风在心中大声喊冤,慌张地说:“你别误会!我哪敢啊,我是中人,又没替你们审好契书,这才出了岔子……哎呀三娘,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这点黄白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葛招娣在旁边见两人郎情妾意说个不休,大有要一起站到明天的架势,便一把抢过帕子,把钗子塞给三娘:“两位在这儿慢慢聊,慢慢聊,卖首饰,还是交给我吧!”说完就转身奔进店里。

一时间孙三娘和杜长风都有些尴尬。杜长风见孙三娘眼下一片青黑,心中又是自责不已:“你这几天睡得还好吗?”

孙三娘摇了摇头,别说睡了,她连醒着的时候都不能算好。

杜长风也叹了口气:“我也没睡好,唉,都怨我办砸——啊,赵娘子去找池衙内,没吃亏吧?”

“盼儿找过池衙内?”孙三娘瞬间警惕起来,并没注意到一辆马车同他们擦身而过。

车内,一身盛装的宋引章挑起车帘,正伸颈望向窗外街景,不承想却看见了孙三娘。孙三娘手中的红珊瑚钗映入她眼中,那抹嫣红一时晃痛了她的眼睛,她不由得小小地“呀”了一声。

“看见什么了?”沈如琢欺身靠近,目光落在宋引章露出的那段粉颈上。

沈如琢的呼吸落在宋引章颈间,可宋引章眼下的注意力全在孙三娘身上,她忽略了颈后的痒意,心下惊疑:“三娘!她居然跟杜长风……”

沈如琢顺着宋引章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那不挺好吗?杜长风也是官身,你的姐妹们,以后都要做官人娘子啦。”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宋引章却只是盯着的孙三娘和她手中的红珊瑚钗:“可那支钗子,为什么会在她的手上?”这时,她又看到了珠宝店的招牌,不由紧拧眉心道:“难道是盼儿姐买酒楼的事出什么岔子?不行,我得去下去问问。”

沈如琢按住宋引章道:“你担心她们,我自会派人去打听。可咱们现在可不能误了去林府赴宴的时辰。”

宋引章闻言只得重新坐好,任由沈如琢替她整理钗环。

沈如琢怕宋引章不把献艺的事当回事,再一次叮嘱道:“三司使掌管天下财政,有‘计相’之称,所以你务必得在林三司面前好好地表现,若能也像上回在柯相面前一样,得了他的称赞,你脱籍之事,就水到渠成了。”

想到脱籍,宋引章正色道:“我自会全力以赴。”

沈如琢掐了掐宋引章能滴出水的脸颊:“不用那么严肃,林三司生性爽朗,你要多笑,才更容易得他青眼。”

宋引章闻言一怔,隐约觉得沈如琢之语有些怪异。

“怎么了?”沈如琢瞧出宋引章神情有异。

宋引章压下心底的那份不安,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如琢以为宋引章只是紧张了,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久之后,马车停于林府门外,沈如琢扶着宋引章下了车。在林府婢女的引领下,沈如琢和宋引章从侧门直接进了林府花园。

一路走来,林府的风光一点点地展现在宋引章眼前,士大夫与仕女散落其中,有的投壶为戏,有的曲水流觞。进府后,沈如琢自去与其他客人招呼,只留宋引章独自一人。宋引章抱着琵琶,有些尴尬,只能与宴中仕女点头为礼,但那些名门贵女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一般,绕开她闲谈。若是以前,宋引章必会自卑,但这些日子她在沈府锦衣玉食,却自然养出一派气度,此时也只觉这些贵女造作幼稚,便昂起头一哂,自顾行去。沈如琢拱手为谢后,难掩兴奋地走向宋引章:“林三司就在前面凉亭,咱们快走!”

宋引章被他略显急切的动作带得踉跄了一下,心头不快,沈如琢没有注意道,还急急叮嘱:“叫你了,快进去吧。千万恭敬些,要尊称他为计相,说些他爱听的话。”

宋引章自来傲骨,在萧府中敢敢侃侃而谈,此时更不屑道:“我不会,我在真宰相面前也就只弹个琵琶,更别说假宰相了。”

沈如琢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可他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我是世间最不愿意委屈你的人,可为了咱们俩的以后,你就忍一忍,就一回,好不好?”

宋引章一阵厌烦,但事已至此,但只能随着沈如琢款款走进亭中

“林计相万安。”宋引章朝林三司盈盈一拜。

在林三司的虚扶下,宋引章抬起头来。一张芙蓉面骤然映入林三司眼中,他难掩惊艳之色,不吝赞叹:“久闻宋娘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才貌双绝。”

宋引章闻言不禁皱眉,沈如琢忙使了一个眼色,她才勉强向林三司回以一笑,但饶是如此,她这一笑,仍是让凉亭中所坐诸人满眼生辉。

“计相过奖,妾不过蒲柳之姿,如何能与满园芳菲相比?不过是凭着手中琵琶,聊遣心意而已。”宋引章冰冷的声音响起。

林三司用一声轻咳掩饰着自己炽热的目光:“这就是柯相公当日亲笔题字的琵琶?”

沈如琢忙奉上琵琶:“正是。”

林三司轻抚着琵琶,细细看着上面的“风骨”二字,不禁感慨:“果然银钩铁划。”

他将琵琶递还给宋引章,笑容暧昧:“不知老夫可也有幸,得闻宋娘子清曲?”

宋引章险些被他碰到手指,连忙不着痕迹地避过:“妾身之幸也。”

她绕开早就布置好的锦凳,退到离林三司颇远的凉亭栏杆处:“此曲名为《春莺啭》。”言毕,她便铮铮地弹了起来。

弹奏过程中,宋引章只觉众人的眼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越发心浮气躁,弹了不久便一划琴弦结束了演奏,起身一礼道:“献丑。”

林三司带头鼓掌道:“玉珠走盘,果非凡品!”

沈如琢见林三司听得满意,不禁喜上眉梢,脸上的表情极尽谄媚:“能得计相首肯,引章日后的名声,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宋引章被沈如琢的阿谀语调弄得浑身不适,她一扬手中的琵琶拨子,勉强笑道:“这上面不慎沾了些尘土,不知何处可有流水,能容我清洗一下?”

林三司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依旧和颜悦色地应允了。沈如琢面现尴尬之色,只得赔笑着拉着宋引章离开。

走到僻静处,沈如琢就忍不住道:“这拨子不是挺干净的吗?洗好了咱们就赶紧走吧,林三司还等着你开宴呢。你刚才弹得那么好,一下便入了他的耳——”

宋引章蓦然回身,满眼错愕地打断沈如琢:“你觉得我刚才弹得好?”

沈如琢眉心微蹙,敷衍地说:“自然。”

便是皇帝,只要是不通音律,宋引章素来也是瞧不上的,此时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我根本没用心,还弹错了好几个音!这林三司根本不是你说的什么雅善音律之人,就是个附庸风雅——”

沈如琢连忙掩住了宋引章的嘴。宋引章愤愤甩开他的手。

沈如琢小声安抚道:“这种话只能咱们心里讲,万一隔墙有耳就麻烦了!你以为我愿意讨好他们?还不是为了能早日替你脱籍!只要能娶了你做正头娘子,就算为五斗米折一回腰,我也认了。好娘子,你就算不顾自己,也可怜可怜我,能不能别在这会儿犯清高脾气?”

宋引章见沈如琢做低伏小,方不耐道:“谁犯清高脾气啦?我刚才弹得累了,总得容我先去更个衣再去赴宴吧。”

言罢,她匆匆而去。

绕过屏风,宋引章一眼看到了正在妆镜前补妆的张好好,不由眼前一亮:“好好姐!”

张好好从镜子中看到了宋引章的身影,不咸不淡地答:“哟,引章妹子也来啦。好久不见。”

宋引章却倍感亲近地凑上前去:“是好久不见。好好姐,你最近怎么不来教坊啦?”

“没空。”张好好的语气略带讥讽,“再说了,你现在名动东京,难道还愿意和我合乐吗?”

宋引章被张好好的突然疏远弄懵了:“不跟你合乐,那还能跟谁?难道就因为官家和宰相的几句夸奖,咱们就不用继续研习了?既然身在教坊,咱们就得在其位谋其事啊。”

张好好上下打量着宋引章,略感意外地说:“你倒真是个爱乐如命的痴人,不过,可惜我以后都没空了。有位鳏居的官人帮我脱了籍,过两天,我就要离开东京,随他去青州当如夫人啦!”

“啊?你,你舍得吗?”宋引章心中大震,纵使脱籍,她也从没想过放弃琵琶。

张好好略显得意地笑了笑:“有什么不舍得的?是这身行头,还是那点子外人喝彩的风光?自打跟池蟠断了,我才算想清楚。什么行首花魁千金一笑,都没有自由自在的平凡日子好。更何况他说了不会娶正室,只让我掌家务,我手里头又有自己的大笔银钱,怕什么?就算和他长久不了,只要是自由身了,以后立个女户,想来则来,想去就去,岂不更快活?你呀,以后也灵醒着点,别被那个沈如琢给骗了。”

宋引章不由自主地沈如琢辩护道:“他不会骗我的,只等一脱籍,我们很快就要成亲啦。”

张好好听了,眉心微微一蹙,从前池蟠不让她告诉宋引章沈如琢的事情,可现在她都要离开东京了,自然也不必顾忌了。犹豫片刻,张好好终是下定了决心:“相识一场,你叫我一声姐姐,如今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就当是临别忠告了。”

宋引章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惊讶,但还是抱着琵琶坐在了张好好面前。

也不知张好好究竟对宋引章说了什么,换好衣服后,宋引章一切如常地跟着沈如琢走进了举办宴席的正堂之内。

堂内高烛明照,歌舞不断,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宋引章与沈如琢坐在一席,距离林三司等人的主座不远。林三司向宋引章、沈如琢两人遥遥举杯,沈如琢忙示意宋引章和他一起回敬。

与此同时,堂外的天空已然变黑,一时风声大作、雷雨交加。

宋引章被雷声吓了一跳。沈如琢忙在席下握住她的手:“别怕,有我呢。东京每隔三五年,夏天都要刮几阵飓风,你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吧?。”他招手让侍女送来一壶新酒:“来,喝点酒,压压惊。”

宋引章突然发现沈如琢竟然不记得她来自钱塘,但只是她若无其事地回以一笑:“我们钱塘也是如此。”

沈如琢却置若罔闻,目光死死地盯着宋引章手中的酒杯,然而宋引章刚把杯子拿近嘴边,又因看舞看入了迷,把杯子移远。如此反复几次后,沈如琢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张好好对着宋引章拼命使着眼色,宋引章却仿佛没看到一般,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沈如琢这才放下心来:“倒忘了你们那离海也不远。来,尝尝这金丝鱼脯。”

宋引章依言尝了鱼脯,冲他温柔一笑,又对着远处的张好好举了举杯。沈如琢也乘机向远处的林三司点了点头。

宋引章看了一会歌舞,突然抚着胸道:“沈郎,我有些头晕。”

沈如琢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忙道:“这酒上头,你喝多了吧,我让人送你去歇息一下。”

宋引章摇头,轻轻拉了拉沈如琢的衣摆:“我想回家。”

佳人的请求总是很难拒绝,沈如琢也有些为难:“可这宴席刚开始没多久,咱们要提早走了,林三司会不高兴的。”

宋引章满脸醉意,声音也透着一丝撒娇的意味:“那你送我去好不好?”

沈如琢看着宋引章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沉声道:“乖,这样不成体统。”

宋引章眼中一冷,红了眼圈,歪歪扭扭地起了身,从侍女手中夺过琵琶就走。沈如琢松了口气,忙示意侍女跟上前去。

宋引章刚走到回廊,就奔到栏边呕吐,她摇摇欲坠地靠在栏杆上,半边身子都被雨水浇透。

那侍女见她马上要吐,忙拍着她的背道:“娘子稍候,奴这就去找人!”

宋引章头晕至极,顾不上关注那侍女到底去了哪儿,只能靠在栏杆上合眼休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宋引章感觉自己被人架了起来,她睁开眼,朦胧中只见两位侍女扶起自己,便身不由己地随她们去了。

两名侍女扶着宋引章进了一房间,将她放在榻上,宋引章显已醉酒,任由她们施为。然而在朦胧中,她仍能听到那两名侍女的对话。

其中一人问道:“这算成了吗?”

另一人凑到宋引章跟前看了看,也小声道:“不知道,要不我守在这儿,你赶紧去通知沈郎君。”

前一侍女忙忙地去了,她开门的一瞬间,一道闪电在划破了夜空,也照亮了榻上宋引章那惨白的脸。

狂风骤雨中,河岸边的街道上不少草棚的屋顶已被掀翻,路人手中的伞被吹走。街道上,四处积水倒灌,而何四正指挥着手下给池家的铺子外堵着沙袋。

池衙内顶着风雨奔出铺子,只见不远处的汴河河水暴涨,河中各船被狂风吹得七歪八倒,不停互相撞击,系在码头的船更是不断撞击着毛竹搭成的码头。

池衙内心中大急,眼里已是一片猩红:“别管那些了!快跟我去码头!”

与此同时,桂花巷中的各家各户也是一片狼藉,穿着蓑衣的赵盼儿和孙三娘不顾风雨,艰难前进。

“你们去哪?”全身湿透的葛招娣追了出来。

“去半遮面!”赵盼儿高声喊道。

孙三娘眯着眼睛,试图从滂沱大雨中看清前路,她的声音被狂风吹得有些破碎:“你看好家!千别万让水倒灌进来!”葛招娣扯着嗓子应了一声,费力地蹚着雨水回到家中。

这厢,孙三娘和赵盼儿一路跋涉,好不容易行至半遮面附近的街角,一阵狂风吹来,孙三娘一把抓住了赵盼儿,才没让她被狂风卷走。

赵盼儿心有余悸地看着被风吹上半空的蓑帽,只得与孙三娘紧紧地抱住一户人家门前的柱子。

看着街道边被吹得四处横飞的事物,孙三娘早已方寸大乱:“千万别出事啊!茶坊的屋子是用毛竹搭的,没有柱子,也没台基!”

赵盼儿已经浑身湿透,头发也凌乱地贴在额角,她回叫着:“不会的!不会那么倒霉的!”

孙三娘的双眼被狂风骤雨打得难以睁开,她大喊着:“好不易才凑齐了钱,明天就要去赎回房契了!我真怕出事!”

赵盼儿心中慌乱极了,仍然冲天高喊:“别怕!咱们吉人自有天相!”

过了一阵儿,风好不容易小了一些,赵盼儿和孙三娘立刻把握机会,冲过街角。两人好不容易接近茶坊,远远看去,茶坊虽风雨飘摇,篱笆倒了一地,但却并无碍。

赵盼儿大喜过望地抓住孙三娘的手腕:“你看,我说没事吧!”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雷电闪过,那雷电瞬间击中茶坊边的一棵大树,紧接着,燃着熊熊大火的大树树枝便从中折断,直直砸向下方的茶坊。

“啊!”赵盼儿、孙三娘同时大叫起来。

可一阵烟尘散去之后,她们看到的,是已经被砸破屋顶,并开始燃烧的茶坊。两人愣了一下,便不顾一切地奔了上去,她们拎起树枝,拼命开始拍打明火:“着火了!快来帮忙!”

一道闪电照亮了赵盼儿和孙三娘惨无人色的面庞,随后,雷声划破天际,东京城内风雨大作。

林三司府上。伴着滚滚雷声,沈如琢缓缓走进了这个被布置得极为**的房间,他那张往日里看起来温柔俊秀的脸,在屋内光线的照射下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

见宋引章在榻上沉沉睡着,沈如琢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确定宋引章毫无反应。

沈如琢抽了抽鼻子,嗅着房内的空气,不禁蹙起了好看的眉毛:“怎么没点催情香?侍女都去哪了?”他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找到一束迷香,刚往薰笼里有一丢,颈上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沈如琢猛然间歪倒在地,不可思议地看着身后举着瓷枕的宋引章:“引章?”

闪电亮起,将宋引章那张雪白的脸照的犹如鬼魅。宋引章朱唇轻启,声音冰冷:“我还醒着,你是不是很失望?”

原来,张好好早先便告诉她,尽管外头都夸沈如琢是个翩翩公子,可只有教坊里几个老姐妹才清楚他真正的为人。这沈如琢把小娘子拐到手之前,从来都是一片真情,但要真成了他的人,他没几天也就厌了。而沈家虽说也是名门,可传到这一辈已经败落了,他能在清闲衙门混着肥差,靠的就是巴结上峰。张好好有两个姐妹,先头都跟他千恩万爱的,转头却被他献给了林三司,用的都是下药这招。他手段高明,那两个姐妹竟然以为自己是行为不点喝醉了酒,这才失了身,心中反倒对沈如琢欠疚万分呢!

宋引章跟了沈如琢,八分是与赵盼儿赌气,两分也确有以沈如琢为知音的意思,而那一句“脱籍”,正是她毕生梦想。可冰冷的事实摆在眼前,宋引章心中寒意上泛,她解开披帛,三两下捆住沈如琢的手脚。

沈如琢欲张口求饶,可宋引章根本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便又掏出手绢塞住了他的嘴。

沈如琢含糊出声:“你听我解释……”

宋引章从沈如琢那“呜呜”的调子中听出了他的意思,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的沈如琢,语气极近温柔:“不,我不听。这么久了,你把我哄得团团转,是不是以为我就是根寄生在乔木上的菟丝花,除了耍小性子和弹琵琶,其他的就任你摆布?可惜你忘啦,我不是那些新入行的小丫头,我们家三代乐工,去过多少宴席?别说迷魂药了,连鸩酒也能闻得出来。而且,我弹了十几年琵琶,也最知道上好的琴弦有多坚韧。”

言罢,她从袖里摸出一根丝弦来,往沈如琢脖上一勒,语气又添了几分柔媚:“你想不想知道?”

沈如琢被勒得出了血,翻着白眼唔唔求饶。

“这会儿知道怕啦?”宋引章松开琴弦,鄙夷地笑了笑,又伸手拍了拍沈如琢的脸,“沈郎,你怎么忘啦,我嫁过人,前夫还在崖州流放呢,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沈如琢吓得混身颤抖,含糊地说着自己错了。

宋引章闻言莞尔,她可真是找了个“知错能改”的男人:“有错就认,真是个好男人。来,切结认罪书我已经写好了,你按个手印。”沈如琢大惊,拼力扭动挣扎,宋引章却拿起他的手指,用力一咬,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宋引章强行按着沈如琢在她写好的认罪书上盖了个手印。

宋引章满意地看着手中的切结书:“放心,瞧在咱们之前恩爱的份上,以后只要你不为难我,我也不会为难你。哎呀,林三司也快来了吧,不能再耽误了。”说完,宋引章再次挥动瓷枕,打晕了沈如琢。

宋引章麻利地扒开沈如琢的衣裳,又从幔帐后面拖出那个早已被她打晕的侍女,把两人放在了一起。看着薰笼里冒出的轻烟,她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声音几近痴狂:“待会儿林三司一定会很高兴吧?”

她紧抱着琵琶,推开房门,任凭风雨灌满她的衣袖,脸上的浓艳妆容也被雨水悉数冲毁。宋引章飞也似的跑到府门,朝看门人大喊:“我家娘子的琵琶坏了,让我赶紧去换一把新的来,赶紧给我开门!”

看门人不疑有他,忙把宋引章放了出去。

然而宋引章刚出了大门,就听府内一声尖叫,接着喧哗声大作。

宋引章狂笑着走到了风雨中,她越走越快,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消失。

她走到一座庙宇前准备进门避雨,抬起头却看见庙宇的牌匾上赫然写着“月老祠”三字,想着自己一次又一次错付的爱情,宋引章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苦涩,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下了一夜的雨也终于停了下来。茶坊如今是一片废墟,孙三娘木然地向帮忙灭火的街坊道谢。赵盼儿则呆呆地靠着井栏,一言不发地看着破碎一地的茶具、家具。

送走了为茶坊的损失唏嘘叹息的街坊邻居,孙三娘走到赵盼儿身边坐下,两人良久无言。

“我哭不出来。”赵盼儿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心中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我也是。”孙三娘悲到极处,脑海中也是一片木然。

赵盼儿紧握着拳头,指甲深嵌进掌心,很快见了血,她疲倦地问:“老天真的是成心要跟我们作对吗?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毁掉。”

孙三娘看着赵盼儿,揽住了她的瘦弱的肩:“屋子倒了,地还在,大不了咱们从头再来。”

“来不了了,三娘,我累了。”赵盼儿素来清亮的眸子彻底灰败下来,她将头无力地靠在了孙三娘的肩上。

孙三娘沉默良久,终于狠心道:“我知道你说不出来,让我来替你说。要不,这茶坊,咱们就别赎了吧。也不用借杜长风的钱了,咱们就把你要回来的三百贯分一分,该给引章的给引章,该给招娣的给招娣,咱们俩再回钱塘去,找个小生意随便做做,好歹,还有间屋子能住。好不好?”

赵盼儿的嗓音有些沙哑,无力地说了句“好”。

孙三娘抹了把脸,起身朝雅间走去:“后头雅间还有些摆设没事,我去找个篮子装上,好歹卖卖掉能多换点钱。”

赵盼儿看着孙三娘的背影,发现她向来虎虎生风的步子竟然有些踉跄。

赵盼儿仰头望天,一行清泪,终于从她弄脏了的脸上滑落:“老天爷,以前我总说自己从不后悔,可这一回,我……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来东京?”

不远处的汴河河水拍打着河岸,仿佛是在给她回答。

河水持续拍打着码头河岸,一身狼狈的池衙内带着何四等一众手下正垂头丧气地清理着街上的淤泥,他身后的码头,已是一片破烂。

马蹄声响起,开封府界提点任江带着几名随从策马而来,他们溅起的污水弄脏了不少百姓的衣裳。那任提点满身肥膘,停住马时,周身的肥肉都跟着颤了颤。只听他大喝道:“谁是这边管事的?”

池衙内平日气焰半点不剩,万分恭敬地上前施礼:“池蟠参见任提点。”

“你就是池蟠?你就是这么当的码头行头?”任提点翻身下马,颐指气使地用鞭子指着池衙内,“平日里让你们务必加固码头,可你们全当耳边风!这下好了,一点子风雨就毁成这样,叫我如何跟上头交代?”

是个人都能看出,遇上那么大的风雨,再怎样坚固的码头该毁也得毁了,可池衙内只能忍气分辩道:“提点容禀,昨晚上可不只一点子风雨,而是——”

“还敢顶嘴?”任提点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就往池衙内身上打去。

池衙内怒从心底起,一把抓住任提点的手。

任提点先是一愕,随即冷笑起来:“怎么,还想抗命?别忘了,老子是官,你是民!”

池衙内浑身一凛,只得放开手道:“不敢。”

“跪下!”任提点一鞭子抽向了池衙内的膝窝。

手起鞭落,池衙内“扑嗵”一声跪在了泥水中。

不远处,赵盼儿和孙三娘正低迷地挽着篮子走在路上,一路所见都是破败狼藉。回想起她们三人刚到东京时入目所及的繁华盛景,眼下的东京城看起来只剩下衰败凄凉。

这时,突有一群人向码头方向涌去,其中还有不少挑着蔬菜瓜果的小贩。

在人群的裹挟下,赵盼儿和孙三娘被迫挤入人群,正好看见任提点正颐指气使地训着池衙内。

任提点气得五官狰狞:“你不是号称十二行总行头吗?怎么连一个码头都管不好?平日里尾巴都快翘上天去了,我看你根本连狗都不如!”

池衙内忍气跪在泥水中听着,双手紧紧地抠住了石缝。

吕五听不下去,欲上前护主。

何四却拦住吕五道:“别去,这个提点是主管河渠的正官,嫌上回孝敬的钱少了,这会儿正故意找事呢。”

赵盼儿听在耳中,心中不住冷笑,只觉得池衙内活该极了,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赵盼儿正欲拉着孙三娘离开,任提点嚣张的话却再度响起:“士农工商,最贱的就是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满肚子男娼女盗,没一个好东西!”

赵盼儿闻言脚步登时一滞。

一旁,池衙内依旧好脾气地恳请道:“提点息怒,我这就带人马上修理码头。”

可任提点却用鞭子在他脸上“啪啪”打了两记:“你是什么个东西,敢在老子面前你啊我的?今晚之前要是修不好,明天你就提头来见!”

池衙内忍气吞声好半天,谁承想任提点却愈发蹬鼻子上脸,他一时火气上涌,怒道:“您就算杀了我,这码头也修不好!”

任提点不禁勃然大怒,抽出腰间佩刀就往池衙内脖子上一架:“那老子现在就送你上西天!”

围观众人一时大哗,何四等人扑上,磕头的磕头,求饶的求饶。

池衙内明显也怕了,忙叩首道:“提点饶命。”

任提点得意一笑,脱下自己的靴子,丢在池衙内手边:“你把它舔干净了,我就饶了你。”

官商有别,池衙内知道任提点是真的能要了自己的命,他正欲忍辱拿起靴子,赵盼儿清冷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池蟠,你这个没种的东西,有本事你就伸长了脖子让他砍,我保证三个月之内,他也得下阴曹地府陪你玩!”

任提点惊愕之下回头望去,只见赵盼儿已越众而出。

眼下赵盼儿被昨晚的大火弄得极为狼狈,与往日清秀的模样截然不同,自然不会让任提点生出半分怜香惜玉之情。

任提点咬牙切齿地看着赵盼儿:“哪来的婆娘在这胡说八道?”

跟随他的手上立刻扑上前去,想要按住赵盼儿。不料孙三娘一手一个,将他们格出老远。

赵盼儿抬起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任提点:“我胡说?敢问您一个管着河务的提点,有什么权力不经审案,当街杀人?你是根本不把国朝律法放在眼里?”

围观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附和。

任提点面色有些难堪,手上的刀顿时移开了些:“他耽误河务,我自然可以治他的罪!”

赵盼儿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所谓码头行头,不过是民间脚行的领袖。这码头的修理,河道的清理,原本是提点您的职责,什么时候又轮到咱们百姓啦?池衙内他们愿意从旁协助,那是感念皇恩,报效朝廷,您在这挑三拣四,呼呼喝喝,又是什么道理?”

听了赵盼儿话,池衙内眼中几乎要放出光来,待她话音一落,他就大力鼓掌:“说得好!”

何四等人也立刻鼓噪来:“说得好!没错!”

“大胆!”任提点恼羞成怒地朝赵盼儿逼近一步。

赵盼儿却直接迎上任提点的目光,她算是深刻地体会到倘若一个人已经一无所有,那他就真的无所畏惧的道理了。

“没错,我就是一向大胆,今儿反正也倒霉透了,索性就把话说个痛快。您说士农工商,最贱的就是商人,那有本事您别喝商人酿的酒,别穿商人贩的衣,别吃商人运来的粮啊!东京城里早没了农田,除了读书人,这里站的有一半都是商人!他们卖力清理淤泥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他们拼命重建东京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依我看,贱的不是人,而是你们这些看不起人的心!”

围观百姓听得激愤,纷纷鼓掌,一齐起哄要求任提点放人。

任提点怒从心起,大声吩咐手下:“把这两个婆娘给我拿下!前些日子汴河上闹帽妖,走脱了两个女犯,我现在认出来了,就是你们!”

在场的贩夫走卒听了“帽妖”二字,不禁吓得纷纷后退,他们警惕地盯着赵盼儿和孙三娘,生怕她们突然变成吐着舌头的厉鬼。

“你血口喷人!她们不是帽妖!”池衙内见情况不对,忙招呼来自己的手下。

何四等人忙奔到赵盼儿、孙三娘身前,替她们隔开任提点的手下。

任提点的双眸危险地眯了起来,厉声道:“他们勾结帽妖,也是同党!都给我拿下,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