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引章宛如一朵疾风中的小花,楚楚可怜地站在沈府气派的大门前,上一次为了救赵盼儿夤夜临门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这一次,她却是与赵盼儿不告而别。

好半天,沈如琢才出来,他一见宋引章那副惶然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八分了。他微微一笑,上前握住宋引章冰凉的手,柔声道:“引章你终于来啦?”

宋引章用那双布满水汽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沈如琢:“那天你对我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沈如琢先是一怔,随即眼中带笑,点了点头。

宋引章眼眶发红,目光却无比倔强:“那你就再说一次。”

沈如琢深情地注视着宋引章,无比郑重地说:“你是珍珠玉璧,不应堕于泥淖市井,往后,让我来照顾你、呵护你,可好?”

宋引章泪盈于睫,点了点头,语声柔软:“妾如丝萝,君若乔木,今愿相托,望君怜惜。”

沈如琢的脸上浮现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他拥住宋引章,轻声道:“定不负卿卿深情。”

两人肌肤相接的瞬间,宋引章却分明感到了一种针刺般的战栗,她强压住心中的不适感,轻轻地依偎在沈如琢宽阔的胸膛中。斜阳之下,沈家亭台楼阁如画,但宋引章脸上却不知不觉浮现出一抹清冷的笑容,一个声音在心底喃喃:“盼儿姐要是知道我如此自暴自弃,该会有多悔不当初?“

与此同时,葛招娣心事重重地走进了桂花巷小院,正一脸愁容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孙三娘见状忙问:“你回来了啊,买到冰没有?”

“没有。”葛招娣愧疚地低下头,“还碰到了一个以前认识的人,她问我要钱……”

孙三娘马上明白了,她轻叹了口气,拍着葛招娣的肩道:“没事,下不为例就行。”

葛招娣觉得孙三娘若是能训她一顿倒还好,如今这样反而令葛招娣心里更难受了,她红了眼眶,语气坚决地说:“我屋里就有钱,现在就还你……”话音未落,她就往自己的房间跑去。

“行啦,这事以后再说。”孙三娘将葛招娣拉了回来,这点钱没了就没了,她眼下更担心的是把人弄丢了,她怀抱着一线希望问,“你刚才从巷口回来,看见引章了没有?”

葛招娣摇了摇头。

孙三娘心里一沉,又在院中焦躁地踱起步来:“坏了。我就知道要糟!我怎么就这么蠢呢?等她上了船才觉得不对……哎呀,我真是糊涂了……”

葛招娣莫名其妙地问:“出什么事了?”

这时,有一中年女子的声音在院外响起:“请问是宋娘子家吗?”

孙三娘和葛招娣一齐看向门口,只见一陪房模样的妇人带着两个小丫头正站在院门外。

葛招娣走过去,警觉地问:“什么事?”

那仆妇拿出一封书信,福了一福道:“奴是沈如琢沈郎君家的管事,奉宋娘子的手书,来取她的琵琶。”

孙三娘听到“宋娘子”三字,立刻大步走到门口,待她抢过信匆匆一看,脸色顿时一变,饶是她识字不多,但也认出了上面写着“孤月交来人宋引章字”几字,落款正是宋引章的琵琶花押。

孙三娘知道自己可能闯祸了,她拉住仆妇细细地询问了一阵,得知宋引章打定主意不再回来后,她只能勉强平复下来,派葛招娣去取琵琶。

葛招娣虽然大惑不解,但当下也不敢多言,她飞速地取了琵琶回来,将琵琶交给了那名仆妇。

葛招娣目送着那仆妇抱着琵琶上了车,忧心忡忡地问:“引章姐这是什么意思?就为了昨晚上拌了几句嘴,以后就住在沈家不回来了?”

孙三娘脸色青白交加地捧着那封信,口中喃喃:“应该是我说漏嘴,她又觉察到什么了。”

葛招娣仍然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追问道:“觉察到什么?”

孙三娘缓缓看向葛招娣:“你觉不觉得,引章一直以来都对顾千帆有点不一样?”

“那肯定呀,每回一说起顾副使,她就跟茶坊里头刚听完曲子的茶客一样,叭叭叭地说个不停——”葛招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骤然停了口,随后才小声道,“你该不会是说,她也对顾副使……”

孙三娘点了点头:“要不然为什么昨晚好端端地,就跟盼儿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会儿又突然住到沈家去了?”

葛招娣紧张地咬了咬下唇:“难道她昨晚上才知道盼儿姐和顾副使的事?”

“八成是,而且……”孙三娘附耳跟葛招娣讲了自己刚才不小心把赵盼儿马上就要与顾千帆成亲的事情告诉了宋引章。

葛招娣脸现愕然,马上道:“那你可千万不能跟盼儿姐提刚才遇到引章姐的事!盼儿姐今天很不对劲,满街又都是皇城司的人在巡查,我疑心是不是顾副使那出了什么岔子……”

“不会吧?”孙三娘又是一惊,可她想到昨天晚上赵盼儿回家后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也打起了鼓。

萧府正堂内,萧钦言刚刚听完了负责盯着顾千帆伤情的暗卫汇报,想到自己那身受重伤、只剩下半口气的儿子,才刚一苏醒,就不要命了似的跑去半遮面见赵盼儿,萧钦言只觉百感交集。

忠叔见萧钦言神色黯然,劝道:“顾使尊性命无碍,您应该高兴才对。”

可萧钦言却自责地摇了摇头:“是我害了他。我原本只想逼一逼他,让他早些看清齐牧那老东西的真面目,却没想到……”

忠叔忙在旁开解:“大少爷是为了救相公和大公子才不顾性命,如此孝悌,说明他心中一直是挂记咱们萧家的。”

萧钦言每每想起顾千帆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样子就后怕不已,他心痛地点了点头,叹息道:“唉,跟他娘一个脾气,倔。如今我虽正位首相,但朝中真正有能力的亲信之人委实不多,如果不是他那几个弟弟没一个争气的,我何至于要把他逼到血溅七尺的地步?”

萧钦言不知道的是,萧谓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正堂之外。木立在堂外的萧谓脸上仍有伤痕,听到这句话,眼中闪过一抹难过之色。

堂内,萧钦言又感慨道:“不过这赵氏行事临危不乱,果断杀伐,是个好主妇的模样。可惜身份还是差了许多,唉。”

忠叔听萧相公竟然夸了赵盼儿,有些意外地问:“您不会真愿意顾使尊娶赵氏吧?”

萧钦言心烦地皱了皱眉:“现在也没有别的好法子,赵氏毕竟救过他的命,看今天他俩这样子,一时也拆不散。唉,真是一个二个都不让我省心,萧谓居然还想娶荣阳县主,也不想想,连个正经的科举出身都挣不上,再娶个闲散宗室的女儿,以后想喝西北风吗?”

萧谓再也听不下去,他紧了拳头,朝门里高声道:“父亲,上次您让儿子去邓州查的东西,已经有眉目了。”

萧钦言闻言一挑眉,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意兴。

瑰丽的晚霞绵延在天边,赵盼儿顺着被霞光染成绯色的河道走向桂花巷小院,虽然她很想去亲自照顾顾千帆,可陈廉却告诉她由于帽妖案牵涉过多,为防意外,皇城司雷司公都不让顾千帆回私宅,而是在皇城司南衙单辟了一间净室休养。为了顾千帆的安全着想,她也只能告诉自己,一切不急于一时,顾千帆这么好,老天都不敢轻易收他,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陪伴他。

一进院门,赵盼儿就发现院内的氛围有些奇怪,正坐在院中的石桌边等她回来的孙三娘和葛招娣有些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引章呢?”赵盼儿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孙三娘和葛招娣紧张地交换了个眼神,最终是孙三娘满脸愧色地说:“沈家今天派人来了,说,引章今后就住在沈府不回来了。引章还让人带了封信,把琵琶也取走了。”

赵盼儿闻言大吃一惊,她只当引章是为昨晚的事跟她置气,扭头就要奔去找人:“引章去了沈家?这怎么行!”

葛招娣忙拦住了她:“先别去!你这样子跑到人家家里,不太合适吧?再说,引章姐现在也未必想见咱们。”说这话时,葛招娣不由自主地被赵盼儿裙摆上的污迹吸引了,她的目光逐渐下移,最终发现原来那片脏污是点点鲜血。

赵盼儿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裙上的血迹,明显是刚才在顾千帆那沾染上的。她怔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问:“她的信在哪里?”

孙三娘忙把信递给了她,叹息道:“就这一行字,别的什么都没有,衣裳行李也不要,沈家下人说沈如琢把引章当宝贝,所有的东西都置办全新的,光服侍的养娘就有四个。”

赵盼儿的手微抖了一下,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最终却只是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好,既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那就全由她吧。昨晚上,我正为顾千帆的事担心,她却跑过来说想请千帆去赴宴还情,我一时忍不住,就说了句刺耳的话……”

“原来如此。”孙三娘和葛招娣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了然。

赵盼儿的声音既难过,也决然:“本以为只是拌嘴,没想到……算了,有来时终有去时,她自己选择的路,就让她自己走下去吧。”直到现在,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引章早已不是她眼中需要照顾的小妹妹,而已经是一个可以随时抛下她,自由选择未来的成年娘子了。

“没错,反正引章如今名满京城,沈如琢也是朝廷命官,应该会好好珍惜她的。”孙三娘知道赵盼儿难受,只能极力安抚着她。

赵盼儿像是认同,也像是自我安慰地点了点头。

孙三娘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顾千帆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跟我们讲讲吗?”

赵盼儿简单地讲了画舫上发生的事,随着她的讲述,孙三娘和葛招娣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赵盼儿略带歉意地看着两人:“他受了重伤,好在保住了性命。只是陈廉在茶坊附近多派了些皇城司侍卫,难免会吓退一些客人,所以对不住,咱们的茶坊,最近估计得多休息几天了。”

孙三娘忙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帽妖案这么大的事,还是小心点好!咱们能留在东京开茶坊,顾千帆没少出力,好处既然都沾过了,坏处那也得受着。依我看,也不用停业,反正买不到冰,引章这几天估计也不会再来弹琵琶了,咱们索性就只在每天早上开门,一是凉快,二也能给老客们一个交代。”

赵盼儿想了想道:“好,这样每天我也能有空去各处酒楼谈谈。另外我还想郑重问一回大家,把茶坊转手,另做酒楼,你们真的愿意吗?”

孙三娘、葛招娣同时点头:“愿意!”

赵盼儿的眼神中终于焕发出了光彩:“好!那咱们就试试,换一片天地,重新打出个新花样来!”

有了光明的愿景,赵盼儿、孙三娘和葛招娣都重新鼓足了干劲儿,然而,接下来的几天中,她们尽管只营业半天,茶坊的经营状况仍比赵盼儿预想的还要糟糕。虽然她早就料到,没有宋引章的琵琶,茶坊的客人肯定会流失不少,特地将各色果子茶饮减价酬宾,可毕竟半遮面的招牌素来是“雅”,大多数客人也不是冲着便宜来的,少了宋引章,那些奔着柯相题字来的客人只能失望而返,就连袁屯田都不再来了。好在孙三娘想出了用清晨的井水浸泡的方法,在没有冰的情况下,尽量照顾到了像浊石先生那种更看重茶果口味的客人,可这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天,眼看茶坊的客人越来越少,就在赵盼儿为此发愁之时,葛招娣却在外叫道:“盼儿姐,有冰啦!”

赵盼儿疾步赶到后院,见葛招娣和孙三娘正搬动着两大桶冰,她难掩惊喜地问:“是王家冰铺送来的?还是陈廉?”

葛招娣也有些迷惑:“都不是,那人古古怪怪的,只说什么是猪肝的谢礼。还送了一篮子蜜瓜过来说是南边的新货,这会儿吃正好。”

赵盼儿大奇:“猪肝?”孙三娘却干咳一声,半是尴尬半是欣慰地说:“我知道是谁送的啦,就是那个杜长风。他眼睛晚上看不清东西,我就让他吃猪肝。”

“原来如此。”赵盼儿忍住笑意,想当初孙三娘把杜长风绑在门板上丢进河里,如今两人一个送猪肝、一个送冰,倒是奇怪的一对。

孙三娘看着赵盼儿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到哪儿去了,忙一挥手:“别阴阳怪气的,我向来看他就不顺眼,要不是着急用冰,我才不收呢。”

赵盼儿和葛招娣同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孙三娘眼一瞪,拎着捅走进后院。一进院门,孙三娘便瞥见了石桌上的蜜瓜,她俯身闻了闻那蜜瓜沁人的香气,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虽说用冰的事情暂时解决了,到了正午,赵盼儿还是关了茶坊,因为她们已经定好了下午去看一家准备出兑的酒楼,但在此之前,她要见缝插针地去船上与顾千帆见上一面。

几日不见,顾千帆虽然还包扎着绷带,但是气色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赵盼儿絮絮地给顾千帆讲着茶坊最近发生的事情,从池衙内不卖她冰,讲到引章出走,又讲到三娘和杜长风之间的趣事。

“所以天无绝人之路。原本我还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可就在看到三娘脸红的那一刻,突然就觉得天地为之一宽了。”

想到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赵盼儿一个人面对了这么多事,顾千帆握住她的手,心疼地说:“宋引章的事,还是让你伤心了?”

赵盼儿点点头:“是有一点。但比不过你的伤势,我这点伤心也不算什么。再说她再管我叫姐姐,其实也不小了,我们本来也该尊重她自己的意思的。”说到这里,她放柔了声音:“不过……你伤得这么重,真的不用着急来跟我见面的。”

顾千帆故意寒颤了一下:“真不习惯你对我这么温柔。”

赵盼儿拿起一粒樱桃用劲塞入他口中:“这样就习惯了?”

顾千帆看着湖边绿芭蕉与赵盼儿素手中的红樱桃,只觉得如在画中,他凝神看着赵盼儿,听话地含进了那颗樱桃慢慢咀嚼。

赵盼儿被他这若有若无的暧昧动作弄得面色一红。

顾千帆却格外满意地倚在赵盼儿肩上:“还可以啊。”

此时荷叶满湖,两人静静相倚,彼此之间都似能闻到对方安静中略带雀跃的心跳。

良久,赵盼儿轻声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从皇城司搬出来?老在外头见面,你多累啊。”

“再过一两天吧。”顾千帆放下他一直无意识摩挲着的盼儿玉手,解释道,“这一回的帽妖是殿前司指挥假扮,想杀的又是萧相公。一个官家的亲信,一个当朝首相,朝堂上这几天可谓是腥风血雨。咱们还是在这里见面,更安全一些。”

赵盼儿知道顾千帆视齐牧为半父,不禁试探地问:“那齐中丞如何了?我听茶客说帽妖也去了齐府,齐中丞也受了惊。”

顾千帆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他没事……如果想把自己从一件案子里摘出来,伪装成受害者,是最好的方法。”

赵盼儿陡然明白过来,只觉后脊发凉:“难道帽妖背后的主使——”

顾千帆接口道:“他以前是一位我非常敬重的人,可以后,不再是了。”

赵盼儿感受到顾千帆的痛苦,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顾千帆心中百转千回,闭了闭双目,终道:“说点别的吧,用冰的事情,你早就应该跟我说,池蟠这个混账,命中缺收拾,竟然敢为难你。等我好些了,再慢慢调理他。”

赵盼儿不想让顾千帆为茶坊的事分心,便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做生意嘛,哪能全是顺风顺水?再说现在我们手头也有冰了……”

顾千帆笑了:“行了,就杜长风那点身家,能供得起你们多久的冰?皇城司下头现管着冰井务,是专供内廷用冰的,我就算不以权谋私,帮你买点冰来总是没问题的。”

赵盼儿第一次知道这事,心中无比惊喜,还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人正在情浓,远处陈廉叫道:“头儿,宫中传召!”

顾千帆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起身。

赵盼儿忙扶他起身:“赶紧去吧,公务而已,别弄得那么唉声叹去的,我也得去望月楼了。”

顾千帆点了点头:“这是你看的第几间酒楼啊?“

赵盼儿:“第三间。先说好,我买酒楼的事,你不许插手啊,免得人家会议论,说什么仗势成交。”

顾千帆:“得令。”

他依依不舍的去了。

与顾千帆分别后,赵盼儿和孙三娘一起去了望月楼。这家酒楼规模不算大,但对于赵盼儿而言,已经算是比较理想的选择了。这里西楼是雅间、东楼是大堂,有茶博士五人、酒博士六人、酿酒的师傅七人、厨子四人,还有二十来个跑堂打杂的。看了一圈下来,赵盼儿和孙三娘都有了只要价格合适,一定想要拿下这家酒楼的心思。

赵盼儿和望月楼掌柜相对而坐,目光交锋中,似乎在试探对方心目中的最低价位。

赵盼儿率先开口道:“这儿地段平平,都快到晚上,客人也不算多,最多一千五百贯。”

“两千贯,真不能再少了。”掌柜语气强硬,大有低于两千贯就不卖的架势。

赵盼儿却拿准了他着急转手的心理,坚持道:“一千六百贯。”

掌柜心中已经有所松动,但依然不肯退让:“两千贯,已经是最低的价格了,要不是因为我着急回乡,也不会卖这么便宜。”

赵盼儿继续讨价还价:“这儿地段一般,现在都快到晚上了,客人也不算多。最多一千七百贯。”

掌柜快被赵盼儿的执着打败了,但还是把价格往上提了一点:“一千九百贯,不能再少了。”

赵盼儿见掌柜松口,顺势道:“一千八百贯,取个好口彩,既然您是急卖,总得多饶我们一点。”

掌柜一咬牙道:“您这么讨价还价,还真跟集市上买菜似的。行吧,就这么说定了。”

赵盼儿和孙三娘对视一眼,难掩喜色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拟契书?”

掌柜见赵盼儿是个爽利的买家,也心生欢喜,豪爽地说道:“只要您家官人有空,我这儿什么时候都成。”

赵盼儿和孙三娘都是一怔。赵盼儿万分不解地问:“我家官人?”

掌柜打量了赵盼儿一眼,以为她还未嫁人,连忙改口:“失言失言。那,换令尊或者令兄过来签契书都行。”

赵盼儿和孙三娘听了这话,表情都有些古怪。

掌柜见两人脸色有异,不禁愕然:“莫非赵娘子以后想自己来经营望月楼?”

赵盼儿和孙三娘齐齐反问:“难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掌柜没想到这两人连酒楼行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他极为失望地叹了口气,“哎,这买卖是成不了了。怨我之前没问清楚,两位是不懂我们这酒楼这一行的规矩吧?全东京城,就没有女人能当掌柜的。”

赵盼儿哪曾听说过这样的规矩,立即反驳:“啊?我们在马行街开茶坊,不一样开得好好的吗?”

孙三娘指了指远处的食店,附和道:“对啊,你不是糊弄我们吧?女人要不能当掌柜,那家胡婆羊店算怎么回事?”

掌柜一听她们竟然把望月楼和茶坊脚店相提并论,明显有些不高兴了:“茶坊是茶坊,脚店是脚店,怎么能和我们望月楼这种正经的正店混为一谈呢?”

“正店?”孙三娘一愣,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脚店”和“正店”的说法。

掌柜不无骄傲地说:“两位还不知吧,国朝是不许私酿酒水的,咱们这么大的东京城里,能从朝廷领到酒曲酿酒的正店统共只有七十二间,其他的只配称脚店、市店。从古至今,酿酒就得靠阳气,女子是阴人,被你们碰了酒曲,酒是会发酸的,所以行会里头早早就立下铁规,女人呢,倒不是不可以当正店东主,但是掌柜经营什么的,就只能交给男人。”

赵盼儿听到“女人碰了酒曲酒会发酸”已经皱眉,忍不住开口:“这规矩好没道理。”

掌柜摇了摇头,做了个送客的姿势:“可行会里就是这样规定的,如今的会头是欣乐楼的老板任员外,他可是在户部挂了号的。要是惹恼了他,不单没人给你供菜供肉,连厨子都不敢再来做活。唉,这单生意啊,我比您还想做,可现在不卖您,也是为您好!”

赵盼儿知道再跟掌柜多说也无益,只得和孙三娘离开望月楼。走出老远,孙三娘还不甘心的抱怨着:“茶坊冰行酒楼都得听行会的,他们怎么就管得这么宽?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合眼的酒楼,唉!”

赵盼儿也忿忿不平地说:“不过是自己做了这一行,就立个门槛,不想让别人来分一杯羹而已。哪有什么女人不能碰酒曲的老规矩,我从前看书里说过,给周文王酿酒的女官就叫女酒。”

孙三娘冲动地挽起袖子:“那咱们找那任员外说理去!”

赵盼儿无奈地摇摇头:“算了,掌柜说的对,得罪了行会,对咱们没好处。反正我们两个也不懂酿酒,就别盯着这些自矜身份的正店了。东京酒楼这么多,咱们换一间再问就是。”她满眼不甘地看向望月楼,发誓道:“脚店也好,正店也好,总有一天,咱们把这看不起女人的破规矩改过来!”

正说着,两人又经过了一间酒楼,透过临街的竹帘,一位琵琶女正在弹奏一支欢快的曲子。

赵盼儿驻足看了好一会儿,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落寞:“希望引章在沈家弹出的曲子,也能这么开心。”

欢快的琵琶声果然在沈家响起,宋引章弹得用心,而沈如琢却只是叫了几次好,不像往常那样对她赞不绝口。

宋引章停了琵琶,不快地:“以前还能寻章摘句的夸我,这会儿就只剩一个‘好’字了?”沈如琢忙道:“大巧不工,化繁为简嘛。怎么了,一脸意兴阑珊的样子,是昨晚上睡得不舒服,还是今早上的膳食不合意?”

“都不是。”宋引章闷闷地摇着头。

沈如琢眼珠一转:“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也有秘方可以治,附耳过来。”

宋引章深信不疑地凑上前去,却不防正碰在沈如琢探过来的脸上,被他深深一吻。

宋引章心中羞恼,轻轻挣扎起来:“讨厌,放开我!”

沈如琢却搂紧了她,哄骗道:“就不放,掌中绿珠,自然捧着抱着才能叫做珍惜。咱们以后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害什么羞嘛?”

他动作亲昵,宋引章越发不适,用力推开了他:“大白天的,别这样!”

沈如琢并不气馁,调笑道:“那晚上就可以了?”

宋引章更加不快:“不跟你说了!”

沈如琢做低伏小:“好引章,我错了,你就饶过我一回吧。”

宋引章还是不理,这时,一串珍珠璎珞突然在她面前晃动了起来。明珠个个有小指般大小,光彩照人,一看便不是凡品。

沈如琢一边摇晃着那串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璎珞,一边说:“看在这个的份上,还不行?这是上贡的合浦珠,千金难买。”

宋引章怔怔地接过那串珍珠璎珞,但她细细抚摸的,却是珠链下方的红珊瑚坠子。宋引章眼前闪过了前些日子赵盼儿和自己在小院中挽手而行的情景。那时她看到赵盼儿头上多了一枝陌生的火珊瑚钗,闹着自己也要戴。但那一晚,原本一直和她共享胭脂水粉的赵盼儿,却说什么也没拿下来。

宋引章一把扯下红珊瑚坠子,把珍珠扔在地上,干巴巴地说:“我不喜欢珍珠,只喜欢火珊瑚。”

沈如琢先是一怔,随即笑着吩咐丫鬟:“去,把府里所有的火珊瑚首饰,都给娘子找出来!”

不一会儿,那名丫鬟就端了一盘火珊瑚首饰回来,沈如琢一挥手,房间内就只剩下他和宋引章两人。

宋引章把玩着那些血红的钗环,眉眼终于舒畅。她反手把一只火珊瑚钗子塞给沈如琢:“替我簪上。”

沈如琢眼现笑意,依言行之。

宋引章看着镜中的自己,如同发誓般喃喃道:“凡她有的东西,我也要有。”

镜中,沈如琢拥着她:“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帮你摘下来。”

这一次,宋引章没有推开沈如琢。

宫巷中,顾千帆和陈廉随着内侍一路前行,迎面却见另一内侍引着齐牧行来。

而顾千帆似不认识齐牧一般,侧身避到一边,面无表情地给齐牧让路。

齐牧陡见顾千帆,眼中闪过尴尬,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微笑道:“听闻顾副使侦破帽妖案时受了重伤,如今都康复了?”

顾千帆心中微震,却面色不改地躬身道:“谢中丞关怀,已无大碍。”

齐牧满脸慈爱地说:“虽然是英雄年少,也要多注意保重啊。”

“是。”顾千帆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再说话,现场一阵难堪的沉默。

齐牧犹豫了一下,做了个手势,旋即,他与顾千帆身后的内侍都迅速退开,给齐牧和顾千帆留下了单独说话的空间。

齐牧上前几步欲扶起顾千帆,低声道:“千帆莫非是怪我迟迟未来探望?”

顾千帆却在他的手接触的自己的那一瞬间迅速弹开:“中丞言过了,下官位卑,焉敢劳动尊驾。”

齐牧发现顾千帆语气冷漠,再无一丝从前的孺慕之情后,不禁一愕。

“听闻中丞为帽妖所惊,官家特召入宫慰问,并许中丞离朝休养。更深夜重,还望中丞今后善自珍重。”顾千帆顿了一下,似是要彻底剥离过去的情分,随后又向齐牧深深一礼,“告辞。”言毕,顾千帆撇下齐牧,大步离去。

陈廉和引路内侍忙急急追上。

齐牧惊讶地望着顾千帆的背影,喃喃道:“难道,他都知道了?”

宫巷之中,两人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顾千帆疾步而行,随行的内侍被他甩在后面,只能小跑着跟上:“顾副使,你等等!”

顾千帆的眼前却如浮光闪烁一般,掠过旧时的画面——数年之前的齐牧拍着尚穿着青色官服的顾千帆的肩,鼓励地看着他;深夜,齐牧提着胡饼,来皇城司南衙探望顾千帆……飞快行走的顾千帆的眼角隐约有了泪光,眼前的事物也渐渐变得模糊。

就在这在一片模糊中,顾千帆走进宫殿,向穿着常服的皇帝躬身觐见,殿内除了他与皇帝,就只有萧钦言和雷敬在场。

皇帝走到顾千帆身边,温言道:“萧相此番能平安归来,顾卿居功甚伟。”

低眉垂首的顾千帆只看得到皇帝的官靴,他恭敬答道:“官家谬赞,实不敢当,此乃臣之本分。”

皇帝颇为欣慰地看着顾千帆和雷敬,不吝赞赏地说:“顾千帆忠勇果毅,可特进为客省使、皇城司使。雷敬执掌皇城司素有功劳,亦进为普州刺史、入内内侍省副都知。”

顾千帆闻言一凛,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钦言,他深谙自己此番晋升,背后有萧钦言推波助澜,而这皇城司使的职位,正能实现他为母迁坟的夙愿。

见萧钦言对他缓缓点头,顾千帆只得与雷敬齐声道:“遵旨。”

在萧钦言的注视下,顾千帆机械地开口:“此番幸进,臣不胜惶恐,唯余一事,乞伏天恩。臣母早亡,幸赖姑母照拂,臣,愿为姑母请封诰命。”

皇帝听了顾千帆的请求,倒是略显意外,皇城司使位居从五品,按例其母其妻的确可以获封诰命,可顾千帆却要为姑母求诰命,这倒是新鲜。他来回踱了几步,终是无法决断,最终看向萧钦言:“我朝可有先例?”

萧钦言虽然早就准备好了应答的说辞,仍佯做沉思地静默片刻,方答:“有。太宗朝时,防御使马策之嫂,因抚育之恩,册为郡君。”

皇帝点头:“养恩大于生恩,既如此,便特赐顾氏以县君诰命,以全顾卿孝义。”

皇帝话音既落,所有人都等着顾千帆领旨谢恩,然而顾千帆却似走神一般,沉默地站在原处。

雷敬忙轻咳一声,提点道:“顾司使这是欢喜得傻了吧,还不谢恩?”

顾千帆这才蓦然才回过神来,向皇帝深深一礼:“谢圣上隆恩!”

出宫时,雷敬知趣地寻了个借口独自离开了,只留顾千帆与萧钦言并肩行走在宫巷中。内侍们都依着萧钦言的吩咐远远跟在后面,给他们留出了私语的空间,可路途走了大半,两人皆是沉默不语。

萧钦言不想浪费这难得的能与儿子说上几句话的机会,率先打破了沉寂:“总算帮你达成心愿,我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顾千帆的回答却十分冷漠:“萧相公好手段。一招苦肉计,既赶走了齐牧,又能通过我掌握整个皇城司,不负你策无遗算之名。”

萧钦言不禁苦笑道:“我何时说过要插手皇城司的事了?千帆,都到了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利用你?”

顾千帆心中不住冷笑,面上却依然冷漠平静:“不必巧言令色。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不会在明处用力,而只会在暗中推波助澜,一步步把猎物逼到绝境,让它无从选择,更无处逃避。”

萧钦言不明白顾千帆刚在自己的帮助下如愿为淑娘求得诰命,为何反倒对他产生这么大的误解。他蹙眉道:“你不是猎物,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千帆,我想坐稳这个朝堂,我需要你。”

听到那句“我需要你”,顾千帆就在心底印证了萧钦言所作所为不过是要利用他的想法。他放慢脚步,冷淡地说:“可惜我志不在此。等母亲的新墓一修好,我便会和盼儿成婚,再寻个闲职外放。至于皇城司,你想交给谁就交给谁,我不在意。”

萧钦言笑着摇摇头:“才过而立之年就想闲云野鹤?未免太早了些吧。你心里的雄心壮志,当真就按得下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宫门边。顾千帆在宫门外站定,用那双与萧钦言极为相似的眼睛坚定地看着萧钦言,语气坚决:“按得下,因为我不是你。”

萧钦言淡淡一笑,显然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但愿如此,可惜,就连齐牧私下里也觉得,你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行了,你伤还没好,我不逼你,以后咱们爷俩有的是时间慢慢合计。先好好修你娘的墓吧,迁坟的吉日,务必要告诉我一声。毕竟,我是她的官人。”说着,他拍了拍顾千帆的肩以示告别,随后便登上马车,徒留顾千帆站在原地。

而陈廉也牵着顾千帆的马走了过来,见顾千帆面色不佳,他小心翼翼地问:“头儿,上车吧?”

顾千帆脸上尽是阴郁,他一把抢过陈廉手中的缰绳,翻身上了马狂奔,消失在夜色中。

陈廉着急地大喊:“头儿!头儿!”

然而,马蹄声早已消散在浓浓的夜色中。

疾驰的马蹄扬起一路沙尘,疾飞中,顾千帆上的红色官袍如蝶翻飞,他一路扬鞭疾奔,最终勒马停于母亲的坟前。在他为皇城司出生入死的数年中,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他有朝一日升上五品的场景,在那些想象画面中,他或是抱坟痛哭,或是放声狂笑,可没有一次想象能贴近他现在心情。

从前,他曾在坟前发誓,萧钦言不能给母亲的诰命、香火,他会给。可他这次立功,本就是萧钦言刻意安排;为母亲求得诰命,也有萧钦言在旁背书。而他本以为自己隐清为浊,有朝一日能还朝堂一片清明,可事到如今,他与齐牧割袍断义,他经年坚守的信念已成了笑话。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千头万绪之下,他早已分不清心中奔涌的情感是愤怒还是痛苦。

顾千帆向母亲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娘,儿子不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不过儿子升官了,如今孩儿已升为五品,为您请封了诰命,您就可以受朝廷香火,不会再飘零于顾氏之外了。他给不了你的,儿子来。

尔后,他起身在墓碑前展示着那件红色官袍:娘,小时候你就说我穿红色的衣裳最好看,现在您瞧瞧,是不是更精神了?”说到最后,他的眼中盈然有泪,但最终,那颗泪并没有流下来。

近日东京一连几日燥热,显然是憋着一场大雨。即便赵盼儿在睡前开了半扇窗户透气,到了半夜,她依然被闷醒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突然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起初,她以为这只是自己魇着了,可时间慢慢过去,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强烈,想到种种可怕的可能,赵盼儿顿时睡意全消。她侧过身来,突见半开的窗边有一个黑影。

赵盼儿猛然坐起,警觉地问:“谁?”

“是我。”顾千帆阴霾的脸从阴影中露了出来。

“千帆?”赵盼儿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顾千帆三更半夜来找她,肯定出了大事。

想到这里,赵盼儿彻底清醒过来,光线太过昏暗,她起身向油灯的方向摸索。

顾千帆下意识地阻止道:“别点灯。”

“好。”赵盼儿察觉到了他语气中压抑和痛苦,柔声问,“你怎么了?”

顾千帆的语声又变得如冰一般:“官家升了我的官,也给我娘追封了诰命。现在,我是从五品了。”

赵盼儿一怔。这样的顾千帆绝不正常,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顾千帆会如此怪异地站在她窗外。他现在急需温暖与安慰,但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轻易示弱。

想到这里,她不顾衣衫不整,轻步走过去,拉着顾千帆坐在阶上:“我有点冷,你坐过来点陪着我,咱们慢慢地说话,不要惊动别人,好不好?”

顾千帆任她施为,盼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伏在了顾千帆身侧,握住了他的手。

顾千帆感受着掌心那柔软温暖的触感,良久方慢慢开口:“其实我早就有预感官家这次会重赏我,可没想到会这么快。”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半是僵硬,半是邀功:“不到三十岁的五品官,盼儿,我是不是应该很得意?”

赵盼儿点点头:“是啊,多年愿望一朝得偿,你应该高兴才对。”

顾千帆的笑声中有了一丝凄凉:“可惜我做不到,刚才我去墓地看过娘了,我以为我会放声大哭,会说您老人家在天有灵,终于可以安息。可是我做不到,我说不出,也哭不出笑不出。可我还是难过,还是愤怒。盼儿,这一切是我想要的,可又都不是我想要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赵盼儿紧紧地握着顾千帆的手,试图分担他的痛苦,试图与他感同身受。

“不,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黑暗中,顾千帆的笑容凄凉无比。

赵盼儿却突然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肩膀,顾千帆吃痛,不由低呼了一声。

赵盼儿的语声温柔而坚定:“清醒一点了吗?明不明白有那么重要?难道你的半条性命,值不了这五品官阶?难道就因为你想要的结果不是按你喜欢的方法得来的,你十几年的皇城司生涯,就成了白费了?”

在赵盼儿的逼问下,顾千帆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别去想那么多前尘往事,要往后看。我只知道,我未来的郎君升官了,我的婆母能得享朝廷香火,我终于可以有一个家了。这么多的好事就在眼前,我们难道不应该开心吗?”赵盼儿坚定地,“以前,你不许我哭,现在,我也不许你再这么难受地笑……既然我们在一起,你所有的喜怒哀乐,我都会分担一半。”

她在顾千帆耳侧,低声道:“告诉我,你要是看到我刚才象你那么难过,会心疼吗?”

顾千帆心中万千起伏,他紧紧地搂住了赵盼儿,已然带了些鼻音:“会心疼。”

赵盼儿终于放心下来,将头枕在了顾千帆肩头,两人保持着相拥的姿势,久久没有分开,似乎在从对方身上汲取着温暖与力量。

顾千帆轻声道:盼儿,以后你说我由武转文好,还是继续留在皇城司好?

赵盼儿道:你喜欢哪儿,哪就好。就算你继续留任皇城使,一样也可以整理顾家的文集啊。对啦,我记得你说过,顾氏文集的第一卷 ,其实是你曾祖姑母拟的?

顾千帆点头:对,她在前朝宫中做女傅,她有个儿子,便是前朝大名鼎鼎的靖安侯宁远舟。我父亲的武功,便是沿自靖安侯一脉。我娘原本也嫌我爹给我起的“千帆”这个名字出自《望江南》,有些不吉利,但想到这位先祖,便就罢了……

赵盼儿:那你“沉舟”的字,是几时起的?

两人絮絮地聊起家常来,原本笼罩月轮的云雾,终于渐渐散去。

第二十七章 卷上名皇城司的诸位官员排列得整整齐齐地站在如火的骄阳下,然而新官上任的顾千帆却迟迟没有露面。终于,有一年纪稍长的官员实在忍不住了,张口抱怨道:“都这会儿了,不知司尊他几时能来?大伙儿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在场的皇城司不少都比顾千帆年长,对这个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新上司本就颇有不服,有了第一个把心中的不满公然说出的,其余的人脸上的不满也就再也掩饰不住。

陈廉原本面带焦急,此时一板脸道:“原来你也知道是我们等司尊!怎么,一点日头,就能把你们晒化了?别传出去丢我们皇城司的脸!”他一甩袖子,大步走出院子。在场之人原本看陈廉年轻,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被他这么一吼,知道他是不好惹的,便都闭了嘴,不再作声了。

然而陈廉刚出了院门,就不复刚才神奇十足的神情,他焦急地在院门外徘徊,不时向路口张望,嘴里叨咕着:“我的老天爷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头儿你不能第一天就把我们晾在这啊?”

顾千帆的声音从陈廉身后响起:“在这儿干什么呢?”

陈廉回头,但见一身皇城司使官服的顾千帆精神焕发、衣冠整齐,又恢复成了他熟悉的那个面色冷峻的活阎罗,昨晚的彷徨与愤懑,早已消失无踪。

“太好了,兄弟们都等着您这位新任皇城司使训话呢!”陈廉欣喜地迎上前去,围着顾千帆左看右看,“衣裳这么平整,熨过啦?昨晚上在盼儿姐那儿?”

顾千帆横他一眼,径自走进衙内。

陈廉忙闭嘴,做忠心护卫状跟在顾千帆身后。

顾千帆冷眼扫了一眼院中面带不服的诸皇司官员,院中的氛围瞬间凝重下来。众人只觉得这个年纪轻轻、外表俊美的新司尊自带一种威压的气场,令人血液倒流、寒毛直竖。

顾千帆缓缓开口,他的声调不高不低,却有无限威力:“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主官一条鞭。勿贪、勿骗、勿敷衍、勿贪生。这些是往日我在南衙的规矩,以后也是整个皇城司的规矩。都听清了吗?”

众皇城司官员齐齐应道:“谨遵司尊训诫!”

顾千帆在走进正堂前,又回身扫了在场官员一眼:“除了听清,还得记牢。各位,我不是雷司公,而是活阎罗。”

顾千帆的眼神如有实质,饶是初夏,在场官员依旧被吓得不寒而栗。陈廉也跟着打了个寒颤,赶紧快步跟着顾千帆走进正堂。

顾千帆坐在主位上,他早看出陈廉有话要对他说,但他故意没主动问起,而是等着陈廉自己开口。

果然,没过一会儿,陈廉就挠了挠头皮,期期艾艾地说:“头儿,能不能求你一件事?现在皇城司都归您说了算了,能不能把中午的膳食给改善一下啊?以前的厨子是雷司公的亲戚,做的那个菜啊,真叫难吃——”

顾千帆诧异地看着陈廉:“我还以为你是来求我升官的呢。”

陈廉立刻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就算我整天跟着您鞍前马后,寸功未立,我也不好意思问你讨官做啊!”

顾千帆眼底隐隐有了笑意:“滚。厨子的事,你去安排就好。”

“遵令!”陈廉夸张地做了个“接旨”的姿势,倒退着向后退去,在步出屋外以前,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书,“这是吏部转过来要我们协察的文书,劳烦您抽空看一看。”

顾千帆展开文书看了看,批了几个字,又拿过另一份。初看之时,他并未留意,但后来却觉得不对,又重新翻到了前一页。只见那文书上写着:景德元年宁边军将校抗命获罪者,自都巡检史赵谦者以下十余人,皆处流刑,今察旧事,其情可悯。有杜天德、许修铭两人是年六月病死于皇城司狱,望贵司核查其葬所……

宁边军,都巡检史,赵谦!顾千帆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他前些日子才派了人去邓州查赵盼儿的亲眷,虽然一直还未有消息,但赵盼儿提过数次的岳父的姓名职位,他早就便牢牢记在心中。帽妖案的繁忙间隙中,他也派人去过好几次官告院和兵部吏部,但对方一直以事关重大为由,不让皇城司的亲察官查阅相关的案卷。

顾千帆猛然站了起来,他认真地看了几眼文书后,疾步出门:“备马,去吏部!”

顾千帆一路纵马疾驰,到了吏部。一见他脸上那如深秋般肃杀的气势,值官不敢阻拦,忙引了他直进库中,按照时间条目翻找都巡检史赵谦的卷宗。

烛泪重重,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顾千帆找到了一篇记录,上面写着:“宁边军都巡检史赵谦,邓州人,景德元年移镇东光县,两国和议,诏令各城闭门不出,谦有违,台谏弹之。辩曰有北人劫掠县外乡民,不得忍,乃出。后杖十五,流三千里,其妻曹氏并女一人,没为官奴。”读到最后一行字时,顾千帆的手猛烈地颤抖了起来。将校擅自发兵,不过数年劳役。赵盼儿的父亲怎么会成了杖十五,流三千里,妻女没入贱籍的重罪?!而且,两国议和分明是景德元年年末之事,六月时节,赵谦等人为何就能因为抗命而入狱;这种边境将校的追捕审问,又何至劳动向来只是天子亲兵、甚少出京的皇城司?

案卷架的重重阴影,将顾千帆压得喘不气来。他几乎是凭着直觉,急切地翻阅着其他的卷册,终于,在一本卷册中,他断续看到了几个零乱的字句:“左司谏萧钦言”“以赵谦抗旨”、“祸乱两国和议弹之”……

顾千帆手中的卷册,砰然掉落在了地上。

西京某座豪华宅院中,一个喝得半醉、被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伎簇拥着的年轻衙内狠狠地将一本书册摔落在站在阶下的欧阳旭面前。

“我要的是那种花团锦簇的文章,居然拿几句破诗就想糊弄我?你这探花郎,不会是假的吧?”那衙内的语气趾高气扬,陪在他身边的那群女伎掩口笑了起来。

欧阳旭只觉得奇耻大辱,可他想到这个不学无术之徒能帮他见到抱一仙师,他也只能暂时放下一身傲骨。欧阳旭赔着笑道:“衙内教训的是,不过在下这么做也是替您考虑。毕竟夏宴上的诗词歌赋,也需要您亲笔写出来,这诗赋越长,就越费您精神不是?”

那衙内一时被欧阳旭说服了,可就算是最短的诗,背起来也太劳神,他想了想道:“也罢,那你就再去给我拟几条对子出来,要千古绝对的那种!好好的给我捉刀,只要我这回在夏宴上能大出风头,我包你能见到我舅舅!”

欧阳旭强压下心中的鄙夷,忙不迭地应了下来,点头哈腰地退出屋外。

宅外小雨纷飞,欧阳旭脸上的阿谀笑容像是被人用刀刻上去的,一直到他走出大宅才渐渐消失。待门房关上大门之后,欧阳旭对着大门啐了一口。

见道童地抱着伞等在远处,欧阳旭将气撒在他的身上:“不是叫你在门外头等着吗?站那么远,想淋坏我不成?”

道童指了指身后,怯生生地禀告:“有位老官人找您。”

欧阳旭向着道童指示的方向望去,但见青衫瘦骨的柯政,正一脸霜寒地持伞站在远处。

欧阳旭心中大惊,忙疾步上前:“恩师,您老人家怎么来西京了?”

然而柯政的眼神中掺杂着失望与鄙夷,他语声中难掩愤怒:“别叫老夫恩师,老夫当不起!老夫奉旨出京就任,途经此处,听说你在这为官,便想来探望一番,没想,这西京城里居然人尽皆知,你为了讨好妖道,竟然做了他家外甥的清客!老夫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在万千俊杰之中,点了你这个甘为商贾捉刀的探花郎!”

欧阳旭脸色陡然变得雪白,他不顾风雨,猛然跪下:“请恩师听我一言,学生此举,完全是逼不得已!”他扯着柯政的长袍下摆,言辞凄切:“学生自幼读圣贤书,岂能苟同怪力乱神?但学生既受皇命寻封抱一道长,若不能早日回京复命,便是有负圣恩……”说到这里,欧阳旭激动地伸出手去拉柯政的衣摆。

柯政冷笑着后退一步:“这差使难道不是你自己求来的吗?”

欧阳旭抓住柯政衣摆的手略微一松,又马上不甘心地攥紧:“不是!学生是被刘后陷害的!”

柯政闻言一愕,皱了皱眉。

欧阳旭见事情尚有转机,马上编造道:“学生曾与高妃之内侄订婚,刘后素与高妃不和,便让人伪装成高妃亲信,在学生入宫觐见官家之时传信,告诉我务必要在官家面前赞扬道家,学生无知,被其蒙骗,这才误领了宫观官之职!后来高家嫌我丢脸,逼着我退婚,我不过迟疑了一会儿,便被他们屡加侮辱!西京诸官畏惧高家权势,对我不仅百般冷遇,还处处为难。以至于我穷困潦倒,一度只能在破庙栖身,最后在刀剑相加之下,忍辱毁婚!以上种种,学生绝无虚言,不信,您可以问他!”

道童见欧阳旭泪流满面地指着自己,连忙附和:“是的,是的,那天好大的雨,那些官爷,拿着剑,在庙里对我们……”想到那天危险的情景,道童也哽咽起来。

柯政听到这里,眸光微微一闪。

见柯政有所松动,欧阳旭忙道:“他们越这样害我,学生就越不想认输,所以,学生虽然明知……”柯政浸**官场大半辈子,或许能被萧钦言这样的对手斗倒,但绝不会被欧阳旭这种小伎俩轻易骗倒,他知道这事情未必是欧阳旭凭空捏造,可欧阳旭绝不可能像他自己说的这般清白。他无意深究事情原委,直接打断道:“行了。你无非就是告诉老夫你实有苦衷,不得为之。可欧阳旭,你可曾记得鹿鸣筵上老夫曾对你叮嘱过什么?士大夫命可折,气节不可折。牢记‘风骨’两字,才是做人的根本!今日你可以为了早日回京而讨好一介白丁,那明日你会不会为了升官而媚上,而成为萧钦言第二?白麻纸上一旦染了墨,便再也不是干净的了,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欧阳旭被柯政的一番话说得张口结舌,只能支吾道:“学生,学生……”

柯政摇摇头,苦笑一声:“不必再说,老夫如今也是被贬之身,其实也没什么资格来教训你。你既然说自己手无长物,那我就把你以前送我的那些东西都还给你吧。也算了了你我之间的情分。以后,在别人面前,你不可再称我的门生。”

话音既落,柯政的马夫就从车上丢下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箱子,里面装的正是德叔当初替欧阳旭送的礼品。

欧阳旭大惊,再一次拉住柯政的衣摆:“恩师!”

柯政却决然甩开他,转身上了马车,只余下一只孤零零的箱子,留在仍然跪倒在地的欧阳旭旁边。

雨势骤然变大,可欧阳旭却如浑然未觉一般一动不动地跪在雨中,他垂下那双手仍保持着抓住柯政衣摆的姿势。道童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替他打着伞。

一阵闪电亮起,欧阳旭大叫一声:“苍天,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你不公平!我不服!我不服!”泪水混杂着雨水流入他的衣襟,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越来越猛烈的雷雨之声。

一连闷热了几日的东京同样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陈廉戴着斗笠,一路小跑着进了半遮面的院子,却与一正在檐下收伞的男子撞在了一起。

陈廉忙道:“不好意思。”

跟他相撞的男子忙着收伞,也没抬头,随口答:“没事。”

陈廉发现那人竟是没戴眼镜的杜长风,一时玩兴大发。他眼珠一转,一探手便往杜长风的幞头上插了朵花,然后迅速奔到了离他数丈远的地方。

杜长风回身看着陈廉,苦笑道:“陈都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顽皮?”

“你、你看得见我?”陈廉震惊不已,试探地在杜长风面前晃了晃手。

杜长风无奈至极地说:“你又不是鬼,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你。”

陈廉更震惊了:“可你的眼睛不是只要离开三尺远,就什么都看不清吗?”

杜长风腼腆一笑,下意识地往茶坊里面张望:“最近得了一个秘方,已经好了不少了。”

陈廉并未多想,只是惊叹着秘药的神奇:“嘿,哪儿的神药啊,这么灵?——哎,你怎么会在这儿?茶坊现在下午都不开门的,你不知道?”

杜长风的神情局促起来:“知道,我是来给孙娘子帮忙的。”

陈廉顿时一愕,他还不知道杜长风什么时候已经跟孙三娘这么熟了。

房门突然打开,孙三娘狐疑地看着正在门口叽叽咕咕的二人:“说什么呢?快进来。”

陈廉和杜长风对视一眼,双双走进屋内。

孙三娘在杜长风和陈廉面前一人放了一盘果子。

陈廉头一次没有急三火四地把果子吃完,而是托着腮,好奇地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杜长风。他直觉杜长风哪块不对劲,而且这不对劲不光是眼睛能看见了的问题,他想从杜长风的行为细节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一旁,孙三娘略带审视地看着杜长风:“你会看契书?”

杜长风忙答:“会会会。我在书院也教明法科,各色律法书契再熟不过,上午听朱夫子他们说你们想找个庄宅牙人帮着看买卖契约,那些人还不如我呢。”

原来,这次杜长风是主动请缨来帮孙三娘看望月楼的契书的。尽管赵盼儿、孙三娘上次去望月楼时没谈成买卖,但那个老板着急用钱,愿意将酒楼拆半卖给她们,这样他原来的西楼还是能酿酒的正店,原来只做雅间的东楼,就可以劈给她们开脚店。赵盼儿觉得这样一来,她们既不用受行会规管,又不用花那么多银钱,实在是个不错的机会。但这买卖弯弯绕绕很是麻烦,赵盼儿想着请人来掌掌眼,正好杜长风会看契书,把这件事交给熟人做更放心些,她自然也就同意了。

“你真的行吗?”这毕竟牵扯到几千贯银子,孙三娘仍然不太放心。

杜长风屡遭心上人的质疑,清咳着挺起胸来:“杜某好歹也是中过进士的。”

孙三娘看多了杜长风被小屁孩欺负的惨状,实在无法把杜长风和“可靠”二字联系起来,便又叮嘱道:“你可得认真看啊,千万别出岔子。这儿这么暗,去那边亮堂点的地方!”

杜长风又是腼腆一笑:“不用了,自从吃了你的猪肝,我这眼睛是一天好似一天……”

听了这话的陈廉顿时大吃一惊,他看看杜长风又看看孙三娘,隐约明白杜长风到底是哪儿不对了。

孙三娘脸色一红,嗔怪道:“你骂人呢,什么叫我的猪肝?”

“一时失言,一时失言。”杜长风也有些心虚,小声问,“那蜜瓜,可还合你胃口?”

孙三娘微怔之后,故作矜持地说:“还行吧。”

杜长风只觉得眼前的阳光一下子就明媚了起来,兴奋地说:“真的?那是我家亲戚送来的,我想着你也是南方人,肯定喜欢吃这个……”

孙三娘见赵盼儿和陈廉都故意转开了头,一时微窘,连忙挥了挥手:“现在说这个干嘛!先忙正事!”

杜长风恍然,忙凑近契书一看,当即道:“啊,首先这纸就不对,东京的宅地立契,得用官版的契书,不然衙门一概不认的……”

赵盼儿忙拿来纸笔:“这只是份草稿,麻烦你看着有那儿不对,就直接在这上头修改便是。”

杜长风接过,认真修改起来。孙三娘站在他身边探头看着,不时问问契书上的生词儿都是什么意思。刚才的那场急雨已经停了,赵盼儿见两人一问一答颇为忘我,便拉着陈廉进了后院。

自那天夜会之后,赵盼儿已经一连几日没再见到顾千帆,当时,她为了让他清醒过来,故意按了他的伤口,虽然她下手有轻重,但她还是有些担心。

赵盼儿把一只瓷瓶交给陈廉:“你头儿这两天可好?一直没他的消息。这是补血生肌饮,你帮我带给他。”

“好咧。”陈廉小心地接过瓷瓶,忍不住替自家老大解释,“头儿这两天忙得不开可交,毕竟刚上任嘛,光雷敬留下来的狗腿子都够他费神的了,还有吏部大理寺开封府一堆的事也在找他。我看他这两天全在六部跑,足足两天都没回过自个儿家了。”

然而听了这些,赵盼儿不禁更加担心了。

陈廉见状忙道:“不过你放心,他气色好着呢,训起人的来时候,一回比一回中气足。”

“那就好。”赵盼儿稍微放下心来,略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本来有句话想当面跟他说,可他要是这么忙,也不知几时才能有功夫见面……”

陈廉立马精神起来:“什么话?要是一般的跑腿办事,我这皇城使座前第一人,八成能替你办了。可要是情话嘛……人家还小,就不方便帮你带了。”

赵盼儿气得拧他耳朵:“你告诉他,我要买酒楼,现在手上钱不够,让他给挪我些。”

“得令!您放心,夫人发话,顾皇城焉敢不从!”陈廉做了个领命的姿势,随后便抱着瓷瓶跑开了。

赵盼儿只能冲着陈廉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摇头。

回到屋内,赵盼儿只见杜长风正指着契书跟孙三娘说着什么。

孙三娘在杜长风边上摇着蒲扇,见赵盼儿进来,忙道:“盼儿,他说这儿不妥当!”

赵盼儿赶紧走上前去:“请杜夫子指教。”

杜长风指着契书上的一行话道:“望月楼拆半,一千两百贯的确算个好价钱,可要求头金五成,齐余五天内全付清,这就有风险了。这么大的买卖,要这么急,还是妥当些为妙。毕竟按行规,都是头金三成,余者一月内付清就行。”

“我也跟望月楼的老板这么说过,可他咬死了不愿再让步。所以也只能这样了。不过,他要真敢闹什么幺蛾子,我倒也不怕。”赵盼儿也知道这笔买卖风险极大,但眼下望月楼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孙三娘附和道:“可不是?他要敢骗我们,就算逃到天边去,皇城司也能逮回来。”

杜长风没听出孙三娘的言外之意,只是点点头:“原来如此,那这份契书没什么大问题,些许欠佳的地方,我已经改过了。”

赵盼儿接过契书看了看,郑重地向杜长风道了谢。

杜长风忍了忍,最终还是开口道:“不过,容我多一句嘴,这可是一千两百贯啊,你们才到东京开店几个月,就能一口气拿出来?”

孙三娘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呵,你还真当我们是财神娘娘下凡啊?我们几个手里的钱,加上这间茶坊,最多也就值七百贯,剩下的得靠盼儿她未来的官人出。”

“未来官人?”杜长风身形一滞,他几乎都要忘了赵盼儿最初来东京是为了向欧阳旭讨说法,如今她又要成亲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妥,忙拱手祝贺:“恭喜赵娘子。”

孙三娘也不怕重提他们不打不相识的糗事,打趣道:“恭喜什么啊,我们还得感谢您呢。要不是您那会儿硬要闯到客栈里来逼她做那个混账探花的妾,我们盼儿也成不了诰命夫人啊。”

杜长风心中暗惊:“诰命夫人?赵娘子的官人,难道是——”

孙三娘得意地伸出五根手指:“没错,五品官,比欧阳旭的八品高多了!羡慕吧?”

赵盼儿见杜长风面露尴尬,忙拉了拉孙三娘袖子。

孙三娘却大大咧咧地说:“摆出那副样子干嘛?我说的是欧阳旭,又不是你!欧阳旭是你朋友,盼儿一样是我朋友。盼儿要当诰命夫人,难道别人一夸她,我还得满身不自在?你呀,就是爱想这些有的没的,才会在官家面前丢了脸。还有,你现在都不是鸡视眼了,干嘛还含胸驼背的?这一身衣服也又旧又皱的,真不像个当官的样子!”

杜长风看着自己皱皱巴巴的衣服,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见杜长风被孙三娘驯得唯唯诺诺,赵盼儿含笑不已,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多亏了傅新贵的休书,孙三娘才能遇到杜长风,来东京真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玩笑过后,杜长风又对赵盼儿就契书一事交代了几句,随后才告辞离开。

然而孙三娘在短暂犹豫片刻后却追着杜长风出了门,她塞给杜长风一把伞,强势地说:“拿着这个!这两天变天跟翻书似的,没雨遮阳,有雨挡雨!”说完,她不好意思地扭头就走。

杜长风既是欣喜又是感动地叫住孙三娘:“三——孙娘子!”

孙三娘察觉杜长风差点把“三娘”喊了出来,她忍着笑停下脚步问:“什么事?”

杜长风感觉自己现在心情不比面圣的时候轻松,他踌躇着开口:“我今天也算替你们帮了点小忙吧?”

孙三娘倒没看出来杜长风是敢主动向她讨报酬的人,忍不住调侃:“哟呵,盼儿给你的那两盒果子还嫌不够啊?”

杜长风脸色一红,连忙解释:“不是,我只是,只是想麻烦孙娘子你帮我个小忙。你刚才说我这衣衫又旧又皱,其实我也是没办法。我娘早走了,家里又没个能管事的妻房,所以衣服鞋子啊什么都是自个儿胡乱对付着来。孙娘子刚才那声提醒,可算是振聋发聩,我确实该好好收拾一下子。不过我这个人吧,也不懂衣料啊裁缝什么的——”

孙三娘斜眼觑着杜长风:“你不会还想我替你做衣裳吧?”

杜长风忙摇头:“哪敢这么麻烦您!我只是想请你陪我上街去成衣铺子买两件去。你知道我眼睛不行,就算拿着个水晶片子,也不方便挑衣裳啊。”

孙三娘的脸突然红了一下:“少糊弄人啊,你好歹是个进士,没娘子管家,丫鬟仆妇总有吧,还能短了你衣裳穿?”

“没有没有,我家就几个男仆,别说丫鬟仆妇了,连只母鸡都没有!反正你现在也不忙,要不就现在?”杜长风说完这话,也觉得有些不妥,尴尬地闭了嘴。

孙三娘犹豫了许久,终道:“明天吧,待会儿我还得回去盯着钱的事呢。”

杜长风本以为孙三娘要拒绝,这下当真是大喜过望:“好,明天这会儿我在这等你,说定了啊!”

杜长风生怕孙三娘反悔,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头就跑,不提防绊了一跤,好在这回他总算反应及时,没有跌个狗吃屎。“不许反悔!”他摇摇晃晃地补上一句,一溜烟又跑了。

孙三娘又惊又乐地看着,不禁摇了摇头:“现在不是熊瞎子了,成了个熊呆子!”

另一边,陈廉急匆匆地赶到南衙后,将赵盼儿的话和补血饮一并带到,汇报了半天,他才发现顾千帆眼下的一片阴影。“头儿你怎么了?眼圈这么黑,昨晚上没睡好?可不能让盼儿姐看见你这样子,不然她肯定会心痛死的。”

顾千帆去拿瓷瓶的手微微一顿,尔后淡淡地道:“就放在那儿吧。她需要多少钱?”

陈廉并未发现顾千帆的异常,挠了挠头说:“嘿嘿,没说,你自己看着办,盼儿姐也不好意思直接说要多少吧?不过望月楼的一半,怎么也得一千五百贯吧。”

顾千帆听了这个数字倒也并不意外,只是点点头:“我现在手中只有两百贯现钱,你拿我的印信去后面库房提出来交给她,其余的,我自会安排。”

“好,那我去啦!”陈廉脚比脑子快,走开几步又回身道,“对了,盼儿姐虽然没好意思说,但我还是替她问一声,你什么时候才稍微空闲一点,见见她抚慰下相思情啊?总不能让人家一个小娘子,啊不,大娘子,自个儿操心成婚的事。”

顾千帆的身体几不可见的微颤了一下,最终压下了心中的暗潮汹涌,淡淡地:“她最近只怕心思都在酒楼上,一时半会儿没空顾别的事。”

陈廉不疑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有道理。盼儿姐天生就是个干事业的人,没准等你们成亲以后,她比你还忙。”

顾千帆的手又微颤了一下,幸在此时,孔午走进屋内禀告道:“使尊,宫中官家传召。”

顾千帆眸光一紧,立刻起身,当他的目光掠过那只瓷瓶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了痛苦与眷恋,他将瓷瓶仔细地揣入怀中,随后快步出门。

形状变化莫测的烟雾从宫殿中的香炉中冉冉升起,雷敬和顾千帆双双立于殿中,一齐听着皇帝的旨意。

偌大的宫殿中,皇帝的声音都带了回响:“北使来京,以中山郡王耶律宗政为正使。当今北主无子,兄弟也都早亡,宗政虽只是皇侄,也是离帝位血缘最近之人。据说此人颇有城府。是以朕欲以雷卿暂为勾当国信所,接伴北使,顾卿辅之。此人文武双全,与顾卿应该相得。接伴之时,务必不要露了痕迹,只要不涉机密,他想去哪,便由他去哪,重要的,只是观察他的品**好。”

听旨时全程面色凝重的顾千帆适时躬身道:“臣定不辱官家所命。”

旨意已经下达,皇帝便命雷敬同顾千帆一齐退了下去。

步出宫殿后,雷敬看出顾千帆一脸阴沉,便问:“怎么了?瞧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这回可不是某家推荐的你啊。是宫中圣人听说你救萧相立了大功,又记起你上回江南案里替她清查谶言的功绩,这才把这份大大的优差给了你。你可得心里有数。”

而顾千帆只是语气平淡地答:“下官没有不高兴,倒是因为此事可以让下官暂离纷扰而心中甚安。”

雷敬明知顾千帆有心事,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哦,小顾最近难道有什么不想见的人吗?”

顾千帆身形一顿:“没有。下官还有事在身,明日再来省中会同都知公干。”说完,他逃也似的抽身离去。

看着顾千帆离去的背影,雷敬眼中精光一闪,他一招手,一旁的小内侍走上前来。

雷敬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上报你家主人,就说幸不辱命。”

小半个时辰之后,陈廉已经将一箱箱现钱搬进了桂花巷小院,然而这两百贯对于赵盼儿她们而言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头儿手上一时没这么多现钱,他说后面的他自会安排。”陈廉想到了什么,转头对赵盼儿补充道,“你就别担心啦,头儿这些天得陪着北使,事关国家,行动当然不自由,等他一有空,肯定来瞧你!”

“好,谢谢你。”赵盼儿给陈廉递上一只手帕让他擦汗。她得知顾千帆出门公干,又是几天不能见面,心中未免有些失落,面上却丝毫不显。

“跟我还客气什么。”陈廉大剌剌的一挥手,眼珠一转,“招娣呢?我给她带了个磨喝乐。”

赵盼儿看出了陈廉的小心思,抿着嘴道:“她去郑家铺子打灯油了,你上那找她吧。”

陈廉感激地朝赵盼儿笑了笑,一溜烟跑远了。

孙三娘拍着胸口道:“刚才可真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顾千帆只肯给两百贯呢。”

赵盼儿却满心满眼都写着信任:“怎么可能?他早知道我们这几个月赚来的只三百来贯,里头还有三成是引章的呢。要不是他说要开酒楼就索性弄个大点的,钱这块不用担心。我哪敢去看望月楼啊。”

孙三娘看着赵盼儿一脸幸福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啧啧,瞧你那样儿,差点没在脸上写上几个字‘我官人真能耐’。可他这‘后面自有安排’到底是什么时候啊?没个准信,总让人提心吊胆的。”

赵盼儿相信顾千帆心里一定是有数的,便自信地说道:“左右就是这两天吧。反正望月楼老板也在改契书呢,肯定来得及的。”

孙三娘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可别怪我总盯着钱啊,我不是不相信你家顾千帆,只是——乖乖,一千两百贯钱,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啊!以前我还在那发梦呢,说子方以后出息了,要是拿五百贯来孝敬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谁想到离开杭州还没半年,咱们就要买上千贯的酒楼了呢!”

赵盼儿闻言笑道:“那要是咱们以后的酒楼值万贯,你还不乐得成仙啦?”

孙三娘一听“万贯”,差点连气都喘不匀了,要是真能赚那么多钱,那可真是不枉此生了。

刚才匆匆离开的陈廉还没等跑出桂花巷小院那条巷口,就被一路打探葛招娣的消息找到这里的葛母拦了下来。

葛母见陈廉穿得像个当官的,颇为讨好地问:“小官人,这是桂花巷吗?”

陈廉当初只在码头见过她一面,此时也并没认出她就是葛招娣的母亲,只点头答了个“对”,随后就急匆匆地继续奔去找葛招娣了,然而没跑多远,他就看到了葛招娣的身影。

葛母正在一家半开大门的院子前探头张望着,忽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招娣”,她回着望去,果见葛招娣就站在不远处跟刚才的小官人说话。

陈廉把揣了一路的泥瓷娃娃塞给葛招娣:“刚才我去茶坊找你你不在,到小院找你,你还不在。上次你说喜欢会动的磨喝乐,我就买了一个,看看,喜欢不?”

正在此时,葛母赶来,一把抓住葛招娣的手腕,一边拍打一边骂:“终于被我找着啦!贱蹄子,死丫头,叫你还敢骗我,叫你还敢到处躲!”

陈廉忙护住葛招娣:“住手!不许打人!”

“小官人,老婆子教训女儿,不关你的事啊,刚才多谢你指路。”葛母非但不停手,还雪上加霜地说,“你以为你能跑去天边啊?我随便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你在哪块地方浪了!”

葛招娣顿时气怒交加,边躲边对陈廉大喊:“是你跟她告的密?”

陈廉愣了愣,委屈地说:“不是我!”

葛母边打边道:“就是他这么告诉我的,怎么的!你今天非跟我回去不可,别想再跑了!”

葛招娣一边和葛母撕打,一边冲着陈廉喊:“你还说不是?”“真的不是我!”陈廉用力扯开两人,好心劝道,“大娘你不许打人!行了!招娣你也别咬人,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

葛招娣一听这话,眼睛变得血红:“没有隔夜仇?姓陈的,我说过多少次,我一家人都死绝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葛母又冲上来,对着葛招娣一通乱捶:“你竟敢咒我死!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然而葛招娣敏捷地左右躲闪着,葛母根本近不了葛招娣的身。

陈廉见事态愈演愈烈,焦急地劝说着:“招娣你讲点道理,我明明是帮你的!做人不能不讲孝道啊……”

“谁跟你讲道理?谁要你管闲事?”葛招娣狠狠地把手中的磨喝乐砸在地上,“你滚!你马上给我滚!”

陈廉捡起缺了一角的瓷人,不敢置信地说:“你干嘛扔磨喝乐?这是我跑了三个地方才买到的!”

葛招娣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悔意,却依然口是心非地骂道:“你买到的东西,我就必须得喜欢?你觉得对的闲事,就可以再三插手乱管?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我再说一次,滚!立即!马上!”

陈廉大受打击,咬着牙道:“行,小爷我以后再跟你说一句话,就不是人!”说完,就受伤地扭头飞跑着离去。

不远处,孙三娘和赵盼儿听到动静匆匆赶来,远远地看到了葛母和招娣还在争吵。

“这事不能硬上。”赵盼儿拉回了就要冲上去蛮力解决的三娘,对她耳语了几句,孙三娘的眼睛顿时一亮。

当陈廉失魂落魄地回到皇城司南衙时,手中仍紧握着那个破碎的磨喝乐。

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一路滴到了地上,可陈廉却浑不在意地紧握着拳头。掌心传来一阵阵剧痛,此时此刻,他宁愿用身体上的疼痛逼迫自己忘却葛招娣让他滚的画面。

虽然从第一次见面起,葛招娣就跟他各种不对付,可明明他们最近见面的时候都玩得挺开心,原来这都是他的错觉吗?陈廉的泪水滴落在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破碎摩喝乐上,冲淡了上面的血迹。

不知何时,神然黯然的顾千帆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关心:“出什么事了?”

陈廉迅速转身,一抹眼泪:“没事。钱我已经送到了,盼儿姐那边一切都好。对了头儿,反正你这些天也要接待北使,不需要我跟着。大理寺不是有个案子,要我们帮着出京核查吗?我想去。我马上就能动身。”

顾千帆看着陈廉手中的磨喝乐碎片,心中已如明镜,可他觉得陈廉和葛招娣最多是吵架拌嘴,只要先服个软、道个歉,不是什么大事,不像他——顾千帆的心中抽痛,眸光一暗,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那个案子在陈留,至少得要一个月。”

陈廉眼下正需要这种能远离东京,防止他想起葛招娣的机会,固执地说道:“我不管!只要能让我出京,怎么都行!”

看他如此绝决,顾千帆心中也掠过一丝伤痛,他拍了陈廉的肩,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厢,一脸凶神恶煞的孙三娘大步冲向巷口,朝葛招娣大吼:“死丫头!打碎了赵娘子的玉观音,还想逃?

葛母被她吼得耳朵嗡嗡直响,转头便见到孙三娘正双手叉腰、女凶神般盯着葛招娣。葛招娣被孙三娘横眉冷目的样子吓得后退了几步,一时摸不准她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孙三娘看见葛母,咬牙切齿地问:“你是拍花子的,还是想蹿腾她做逃奴的?”

葛母被吓怕了,结结巴巴地推诿道:“不,不是,我是她娘——”

“跟我走!今儿个非得好好治治你们不成!”孙三娘眼露凶光,不等葛母把话说完,就一手一个,拎着葛招娣母女就往小院走去,边走还边冲招娣悄悄地使了个眼色,招娣立刻心领神会。

葛母和葛引娣被孙三娘一齐重重地扔在地上,她们抬起头,却见石桌边的赵盼儿一身红衣艳丽打扮,活脱脱像个风月场上的行首。

赵盼儿一边漫不经心地染着指甲,一边故意拖着长音说:“抓回来了?拎到后院去,打二十皮鞭。”

“是!”孙三娘拎起葛引娣往后院走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葛引娣装出来的惨叫声。

赵盼儿漫不经心地轻吹着涂好的指甲:你是她娘?那你替她赔钱吧,只要钱到手,我也不想伤及性命。那玉观音是顾衙内送我的,千金难买。看你这样子也是个没钱的,就赔个五十贯吧。

葛母脱口而出:五十贯?!你讹人啊?!“

赵盼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葛母不寒而栗。

这时孙三娘已然回来:“赵娘子息怒,她不肯赔钱,我这就把她扔到井里泡一晚上,明儿早上再送官。”

葛母早被吓怕了,大喊:“别,别别,我真没钱!”

赵盼儿嘴角微扬:“好教大娘知道,我们这半遮面,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地方,整个东京都是有名号的!院子里管事是教坊的宋大娘子,相爷见了她都得敬着!”葛母这下真怕了,扑在地上:贵人饶命,老婆子有眼无珠,得罪了!可老婆子真没那么多钱,他爹许配她给邻村于大仙,也才得了十贯的彩礼。您就算杀了我全家,也没五十贯啊!

她拍着腿呼天抢地:这死丫头怎么这么贱啊,逃婚不算,还要拖累全家人。我只想把她抓回去,可没想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啊!

赵盼儿皱眉:谁管你家破事,我只要钱。三娘。

孙三娘默契地上来又要拉葛母。

葛母大惊:别!别!要不我把招娣抵给你们好吧,她长得还行,接几年客,五十贯肯定就有了!

孙三娘再也听不下去:你真是她亲娘?

赵盼儿忙道:算了,写奴契去。

奴契很快就拟好了。赵盼儿道:“看好了啊,齐州长清县葛招娣,尚未许配人家,如今绝卖于我,生死再于旧家无关。”

葛母眼珠一转,改口道:“那,那我从齐州跑过来这一趟,总得有个交代吧?”

赵盼儿:“你要多少?”

葛母:“十贯。”

赵盼儿冷笑一声,“啪”地将纸拍在桌子上:“行,十贯就十贯,按手印!”

葛母自认目的已经达成,便在奴契上按了手印。后院里的葛招娣透过窗子,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不禁泪如雨下。

赵盼儿收回奴契,满意地朝孙三娘努了努嘴,孙三娘便将事先备好的五串铜钱丢给了葛母。

葛母把钱一下子抱到手里,发现数目不对,当即翻了脸,“怎么才五贯钱!不是说好是十贯的吗?”

赵盼儿冷冷一笑,轻蔑地点评:“乡下人。”

孙三娘也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哪个东京人家里随手就放十贯钱?等着招贼呐?”

葛母没见过什么市面,见赵盼儿和孙三娘都说得这么笃定,顿时深信不疑。

赵盼儿对着光照着自己涂得血红的指甲,慢条斯理地说:“我只管这院子里的事,能拿出来的现钱就五贯。其他的,让她送你去问我们东家池衙内那取。”

葛母赶紧重复着念了一遍“池衙内”,试图加深一下记忆。

赵盼儿的嘴角隐隐带了笑意,却依旧无比认真地点点头:“对,东京十二行的总行头,池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