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县的码头两岸杨柳低垂、桃花繁茂,此间虽不似东京繁华热闹,却更显烟雨江南的雅致精巧。远处一名颇有英气的年轻女子撑着一只小船顺水而来,因为撑船的关系,她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了健康的红晕,当真是人比花娇。这位女子正是这一带家喻户晓的赵氏茶铺的掌柜赵盼儿,她眼下无暇享受这春日的暖日晴风,却是满心牵挂着她赴京赶考的情郎欧阳旭。

三年前,她意外救下了落榜后失意落魄的欧阳旭,从此觅得一段良缘。佳人识才子,赵盼儿知道欧阳旭才高八斗,只因心性孤高、不善钻营才会被人设计落榜,她用茶坊的收入供欧阳旭读了三年的书,是非成败就看今朝。她对欧阳旭的才学自是极有信心,可按说此时早该发榜,她却迄今仍未收到欧阳旭的佳音,她又怎能不替情郎忧心?

手中的船桨搅动了春水中的落花,赵盼儿低头望向自己落在水中的倒影,欧阳旭的身影似乎也浮现在自己身旁,她忍不住喃喃道:“九尽桃花开,欧阳啊欧阳,你怎么还不回来?”

“盼儿!”远处的一声呼唤打断了赵盼儿的思绪,只见住在隔壁的行商娘子孙三娘正站在岸边招手,赵盼儿忙将船停至岸边。

孙三娘挽着篮子迎了上来,篮子里装着各色糕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孙三娘屠户出身、为人泼辣,语速也比常人快些,不等赵盼儿歇口气儿便急急说道:“我新做的鹿鸣饼,里头是桂花蜜,讨个蟾宫折桂的口彩。你尝尝,看行不行?”

糕点甜香扑鼻,将盼儿的馋虫勾了起来,她抿嘴笑道:“不用尝,但凡你放在我这寄卖的果子,最多半天保证被抢光。那些熟客们都说爱喝我点的茶,其实啊,九成九都是冲着你的手艺来的。”这话虽带了几分恭维,但确实出自盼儿的真心,三娘手艺极好,无论吃多少次她做的糕点也吃不腻。

三娘闻言果然欣喜:“瞧瞧你这张嘴,比桂花蜜还甜还香。要不是当了你小十年的邻居,我还就真信了。”

二人边说边走进茶坊,赵盼儿将精致淡雅的茶具一一摆好,又插上一束刚采的花,点上一支香。孙三娘将点心放在材质不同的盛具中,伴以不同的竹叶、花瓣装饰,一时间,原本有些朴素的茶坊经由两双巧手的装点,虽无山海奇珍,却不失雅人清致。

忙完了手头的活计,盼儿又对着魁星图拜了一下,嘀咕道:“魁星老爷在上,求您多多保佑欧阳,千万别让他又落榜了。”

孙三娘看了她一眼,笑道:“他以前落榜,那是触了霉头。自打你救了他的命,又什么红裙子绿帕子、又添水又添菜地伺候了他整三年,他的运早就改了。等着瞧吧,我这双眼睛啊,不光看猪准,看人更准!欧阳这回一定能中!”

赵盼儿听了脸颊绯红:“那叫红袖添香。”

“就是那意思吧。”孙三娘大剌剌地一挥手,又看了看外面的阳光,“时辰差不多了吧,来,咱们比划比划,看看今儿先开张的,到底是我的果子,还是你的茶!”

盼儿不甘示弱地说:“好!”

两人合力推开用竹篱笆编成的茶铺门,阳光唰地一下照了进来,照亮了门楣上“赵氏茶铺”四字牌匾,也照出了茶铺的全貌。这是一仅有四五张桌椅的小店,店中虽然简洁,却不简陋,桌椅洁净,竹壁上悬挂的字画也颇为出尘。

赵盼儿挂出水牌,上写着“蜜泡豆儿水、葡萄浆、顾渚紫笋,各色茶点”等字样,又和孙三娘往茶铺外的空地搬放好桌椅。此时,数名茶客走了过来,眼瞧着都是茶坊的熟客。

“赵娘子早啊。来一壶谢源茶!”

赵盼儿麻利应道:“好咧!您请稍坐,马上就来!”

赵盼儿回到后厨,娴熟地准备起茶点,侧头和三娘相视一笑,顽皮的低声道:“我赢了。”

孙三娘故意装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谁敢跟未来的进士娘子、欧阳夫人比运气?”

“三娘!”盼儿忙放下茶盏,低声打断孙三娘的话头。她环顾四周,见茶客们并未听到她们的对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娘!说过多少回了,我和他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孙三娘哪点都好,唯独这张快嘴容易闯祸。

孙三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漏了嘴,忙轻轻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赵盼儿知道孙三娘是无心之失,叹道:“没法子,读书人最讲究名声。欧阳自是知我爱我,尊重我,可……”她顿了顿,声音也越来越低:“可钱塘县里,知道我之前事的还真不少。”

她原本出身于官宦之家,可在幼年时就因父罪被充进教坊、沦为官伎,虽然她十六岁时就在父亲故友的帮助下赎身归了良籍,可欧阳毕竟要走仕途,她担心自己当年那段经历会给他的仕途带来不利的影响。

见盼儿神色黯然,孙三娘忙出言安慰:“别想那么多。等他接了你去东京,凤冠霞帔往头上那么一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还能认得出你?”

这话正说在赵盼儿的心坎上,她忍不住狡黠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早就在老家买好了地,等到了东京,我就是邓州来的赵娘子啦。”

孙三娘眼看着赵盼儿的神色由阴转晴,打趣道:“哟,都计划得这么妥当啦?那刚才在里头瞎担心欧阳官人落榜的,又是谁啊?”

“我只是害怕有什么意外,他的才学,我可从来都是有信心的。”对于自己看人的眼光,赵盼儿极富自信,毕竟这么多人里头,能让她看中的良人,就只有欧阳旭一个。

孙三娘看着盼儿提起心上人时甜蜜又自豪的样子,打心眼里替她高兴。她伸手刮了刮盼儿的脸。“没羞!你呀,跟你那个引章妹子的品格,简直是一个水来一个火。不过听说东京的娘子们都是爽利脾气,你到那边以后肯定如鱼得水。”

听到东京二字,盼儿眼神中生出向往:“我还没去过东京,欧阳说那里晚上都没有宵禁,整个晚上都灯火通明,笙歌不停。”

孙三娘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满脸憧憬:“子方他爹去过一回,也说那边的小娘子个个打扮得跟仙女儿似的,铺子里不同颜色的口脂香粉能有几百种,连衣裳都是用金线织的。哎,我就等着子方将来也考个官,给我挣个凤冠霞帔回来了。”

两人不禁陷入到对东京的神往之中,眼神也跟着迷离起来,似乎已经身处东京的笙歌灯火、罗绮飘香中了。

正在此时,又有两名客人走进茶坊,为首之人正是“活阎罗”顾千帆。

眼下他虽然身着便装,可单凭那周身的气度就能看出他有官职在身。跟在顾千帆身后的下属名唤老贾,他的眉间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一看就是位狠辣角色。老贾带着顾千帆在一张靠边的桌边坐了下来。顾千帆此番赴钱塘其实是有公务在身,根据此前得到的线索,那幅藏有皇后失贞证据的画就在钱塘县。

而刚从对东京的物华天宝的遐想中回过神儿来的赵盼儿正忙着为客人表演茶百戏,一时无暇招待这两名新来的客人。只见她一手缓缓将热水注入盛放茶粉的茶盏中,一手拿着茶筅快速拨弄,不一刻,茶盏水面上便现出纹路。客人定睛一看,水面上的纹路如桃花一般盛开在茶水中央,众茶客为此心服口服,纷纷鼓掌。赵盼儿又拿起银壶,漂亮地一个背身,热水便如箭般射入茶客面前的茶盏中,引来众客齐声叫好。

听到铺内的响声,正与老贾密谈公务的顾千帆微皱了一下眉头。

老贾见状忙低声道:“指挥可是嫌此处不够清静?之前听说您爱茶,这间赵氏茶铺号称钱塘第一,所以卑职才选了此处。”

顾千帆略带嫌弃地打量着这间朴素的茶铺:“这里?钱塘第一?”

老贾赔笑:“陈设是简单了些,难得的是茶香果子好,掌柜娘子又是个绝色,样样齐全。”

顾千帆闻言扬眉,老贾自知此时讨论掌柜娘子的姿色有所不妥,赶紧转移话题,指着邻桌的茶具道:“您看,这儿的茶具比别的地方雅致吧?听说连里头挂的字画,都不是凡品。”

正巧赵盼儿送了两人的茶过来,听到老贾对自家茶铺的赞许,心中颇为受用,朝他嫣然一笑:“您两位点的青凤髓,越梅蜜煎,请慢用。”将茶点一一摆好后,她又指了指桌上的青瓷小瓶:“加一点安姜盐,更香。”

老贾被赵盼儿的笑迷昏了头,痴痴地目送着赵盼儿离开。

顾千帆见老贾犹自伸头看着赵盼儿的背影,又皱了一眉头:“这就是你说的绝色?你眼睛没事吧?”

老贾心下尴尬,忙轻咳两声,找补道:“乡野村妇当然没法跟京城的红粉佳人相提并论。”

顾千帆摇头:“办完这回差事,就调你回东京洗洗眼睛。”

偏偏赵盼儿正好回身去捡刚才掉落的手绢,两人的对话悉数传入她的耳中。她对自己的容貌多少还有几分自信,长这么大,被人说丑的还是头一回。她心中暗忖,亏得那男子生的眉清目朗,看着颇有学识见地,竟在茶坊对一陌生女子如此评头论足,真真是道貌岸然。

赵盼儿心中忿忿,嚯的一声站了起来,但最终仍是深吸一口气忍下怒意,捏紧了手绢,昂着头扭身进了茶铺。

这边厢,老贾并没注意到赵盼儿的反应,激动得直拍大腿:“多谢多谢!不管外头人怎么说,咱们这帮老人都知道,您最会体恤手下兄弟!”

“行了,说正事。”顾千帆不爱听这些场面话,再开口已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姓卫的不是早就招供说那幅《夜宴图》在两浙路转运判官杨知远手里吗,你怎么一直还没拿到?”

老贾也正色起来:“属下无能。可您吩咐过,事关宫中秘辛,得尽量保密。据属下所查,杨知远也是碰巧才收藏了这幅画,似乎并不知道画里的古怪。他官不小,又是个认死理的清流,属下若是直接上门去讨要,多半会把事情闹大,所以才悄悄潜入杨家,想把画偷出来算了。可他把那画藏得太好了……”

老贾口中的这些难处顾千帆并非不知,他正要回答,却被远处的一阵骚乱声打断。只见不远处四个手持兵器的歹徒正在四五名衙役的追赶下一路奔逃。老贾的手本已伸向腰间匕首,却见顾千帆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皇城司指挥使来到钱塘之事一经传开必然引来骚乱,他们还是低调行事为妙。

顾千帆本以为那些个衙役很快就能将这几名乌合之众制服,可惜事与愿违,最终,那四名歹人在走投无路之下,竟然闯进了茶铺。众茶客见他们手中刀光雪亮,忙四散奔逃。茶铺内一片混乱,一名茶客不慎跌倒,赵盼儿忙扶他起身。而那名茶客忙于奔命,站都没站稳就甩开赵盼儿独自跑开。

一名歹徒气急败坏地挥着刀,顺手拉住不及逃走的赵盼儿,对着衙役们叫道:“都别过来!再敢靠近一步,老子杀了他们!”说着,便用刀往赵盼儿的脖子上一勒。另外三名歹徒也有样学样地用刀指住了几位茶客,其中就有顾千帆和老贾,对上顾千帆冰冷的眼神,歹徒竟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赵盼儿脑内飞速盘算着逃命方法,她故作娇弱地连连轻喊:“好汉饶命!”

“刀扔地上,不然老子就杀人了!”挟持赵盼儿的歹徒此时眼眶充血,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孙三娘挑开后厨的门帘,向外张望,被屋外的混乱吓了一跳。

此时歹徒又要求衙役给他们备四匹快马,赵盼儿却突然哭嚷道:“别杀我,我给你钱!”

倘若此时不是有歹徒行凶,任人看了都会觉得赵盼儿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可顾千帆却忍不住蹙眉。好在用刀指住的他们的歹徒却因此而分了心,在顾千帆的示意下,老贾悄悄退后,靠近竹篱笆准备封锁出口。

心生贪念的歹徒押着赵盼儿往柜台走去,赵盼儿边走边浑身发抖,仿佛害怕至极,但却借机大叫:“三娘,大铜盆!”众人闻声一愣,不明所以。早已在帘子后摩拳擦掌的孙三娘用力举起大铜盆,狠狠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歹徒闻声分心,赵盼儿趁机拿起茶壶砸在他的头上,霎时热水飞溅,歹徒捂住眼睛大声哀嚎。紧接着她又抄起桌上的盐瓶扬手四散,瞬间,盐末飞扬,众人无不掩目咳嗽。

另两名歹徒见兄弟吃亏,忙前来支援,赵盼儿无处闪躲,绝望之际,透过纷飞的盐粉,她看到一直稳坐不动的顾千帆飞身跃起,一脚踢开歹徒的钢刀,随即揽住她的腰,将她往后一拉。

钢刀砍进桌子中,一时拔不出来,顾千帆一脚踢在歹徒的面门上,那名歹徒瞬时倒地。

战斗很快结束,赵盼儿惊魂未定地看着顾千帆,顾千帆却面无表情地抽开了此前放在赵盼儿腰间的手,似乎多跟她靠近一刻都会令他感到厌烦。他和老贾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静静地喝茶。赵盼儿不知道顾千帆有什么毛病,可他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决定忽视他脸上那副众人都欠他债的表情。

而孙三娘正在对已经被绑在地、连连痛嚎的歹徒们耀武扬威,她扬着手中的菜刀,大声说:“叫什么叫?棒骨没碎,龙骨也是好的,就蹄膀折了。死不了!”

众歹徒满脸惊恐地看着孙三娘,生怕她手起刀落,自己小命不保。

茶铺终于安静下来。然而衙役们却对身手奇佳、来历不明的顾千帆产生怀疑,盘问道:“诶,看身手你是个练家子,从哪来的?报上姓名。”

“休得无礼!”老贾忙将那名衙役拉到一边,耳语了两句。顾千帆则起身欲走。

“客官,请留步!”赵盼儿快步走来,向顾千帆一福身子,举起手中茶盘继续说道,“多谢恩人刚才救命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清茶一盏相谢。这是钱塘的灵隐佛茶,相传乃天竺传来,每年仅产十两,汤清浅,有异香,还请恩人一品。”

顾千帆没有接赵盼儿的茶,而是审视地看着她:“你不会武功,刚才为什么要强出头?万一有所死伤,难道不会后悔么?”

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会问她这个问题,先是一怔,然后看向顾千帆:“不后悔。但凡想清楚了的事,我就会做。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顾千帆对她的回答略显意外,但凡想清楚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他不欲再为难她,正欲接茶,却听正在盘问老贾的衙役冷笑着说:“皇城司?别吹牛了,就你这模样,还能是皇城司?乖乖跟我去衙里走一趟吧。”顾千帆的眸光顿时冷了下来。

老贾看了一眼顾千帆,见顾千帆点头,便露出自己腰间金狮头的腰佩。看到皇城司的腰佩,赵盼儿脸上瞬时一白,微微倒退一步。众衙役倒抽一口冷气,忙齐齐跪拜、咚咚磕头:“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恕罪!”

顾千帆面无表情地一挥手,众衙役们忙不迭地离开,纷纷为自己从皇城司手下捡回了一条命来庆幸不已。顾千帆回转身来,伸手欲拿盘中之茶。赵盼儿却突然手一抖,茶盏中的茶顿时一**,洒出了大半。

赵盼儿故作慌乱地一屈膝:“啊!妾身不是有意的,请官爷恕罪!”

顾千帆的眼中掠过一道寒光,语声却不见波澜:“无妨,再倒一杯就是。”

“此茶名贵,妾身所有的全在这一盏里了。”赵盼儿说得极为诚恳,眼神中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慌乱。

“那就随便换一壶。我不挑剔。”顾千帆脸上寒意陡增。站在一旁的老贾为赵盼儿捏了把汗。

赵盼儿眉头一皱,面露难色:“不是妾身有意推拒,只是刚才歹人撞翻了炉子,除了妾身手中这一点,其他的泉水也都洒了……官爷如果实在口渴,前边街口还有一间茶楼。”

顾千帆突然笑了,仿佛赵盼儿说了什么离奇的笑话,他本就生得丰神俊逸,一笑起来更是俊美无俦,可这并不能抵消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冷意。“水洒了,去打;炉子熄了,重新生。今儿我还偏要喝你这儿的茶。”顾千帆环视着一片狼藉的铺子,冷冷地说,“要是味道不好,我就帮你把其他地方也砸干净,如此可好?”

赵盼儿脸色一变,老贾和闻声赶来的孙三娘也同时不寒而栗。顾千帆却已径直走入茶铺中,在还未翻倒的一张桌边坐下。

赵盼儿嘴角微颤,但还是强压下心中的怒意,转身回到后厨。

孙三娘小心的掩上门,惊魂未定的对正在碾茶的赵盼儿说道:“老天爷,那可是皇城司的煞星!好好的,你干嘛招惹他啊。”

赵盼儿低声道:“我就是不愿意他们喝我的茶。”

孙三娘闻言,不解地看着赵盼儿。“当年半夜闯进我家,抓走我爹的,就是皇城司。都已经十八年了,可一看到那只狮头佩,我就……”赵盼儿说不下去,往茶碾里撒了一把白色的粉末,恨恨地碾了起来,似乎要把当初抓走爹爹的皇城司碾成粉末。

“你加的是什么?不会是鹤顶红吧?”孙三娘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赵盼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冷笑道:“怎么可能,这是霜糖。要治他,我有的是法子。”

顾千帆在茶铺的角落中漫不经心地等候着,良久,赵盼儿端着茶盘款款而来,替顾千帆倒上一杯后,又奉上一盘三色茶果,恭敬退到一边。

顾千帆端起茶来闻了闻,又尝了尝,旋即淡淡一笑:“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老贾当即抽出佩刀:“大胆刁妇,你竟敢当众下毒!”

赵盼儿不惊不惧,拔下头上的银簪,朗声道:“官爷何出此言?妾身敢以性命保证,这茶里绝对没毒,不信,这是银的,您自己验验!”

“是吗?”顾千帆轻蔑地笑了一声,依次指着茶盘道,“龙凤茶,梨条桃圈,蜜煎雕花,前两道都是市井寻常的茶果,可中间这道做得最精妙的,却是碧涧豆儿糕。只要不是没长眼睛,十之八九都会选它来佐茶。而此茶之所以名龙凤,是因为其中加了龙脑香。绿豆性寒凉,龙脑味苦寒,君臣相佐之下,现在喝下去是没事,可两三个时辰之后,只怕就要上吐下泻了吧?”

老贾和孙三娘没想到顾千帆对茶点如此了解,一时惊住。

赵盼儿并无惧色,冷静地答:“官爷说的这些,妾身都不懂,妾身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您一定会选豆儿糕?”

见赵盼儿依旧嘴硬,顾千帆干脆挑明:“你不会武,那刚才躲刀的那一记翻腰,应该是从绿腰舞里的动作所化。如今会跳绿腰舞的,多半不是良家,再加上你刚才倒茶送水时那副卖弄风情的做派——敢问小姐平日在哪处勾栏献艺?”说罢,顾千帆好整以暇地看着赵盼儿,等着她缴械投降。

此事戳中了赵盼儿的软肋,她脸色瞬时一白,强自镇定地说:“不得胡言!我是良民!”

顾千帆挑眉:“哦,难道是脱籍了?那就把你的履历一一报上来。”

赵盼儿浑身一滞。

顾千帆心中冷笑:“你既然那么讨厌皇城司,多半也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要是你老实交代,我还可以考虑饶过你。要是还想巧言令色隐瞒。我保证,三天之内,钱塘县的每一个人,都会对你的陈年旧事如数家珍。”言罢,他竟端起茶来,悠然品尝。

赵盼儿脸上青白交加,良久,她一咬牙,清声道:“赵盼儿,二十四岁,邓州人氏。十岁因父罪没为官奴,隶杭州乐营歌舞色为乐伎。十六岁得太守恩令,脱籍归良……”

“够了。”顾千帆听到赵盼儿说自己因父罪没为官奴时微微一怔,打断她后旋即起身,“你不是无知村妇,应该懂得物过刚则易折的道理。好好记着今日的教训吧。”言毕,他眼含深意看了眼赵盼儿,率手下离开。

见皇城司的人离开,孙三娘忙快步走过来,担心地安抚赵盼儿。

赵盼儿身形有些不稳,但还是坚强地咬牙道:“我没事。”

孙三娘看着赵盼儿苍白的脸色,哪里像没事儿的样子?这皇城司也真可恶,偏往人家心窝子里捅刀子。

“做过乐伎又如何?天命如此,并不是我的错!我在籍时清清白白,从未以色事人;脱籍后卖茶为生,从未自甘堕落。所以我没有什么可羞愧的!”赵盼儿站直了身子,倔强地看着顾千帆离去的方向,眼中似是有火焰燃烧

另一边,顾千帆正立于船头望向前方,看不出脸上有什么情绪。老贾手中划着船,嘴里仍旧念叨个不停:“这死婆娘简直吃了狗胆!指挥,您看卑职要不要以后——”老贾观察着顾千帆的脸色,似乎只要顾千帆一点头,他就准备把茶坊一锅端了。

“绝色,村姑,贱妇,婆娘,你倒是随机应变。”顾千帆扫了老贾一眼。老贾识趣地闭上了嘴。

顾千帆回想起赵盼儿方才的神色,又补充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以后不必再去为难她。你没听到她说自己是因父罪才没入贱籍吗?受此刑罚的人,十之八九都是犯官妻女。她的态度前后之间又截然不同,多半当年负责缉拿的,就是皇城司。”

老贾恍然大悟地说:“难怪她行事做派不象寻常市井女子,原来竟有这等遭遇”一想到赵盼儿那副姣好的模样,他心中不禁一阵唏嘘。

顾千帆不欲再在此事上纠结:“天下痛恨皇城司的人何止千万?不少她一个。眼前要紧的是我们的正事。现在你就再去一趟杨家,索性跟他挑明了身份要画。他还是不从,我再亲自去会会他!”像赵盼儿方才那般对他恨之入骨的眼神,他这些年见的不要再多,然而纵他所行之事无人理解,又有何妨。

残阳夕照,赵盼儿独自坐在茶铺门口出神,怅然凝思,想起过去的艰辛苦痛,平素坚强的她也难得露出一丝脆弱。身后,孙三娘正在茶铺内帮她收拾着一片狼藉。

突然,一只毯球直冲赵盼儿面门飞来,赵盼儿反应迅速,一个回身,将球踢飞——她虽然不愿回想那段过往,可从教坊司学来的本事她可从未荒废。

“赵娘子好本事!”远处几个少年拍手叫好,孙三娘的独子傅子方赫然在列。

孙三娘见状,挽起袖子冲了出来:“傅子方!你又逃学!”傅子方赶紧抱着球爬起来,转身逃跑。孙三娘提起裙子一路追去。

赵盼儿看着孙三娘跑远,微微苦笑一下,转身继续收拾地上的狼藉。片刻,身后传来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盼儿姐。”

赵盼儿回过头,却见自己的结拜姐妹宋引章带着她的侍女银瓶从不远处的马车上走下来。初入教坊司时,盼儿接受不了从官家小姐到教坊乐伎的落差,不肯当众表演,多亏有宋引章姐姐的照顾才少挨了不少板子。可就在赵盼儿临脱籍的前一天晚上,宁海军的节度判官点她去侍宴,宋姐姐便主动替她去了。可没想到,那晚上宁海军的人喝多了发狂,把宋姐姐从楼梯上推了下来……从那时起,赵盼儿就发誓要代替宋姐姐照顾好宋引章,她既欠宋引章一个姐姐,就得自己成为那个好姐姐。

赵盼儿没想到宋引章会在此时过来,忙起身相迎。宋引章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那身艳丽的罗裙更衬得她乌发如云、香腮胜雪。赵盼儿不由想到,即便是方才那个挑剔无礼的皇城司,恐怕也得承认宋引章是个世间难寻的美人。

宋引章急急走到赵盼儿近前来,身上的首饰将整间茶铺都映衬的明亮了起来,宋引章拉过赵盼儿左看右看,担心地说:“我听说茶铺来了歹人,就着急赶过来了,盼儿接,你没事吧?”

赵盼儿正欲回答,注意力却被从马车上走下的一名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吸引,她打量着那名男子,警惕地问:“我没事。这位是?”

宋引章羞涩地看了男子一眼:“周郎怕我着急,这才特意送我过来。”

“周郎?”赵盼儿对两人的关系已经猜出了几分,她这个妹子虽然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在人情世故上却始终缺了根弦。这次,她显然又中了纨绔子弟的圈套。

周舍上前一步作了个揖,谄媚地说道:“小可周舍,见过赵娘子。引章每天最少要跟我提十回赵姐姐。今日一见,果然神采飞扬,非同凡响。”

赵盼儿被周舍的油腔滑调恶心的浑身难受,她冷冷地盯着周舍,不为所动。宋引章知道自己最担心的情况已经发生,她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赵盼儿虽然对周舍没有好感,可出于礼数,她起身去后厨为周舍和宋引章沏茶,银瓶颇为懂事地跟着她去后厨帮忙。赵盼儿简单地问了问宋引章与周舍相识的经过,一壶茶沏好,赵盼儿心中已有了计较。

不久,银瓶帮赵盼儿从后厨端出茶来,周舍忙起身相迎,他颇有风度地为赵盼儿和宋引章倒好了茶,还特意亲手奉给宋引章。在此期间,赵盼儿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舍的举动。

周舍被赵盼儿盯的发毛,不自在地打量周围,见满地碎瓷片忙道:“看这屋里的茶具被歹人碎不了少,我在钱塘认识有名的瓷器商人——”

赵盼儿语气淡漠地打断周舍:“不必了。我这点小生意,不敢有劳周官人大驾。”

宋引章见赵盼儿来势汹汹,显然不会给周舍好脸色看,她担心再这样下去赵盼儿会惹怒周舍,便决定直接切入正题。她看了周舍一眼,低声道:“盼儿姐姐,其实今天我们来瞧你,还有别的事……”

周舍知道自己多少也得表示表示,站起身来,轻咳一声:“引章总说你就如同她亲姐姐一般。周某又对引章一见倾心,情根深种。故此特来提亲。”

赵盼儿倒没想到他二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心中暗自一惊,面上仍不为所动。

见赵盼儿没有反应,周舍舔了舔因为紧张有些发干嘴唇,继续说道:“周某家在淮阳世代为商,家中经营皮货,有商铺数十,下人近百,宅院若干。若能得赵娘子允准,必定待引章如珍似宝,一生一世。”说罢,周舍深情地望向宋引章。

宋引章沦陷在周舍的深情款款中,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不行,你不能嫁他。”赵盼儿打断了两人的深情对望,双手抱于胸前,语气不容人置疑。

周舍和宋引章俱是一惊。

赵盼儿决心快刀斩乱麻,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宋引章:“引章,你年纪小,又一心扑在琵琶上面。很多人情世故,我跟你讲过,看来你从没过心。听银瓶说,你和这位周官人相识才不过十五天。你也不想想,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什么美人妖姬没见过?怎么就能突然对你一见倾心?”

周舍不甘心地反驳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与引章是因曲生情——”不等周舍说完,宋引章便连忙附和:“没错,那一日我心中烦闷,在湖边弹了一曲《明妃曲》,他远远在湖上听到了,便奏箫相和,如此我们才相识相知。姐姐,周郎,真的是我的知音。”

赵盼儿用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看着周舍,幽幽地问:“一去紫台连朔漠的下一句是什么?”

周舍一时噎住,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渐渐憋成了猪肝色。

赵盼儿忍不住冷笑出声,看向宋引章道:“他连杜子美的《明妃曲》都不会背,能和是你个鬼的知音!这些风月场上的常见伎俩,也只能骗骗你这种涉世不深的丫头罢了。”

周舍被当场揭穿,尴尬地端起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见宋引章仍试图为周舍辩解,赵盼儿继续冷然道:“你看他端茶用的是中指和拇指,这是赌徒捏色子的手势。”

周舍闻言连忙放下茶杯。赵盼儿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晃了一晃:“他身上有更衣香的味道,这种薰香,只有最贵的几间青楼才用得起。”周舍连忙收回自己手臂。

赵盼儿不掩嫌弃,拿手绢擦了擦手:“你说他精通箫技,试问哪个做大生意的客商能有如此闲情?分明就是个经常出入欢场的酒色之徒而已!”

周舍颜面大失,又气又怒,却又无从反驳,最终拂袖而去。宋引章急得跺了跺脚,面带愠色地看了盼儿一眼,冲出茶铺去追周舍。

“周郎,你别走!”宋引章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追上了周舍,拉住他的衣袖央求,模样端得楚楚可怜。

周舍看着宋引章那张娇艳的小脸,恨不能上手去试试能不能掐出水儿来,可为了达成目的,他还是狠心甩开了她的手:“你不用劝我。我当她是你姐姐,才对她客客气气。可她刚才是怎么对我的?要知道我周舍在外行走,也是个有脸面的!”

宋引章欲替赵盼儿解释,却被周舍制止,他以父亲病重、他需要尽快回家为借口,逼引章尽快做出决断。引章担心自己就此错失了这个脱籍从良的大好机会,咬牙道:“我这就进去,再跟她好好说说!”

“如果你赵姐姐还是不许,你能不能什么都别管,就这么跟我回——”周舍说到一半,却生生停住,“算了,你就当没听到好了,我不能这么自私。”说罢,佯做自嘲地笑了笑。

宋引章没想到周舍竟深情如斯,当即下定决心:“你再等等,我一定能说服她的!”周舍看着宋引章急匆匆跑回茶铺的样子,知道自己已经吃定她了,不禁为自己的精湛演技沾沾自喜。

回到茶铺,宋引章替周舍说了半天的好话,赵盼儿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既答应宋姐姐照看引章,就一定会做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你要还当我是姐姐,就别再跟他混在一起。”赵盼儿语气坚决。

宋引章自然知道这世间没有比盼儿姐更关心自己的人,可这一回,她心意已决。凡贱籍者,世代相袭,不得与良人为婚,不得自赎,她无论如何都要为自己下半辈子的命争上一争。可她没有盼儿那么好命,能遇上和她心心相印的欧阳姐夫。既然嫁不了举人郎君,找个殷实的商人托付下半辈子,就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盼儿姐,你早就身得自由,不知道像我这样仍然身在贱籍的人有多苦。姐姐,我不想去应召去官府宴席上陪酒,我不想一辈子不得自由!”说到这里,宋引章已经是眼泛泪光,她之前也真是糊涂,这么多年眼里除了琵琶就只有曲谱,还以为自己是王公太守都敬重的乐工,从来都瞧不起那些以色事人的歌伎倡优。可直到盼儿告诉她乐工就是乐伎,才如梦初醒。

赵盼儿怎能不知宋引章的苦处,见引章落泪,她心中也很是酸涩。她复又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欧阳这次要是能中榜授官,一回来就替你向知州求情,帮你脱籍……”

“可姐夫这一次要是没中呢?”这一顾虑在宋引章心中萦绕良久,这一回终于让她说出了口。见赵盼儿急急便欲开口,宋引章知道她又要说姐夫一定能中,可她没给赵盼儿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要是知州不给他这个面子呢?我毕竟不是你的亲妹妹,又号称杭州琵琶第一,知州会轻易放我脱籍吗?我真的是一天也不想等了!现下周舍愿意娶我,他又有钱——”

赵盼儿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周舍有钱又如何?难道你的钱还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乐籍女子,三十五岁之前是不能以钱赎身,只能由州官特批放良。你要是只跟他拜个堂,入不了民籍,实则就连个妾也算不上!”

“我自然要做正头娘子!”宋引章急红了脸,音量陡然升高,似乎在试图说服赵盼儿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周郎说了,只要我嫁了他,他就去求他做应天府通判的姨父,有官府出面,我马上就能脱籍放良!”“知州不放你,周舍的舅舅就能了?应天府的通判,如何管得到杭州的乐营?这样的大官,又怎么娶我们这种商户出身的女子?”赵盼儿对宋引章的天真又急又气。这一连串的发问噎得宋引章说不出话来。

赵盼儿放柔了语气,继续劝道:“引章,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一个样样俱全的郎君,怎么会就突然来了钱塘,突然就非你不娶了呢?身在乐籍的滋味是不好受,我懂。可你领着乐营发下来差饷,拿着王公贵人的赏赐,穿金戴银,出入自由,还有丫鬟服侍,比起我们当年,已经是神仙日子了。”

“可比起金笼里扣着玉环的鹦鹉,我还是宁愿做野地里自由自在的野鸟!”宋引章此时已经鬼迷心窍,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动她。

赵盼儿急得站起身来:“可你怎么知道,他想娶你,不是别有用心?”

宋引章一听这话急了起来:“他不过就是爱我,怜我,能有什么用心?他自有万贯家财,难道还图我的钱不成?你都成天想着当进士娘子,我为什么不能嫁个员外富商?”

赵盼儿没想到宋引章竟会这样想,她这才意识到宋引章很可能是因为她找到了欧阳旭,出于小女孩的攀比之心,才着急找一位富商。“引章……”赵盼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宋引章不小心说出了压在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一时觉得没面子,转身欲走。

见宋引章执迷不悟,赵盼儿知道眼下她只能用上没有办法的办法,她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下定了决心,朝宋引章的背影说:“你要走就走,想嫁就嫁。不过我帮你打理的那些铺子和银钱,你一分也别想拿走。”

宋引章猛然回身,不敢置信地问:“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扣着不放?”

“就凭你姐姐临走之前,再三叮嘱我要照顾你。”赵盼儿早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但见宋引章如此不信任自己,她还是有些受伤,“你说他对你是真心的,好,我可以不再阻拦。但他必须在钱塘请好三媒六证,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而且百日之内,待你如一。如果他做到了,我就把你的钱一分不少的还给你,再陪送我早替你准备好的嫁妆。否则,我宁肯把那些钱都扔到西湖里去!”

宋引章惊愕地张了张口,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盼儿狠心地背过身,不准备将谈话进行下去,心中暗叹:引章啊引章,你怎么这么糊涂,倘若周舍真是正人君子,我怎会碍你的大好前程?罢了,你早晚会知道,我今日的不近人情都是为你好。

“你真的这么说了?”孙三娘正和赵盼儿在河边打水,听到赵盼儿转述自己与宋引章的争吵内容,她险些丢了手中的水桶。

“不下点猛药,她清醒不了。”赵盼儿帮孙三娘扶稳了水桶。

孙三娘觉得赵盼儿多少有些说重了,可若不这样做,也不能眼看着宋引章往火坑里跳。孙三娘叹道:“你呀,这些年把引章保护得也太好了。她不是糊涂,是不识人间烟火。”

赵盼儿叹了口气:“没法子,这都是当年我欠她姐姐的。”

“那姓周的住在哪?对付这种人,哪需要那么多废话,揍一顿就成了。你也真是的,干嘛不告诉我这件事?”在孙三娘眼中,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都不能算问题。

“你不是忙着教训儿子吗?”赵盼儿将盛满水的木桶提了上来。

这话正戳中了孙三娘的痛处:“别提了,他爹一回家,就死命护着他,他一溜烟就跑了,硬是没让我打成!”

两人提着水桶正要离开,一个石头落入水中溅起水花,将她们吓了一跳。

傅子方笑嘻嘻地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我是你亲儿子,你要把我打坏了,谁给你挣凤冠霞帔去?”

“嘿,你还敢回来!”孙三娘手中提着水桶一时腾不出手,但已经开始在心中摩拳擦掌。

傅子方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不回来,谁给你们报信啊?我刚才在仁安桥上看到宋姨和那个姓周的坐船出城了,还有服侍宋姨的银瓶丫头也跟着。那么多的箱笼,他们该不会是私奔了吧?”

“私奔了?!”赵盼儿和孙三娘顿时大惊失色。乐营中人不得私自离开本郡,若引章私奔之事被人发现,免不了一顿板子。

“我得把她追回来。”赵盼儿咬牙说道。

天色渐晚,孙三娘还在收拾着零乱的茶铺。不一刻,一脸疲惫的赵盼儿回到了茶坊。孙三娘一看她脸色就知道不容乐观:“没追着?”

赵盼儿丧气地点着头,她划船追了快一个时辰,最后连宋引章的人影都没追到,想来现在,她和周舍早就离开钱塘了。

孙三娘给赵盼儿递了杯茶,安慰道:“别急别急,姓周的不是淮阳人吗,有名有姓的,跑不到哪去。”孙三娘能想到的,赵盼儿何曾想不到。赵盼儿摇了摇头道:“我去皮货行会里问过了,常跑淮阳的人都不认识这么一个人。应天府的历任通判夫人,也压根没有姓周的。”

“敢情他还真是个骗子!”孙三娘顿时义愤填膺,但她顾及赵盼儿的情绪,又宽慰道:“不过,银瓶是个懂事的。既然跟着引章去了,多半以后会想法子再给我们报信的。”

“但愿吧。”赵盼儿无力地点了点头,“算了,砸成这样,你也别帮我收拾了,反正欧阳早就劝我把店关了,说读书人娶商妇的名声毕竟不好听。我原本还发愁要是跟他进了京,这铺子怎么办呢。看来,这就是天命。”

孙三娘没想到赵盼儿准备关铺子,忙劝道:“别呀。虽说欧阳官人肯定能中的,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要是……你们俩就还得在杭州过活啊。你要关了这铺子,以后连个营生都没了……”

赵盼儿留恋地环视着自己一手经营到今天的铺子:“可是现在引章的麻烦事一堆,我哪有工夫管这边。”

“那也别想着关门啊,大不了我帮你看着就是。点茶那些我虽然不会,但做点饮子果子,帮你收收账总是可以的。你先忙引章的事要紧!”

赵盼儿为孙三娘的仗义感动不已,她今日接连受挫,若没有三娘帮忙,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日后有机会,她一定好好地报答她。缓过劲儿来后,赵盼儿决定去杨运判府上替引章托个人情,求他帮忙跟乐营将说个好话,免得引章回来挨打。至于杨运判是否愿意帮她,赵盼儿心中其实也没底,毕竟杨运判跟她也不过就是来喝过几回茶、问她买过几幅画的关系,但她眼下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待她走出茶铺,孙三娘还在后面大喊着叮嘱:“这天都黑了,你小心点!”

杨府坐落在城外,距离赵氏茶铺着实有一段距离。赵盼儿紧赶慢赶才在宵禁前赶到杨府,幸而遇上了一名认得她的丫鬟,才得以进了杨府大门。

“赵娘子你别急,我家主人正忙着河工上的事,这两天都没怎么出书房。要不你先回家歇着,明日等主人有空了,我再帮你禀报。”小丫鬟试图劝赵盼儿改日再来。

事出紧急,赵盼儿也顾不上客套:“可我这事太急,等不了。”话音未落,就听到屋外传来了仆役的惊呼声:“不好了!有强盗闯进府里来了!”

赵盼儿忙快步走到门边向外张望。只见一队服装统一的便装人马,竟策马穿过院中,直向正堂的方向急驰。一路上小厮丫鬟惊吓躲避,一片混乱。赵盼儿眼尖地认出当头的正是她早前见过的那位皇城司官员,她心中暗叫不妙,自己显然牵扯进了一场祸端之中。

杨运判慌乱地从房中奔了出来,大声制止:“大胆!本官两浙路转运判官杨知远府!何方贼子,竟敢擅闯?”

顾千帆马速不减,竟直冲杨运判而来。在众人惊呼声中,顾千帆勒住缰绳,那马人立起来,最终生生停在了杨运判面前一尺之处。顾千帆勒马,亮出腰间狮头牌,火光之下,那狰狞的狮头分外可怖:“皇城司指挥使,顾千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