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茶坊里的人明显比之前少了些,显然,有不少客源已经流失到了便宜实惠的茶汤巷。老远,浊石先生就看到了袁屯田,他上前寒暄道:“今天的人可少了不少。你昨儿没来,是也去了茶汤巷?”

袁屯田点了点头:“那边的桃花饮划算多了,弹琵琶的那个素娘也不错。就是他们的桃花果子吧,和这儿比还差点意思。”说到这里,袁屯田又发现了一个熟人:“哟,小杜,你也来了?”

杜长风仍然没带眼镜,抻着脖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了眼前之人,拱手道:“浊石先生早,今日书院休沐,难得这‘半遮面’人又少了些,我便来了。”

这时,赵盼儿走到茶坊正中,轻敲了一下玉罄,众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赵盼儿朝众人盈盈一礼,大方得体地朝众人说道:“小店开张七日,为答谢各位,特于中庭加演一场琵琶乐。还请各位移步。”

在场众人兴奋不已,纷纷往后院拥去,只见后院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中间的屏风后,隐约可见女子窈窕的身影。赵盼儿又敲击了一下玉罄,旋即,琵琶声起,曲声清越、千回百转,一曲已罢、掌声四起。

“不愧是宋娘子!这一曲《明妃曲》如泣如诉,真乃仙乐也!”浊石先生当即赞不绝口,众人也纷纷附和。

杜长风却微皱双眉,似是不甚满意。旁边的袁屯田也很是疑惑:“我怎么觉得比起前几日所闻,倒像是退步了些?”

正在此时,远处又隐约传来琵琶声,曲声虽与刚才相似,但一时如风雪扑面,一时如凄冷入骨。弹到幽怨之处,袁屯田情不自禁地拭起泪来,杜长风则木立当地,宛如被定住了身形一般。突然,琵琶又作风雷之声,听得人心潮澎湃。

这时,屏风后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走出,一脸不可置信地痴立在门口。浊石先生认出来了那个女子,不由惊叫道:“清茗坊的素娘?”

而远处的曲声在一阵急奏之后戛然而止,众人仍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余韵之中,院内一片寂静。突然之间,素娘“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打破了这片宁静:“房中可是宋娘子?素娘愿纳百金,求宋娘子收我为徒!”

很快房门打开,宋引章那张一双素手,扶起素娘:“既然都是同道之人,日后互相切磋即可,又何必拘泥于些许名分?请进来说话。”宋引章将素娘拉进房内,随后,那惊鸿一瞥的倩影便消失在房门之后。

如梦初醒的众人兴奋不已地鼓起掌来,在短短的几息之间,他们已经被宋引章惊世绝伦的美貌震撼了无数回:“原来那就是宋娘子,真美啊!”

杜长风忙乱地从口袋中翻找着镜片,可等他找到叆叇,早不见了宋引章的身影。他只能懊恼不已地说:“我没看清!”

浊石先生不如杜长风和袁屯田那般精通音律,可有了刚才那种直观的对比,他不得不承认:“素娘虽然已是高手,但在宋娘子面前,还是逊了一筹。”

袁屯田仍在激动地抹着泪,心潮澎湃地说:“哪是只逊一筹!素娘的《明妃曲》,幽怨是到了极点,可明妃为国出塞,岂能只做小女儿情态?宋娘子的《明妃曲》,一层是幽怨,二层是风霜,三层思念故土,第四层却是金石之音,激扬清越,写尽了明妃要为大汉永固边塞的高远心志!”

浊石先生将一块桃花茶果直接塞入口中,斩钉截铁道:“东施就是东施,西施就是西施!琴如此,美食也是如此,差一厘一毫都是截然不同!你们爱去茶汤巷便去就是,反正以后我是守着这儿不会动窝了,少几个人,我还能多几回听宋娘子琵琶的机会!

站在不远处的赵盼儿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店内正人头攒动,突然,清茗坊的胡掌柜带着十几人大步而入,他们面色不善,一看就不是来喝茶的,他们被半遮面抢了生意,早就对赵盼儿极为不满,得知她变本加厉地把素娘也赚了去,这不是踩着他们的脸捧自己吗?

赵盼儿认出来他们都是茶汤巷各大茶坊的掌柜后心中一紧,但依然不紧不慢地迎上前去,试图客气地将他们劝走:“贵客来了,有失远迎,只是不巧今儿敝处已经客满了……”

胡掌柜冷笑一声,不掩轻视地打量着这间抢走了他的生意的茶坊:“真是奇怪,赵娘子,你都截了素娘的胡,居然还装不认识我们这些茶汤巷的老板?”

赵盼儿已经知道这些掌柜必定是来找茬的,但还是得体地问道:“请问各位前来,有何见教?”

胡掌柜一拱手,阴阳怪气地说:“半遮面这么风光,我们哪敢有什么见教?不过是想到这儿跟各位贵客打个招呼。古来茶之道,讲的就是君子之德、清静怡和,半遮面却任意妄为,不但以高价扰乱市面,还想出乐伎佐茶的下作法子揽客,这副青楼卖笑的作派,实在是茶道之耻!我等羞于为伍,所以敬告各位顾客,从明日起,凡在半遮面消遣的贵客,我们茶汤巷二十七间茶坊恕不招待!”

在场的茶客无不惊讶,他们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袁屯田为难地看着茶汤巷的各家掌柜:“这,这,何至于此啊,我们就算来半遮面,不时也会和亲朋好友去茶汤巷的啊!”

浊石先生也想大事化小,好言劝道:“有道是和气生财。”

胡掌柜却根本不为所动,一摆手道:“诸位不必劝了,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虽然只是生意人,但也不能容忍与这些墙花路柳的低贱女子相提并论!”

孙三娘哪能忍下这口恶气,“啪”的一声把抹布甩到桌面上:“你放——”

赵盼儿连忙制止孙三娘,款款走到胡掌柜面前:“看来各位老板是成心想和我们过不去了,我倒想请教一下,各位既然如此不齿半遮面,为何还要处处抄我们?从鲜花饮,到桃花果子,琵琶乐,一个都没落下?天下做生意的都一物一价,你们嫌我的茶卖得贵,那不为何同是桃花扇面,浊石先生的润笔就得五十贯一张,寻常画匠的才五十文?最荒谬的是,你们竟然还血口喷人,说以乐佐茶下作!可二十五年前先帝在金明池赐百官北苑茶,就让琴待诏朱文济在一旁奏《春晓曲》!我家宋娘子乃是常常入宫供奉的教坊琵琶色色长,倒被你们辱为墙花路柳,敢问各位是不是连官家都不放在眼中?”

浊石先生听赵盼儿拿自己举了例子,脸上忍不住带上的自得的笑容,立刻带头叫好。众老板一时不防,气势弱了不少。胡掌柜却梗脖道:“我们不和妇道人家耍嘴皮子,总之,从明日起,请各位在茶汤巷和半遮面中任选其一!告辞!”

赵盼儿脸色一沉,朗声道:“站住!我半遮面可不是各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三娘!”

孙三娘堵住了众老板去路,胡老板想推开她,被孙三娘一挡,险些站不稳。孙三娘随手拿起一只瓷碗,像捏泥娃娃般缓缓捏碎为粉。众老板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动。

赵盼儿环视四周,继而说道:“各位咄咄逼人,无非就是想联手逼半遮面关门而已。可是行有行规,我们开店之前,早就在东京茶行里挂过名缴过钱,今日这事若不能善终,我赵盼儿拼着生意不做,必定要把事情闹到衙门里去,也叫全东京的人看看谁是谁非!大不了不做生意,也要不时雇些个泼皮无赖上茶汤巷找事,来个两败俱伤!”

胡掌柜恼羞成怒之下,忍不住指着赵盼儿破口大骂:“你这个女人,怎么如此恶毒?”

胡掌柜的唾沫星子喷到了赵盼儿眼前,赵盼儿却毫不退缩:“比起你们刚才的所作所为,只怕要良善不少。”

孙三娘抱着双臂,强忍着打人的冲动冷哼着:“敢情你们仗势欺人,上门侮骂之前,没想过我们么会报复么?还是你们觉得我们女人就天生好欺负,只消吓一吓骂一骂就会就此关门?”

胡掌柜心中暗忖,她们三个一进京就能开这么大的茶坊,宋娘子在教坊也识得不少达官贵人,只怕背后真有什么后台,但他却觉得眼下不能服软,强硬地说道:“那你想怎么样?赵盼儿,别以为你耍横,我们就会怕你。要不,我们索性就在茶道上见真章!”

胡掌柜的提议正中赵盼儿的下怀,她唇角微微上扬:“你想斗茶?”

胡掌柜以为她怕了,忙道:“不错!各位客人正好做个见证,你们输了,即刻关门改行,我们输了,就立刻斟茶赔礼,以后对半遮面绝不多说一个字!你们敢不敢?”

赵盼儿略一停顿,深吸一口气,与孙三娘、宋引章对视一眼后道:“自然奉陪。”

“快来看啊,快来看啊,茶汤巷的掌柜们和半遮面赵娘子斗茶啦!”街道上的百姓们奔走相告,书院学生孙理也兴奋地混在其中,突然,有人拍了下孙理的肩。孙理转头一看,发现了带着叆叇的杜长风。

杜长风拖着孙理便往外走:“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走,回书院去读书!”

孙理连忙往茶坊里缩:“别啊杜夫子,茶汤巷的老板们来半遮面踢馆,这多新鲜啊,错过了就没有了!”

杜长风心中天人交战良久,终于禁不住好奇,嘴上继续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孙理,却将他拉回了茶坊。半遮面后院中,赵盼儿和胡掌柜分据于长桌两端,五位担任评委的客人分列两边。

胡掌柜傲气满满地介绍着:“东京斗茶的规矩无非比汤色、水痕、茶味三样,各家用各家的茶饼、泉水,再请五位客人品评,三赢二输,如何?”

“好。”赵盼儿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胡掌柜向众人展示茶瓶汤瓶:“我的茶用的是北苑先春,常言道,明前茶,贵如金。水,用的乃是天台山的禅泉。”

赵盼儿则落落大方地向众人说道:“我们自钱塘来,自然要用钱塘出的雨前径山茶,水,则是寻常雨水。”

胡掌柜听了赵盼儿的话,几乎掩饰不住眼中的轻蔑。

袁屯田倒是有些意外:“呀,半遮面只怕弱了一筹。北苑先春是今岁贡茶,径山茶,我却从没听过,而且还只是雨前。”

浊石先生也皱眉道:“《陆羽茶经》说,茶水用山水上,既是泉水为最佳,雨水哪比得过天台山的禅泉?”

杜长风和孙理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杜长风的眼镜片却又掉了,他只得拉住孙理问:“我的叆叇又丢了,我看不见,你快说说他们在做什么?”

孙理被杜长风捉住不放,只得不太情愿地讲解道:“他们现在开始碾茶了,哟,胡掌柜用的是金碾子,真漂亮!”

只见胡掌柜用一只船形玉碾碾碎茶叶,边碾边道:“这是茶仙卢仝传下来的黄金碾,金为众器之皇,无杂色杂味,碟出的茶细密清香。”评委围观,啧啧称奇。

赵盼儿那边虽然只有两只普通的小石磨,可当她开始碾茶时,却身形优美地旋转起来,不停击打磨柄,运磨如风,身姿竟如舞蹈一般,彩色披帛则有如仙女飘带般泛起弧圈。围观众人看得心旷神怡、齐声叫好。

见底下众人叫好,胡掌柜愤愤地丢了玉碾:“碾茶就碾茶,妖妖娆娆地跳什么舞,真是青楼作派!”

有人应和道:“听说赵娘子之前和宋娘子一样,也做过官伎?”

听着众人的议论,赵盼儿脸色渐渐发白。宋引章惊怒,正要开言,杜长风却长声道:“英雄不论出身,石勒不过是奴隶子,仍能做开国之君。斗茶本来就是各展手段,半遮面可没说尊驾用金碾市侩恶俗,胡掌柜口出恶言,却是落了下乘。”

胡掌柜闻言脸色一白,众茶客也纷纷点头,之前议论赵盼儿之人面现羞愧之色。正帮着赵盼儿筛茶粉的孙三娘被杜长风的话深深触动,她向杜长风的方向远远望了一眼,却只能看清他的衣裳。

与此同时,赵盼儿正在给炉子上水釜扇风,只见她团扇上下翻飞,如同舞蹈杂技一般,煞是好看,倒像是节会上的扑蝶舞。与此同时,胡掌柜那边已经率先开始点茶,他先用汤瓶中的沸水过一遍茶盏,然后以小勺舀取茶末,在盏中调作膏状,不时以汤瓶冲点,再以茶筅迅速回环搅动,不一时,茶盏就泛出雪白的泡沫来。

袁屯田不禁叫好:“点汤如银龙吞吐,击拂轻重自如,不愧是茶汤巷的名手!”

赵盼儿这边才刚刚开始,看了胡掌柜的手势,她心中暗惊,微一凝眉后也执起茶筅击拂,但却不是回环搅动,而是如弹琴轮指一般运腕如飞,动作竟陡然成了虚影。袁屯田见众人突然安静,回头一看赵盼儿的英姿,竟然张了大嘴,说不出话来。

杜长风满脸迷茫地左顾右盼:“怎么回事,怎么全都不说话了?”

浊石先生惊叹道:“赵娘子这手击拂,似是化用琴技中的拂弦?”

一旁的宋引章得意地扬起下巴:“正是,姐姐虽然鲜少在外人面前弹奏,却在七弦一道上,下了十余年的功夫,你听。”

浊石先生侧耳倾听,才发现赵盼儿的茶筅击在茶盏上,隐隐有金石之声,他脱口而出:“这是《阳关三叠》,赵娘子竟然用茶盏奏出了琴曲!”

胡掌柜仍在搅茶,侧头见赵盼儿的动作,顿时心惊,放下茶盏大声道:“我的茶点好了!”

赵盼儿此时汗已湿额,她用力击下最后一筅,也道:“我的也好了。诸位可以来品茶了。”

众茶客上前一一察看,所谓汤色、水痕、茶味,即是说斗茶除了斗茶味,更要“斗色”“斗浮”,即以茶汤的颜色与冲出来的茶沫咬盏决胜负,简单来说,也就是谁白谁赢,谁的沫子先散谁输。

浊石先生评判道:“茶汤皆是纯白色,皆为上品。汤色这一局,平手。接下”来就要看咬盏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赵盼儿的茶沫已经先开始散了,胡掌柜的脸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向众老板一拱手:“幸不辱命。”

眼看赵盼儿的茶沫越散越快,众茶客同情地看了看赵盼儿一眼,袁屯田尴尬地咳了一声:“赵娘子,水痕这一局,只怕你输了。”

赵盼儿却志在必得地笑了:“各位请仔细看。”

众人凝神一看,只见赵盼儿白色的茶沫虽已散去不少,最终却在黄绿色的茶汤上凝为月窗梅枝图案,然后再不散去。浊石先生惊叹道:“这是以茶为画的茶百戏!”

茶汤巷众老板听到,争相抢过来察看:“真的是失传已久的茶百戏!赵娘子,你从哪学的来的?”

赵盼儿在一片叫好声中看向众评委:“诸位,水痕这一局,谁是胜者?”

五位评委对视,异口同声道:“自然是赵娘子。”

见胡掌柜面色不佳,跟他同来的一名掌柜安慰说:“还有最后一局茶味呢,我们未必输。”

此时五位评委先后举盏品尝,良久,浊石先生道:“北苑先春茶汤香醇,香甘重滑,一派王者气度,实乃茶中珍品。”

茶汤巷的一众老板脸现微笑,不管赵盼儿有什么奇门外道,茶味好才是茶坊的根本。

杜长风忙问:“那半遮面的呢?”

袁屯田回味片刻道:“我是第一次喝这径山茶,也说不出到底好在哪里,但只觉入口无涩,清香悠远,倒似我家中闲坐赏菊一般,有种秋爽洒然之感。”

浊石先生也跟着附和道:“对,就是这种感觉,茶一入口,倒来不及去品香品味,只觉身如梦幻,飘然如去他处。”

杜长风虽然看不见,但也心生感慨:“人有境界,茶也有境界,并非最好的茶叶与最好的水,就能点出最好的茶,君臣佐辅,方能更上一层楼。”

胡掌柜急赤白脸地看着底下的评委,不满地说:“少说这些虚的,喝茶不就喝个好味道吗?到底这一局,谁赢?”

袁屯田和浊石先生想了想,站到了赵盼儿一边,另两位评论则去了胡掌柜处。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最后一位评委抱歉地向赵盼儿笑,走向了胡掌柜那边。大局已定,茶汤巷的诸位老板都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孙三娘气坏了,觉得这个结果不公平:“不可能,盼儿绝不会输的!”

可那最后一位评委茶客还未走到胡掌柜身边,却突然一顿,然后拱手对众茶汤巷老板道:“对不住了各位,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胡掌柜的茶虽好,可就算不去茶汤巷,在别的地方也多半喝得到,大不了我请茶博士到家里来冲调即可。但赵娘子的茶,却是独一无二,所以,我还是选半遮面。”说完,他快步走到了赵盼儿这边。

本来已经脸色雪白的赵盼儿猛然笑了,她拱手对满脸不可置信的胡掌柜一礼:“承让!”

形势陡转,胡掌柜气得说不出话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赵盼儿虽然赢了,面上并无骄傲之色,依旧大方有礼地面向众人道:“各位掌柜,所谓茶道者,只要遵其道,便可八仙过海,各展其能。我确实曾因父罪沦为乐伎,但如今早已脱籍,也喜欢在点茶时用上自幼习得的歌舞功夫。但有道是茶如人,人如茶,只要茶汤本身香凝悠远,便自能引来赏味之人,竟然如此,又何必在意它之前到底是生在御茶园中,还是生在钱塘山畔呢?”

此语一出,举座皆默,众茶客微微点头,宋引章更是听得心潮起伏。不知何时,顾千帆已经出现在重重看客之后,他满眼欣赏地看着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芒的赵盼儿,反复回味着她刚才说的那番话。

胡掌柜也被深深触动,最终他拱手道:“多谢赵娘子一言醒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今后茶汤巷欢迎赵娘子常来常往!”

见茶汤巷的掌柜们转身离去,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孙三娘开心地大声招呼着客人:“多谢各位捧场,请去前面正堂,我们有新制的黄中饼秋菊饮,请大家免费品尝!引章,你也来帮帮忙!”

在场众人兴奋不已,纷纷涌入正堂。杜长风随着众人挤到正堂,突然被涌来的诸人一推,整个人向前扑去。就在他脸即将碰到地上的那一刹那,孙三娘一直脚伸了过来,正好垫在了他的鼻子上。

孙三娘一把拉起杜长风:“多谢官人帮我们仗义执言,你没事吧?”

杜长风虽说没跌个狗吃屎,但鼻子也被砸得得通红,涕泪交加之中,他如闻天籁:“没事。”

孙三娘和抬起头的杜长风对着了个正着。孙三娘只觉面前这个头发蓬乱、被帽子遮住半张脸的男子有些熟悉。杜长风只能模糊地看清一个脸型,他下意识地也觉对方有些熟悉:“咱们可是在哪见过?”

袁屯田见状,不禁大笑起来:“小杜,你怎么用这么老套孟浪的路子跟人家搭话?”

杜长风闹了个脸通红,连忙摆手否认:“误会,我没有,我真没有……”

孙三娘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袁屯田,你取笑我没关系,干嘛取笑老实的读书人?小心我不给你果子吃了。”说罢便拿着几个盘子朝后屋走去。

“别呀!”袁屯田急忙朝孙三娘追去。杜长风整理衣衫,却意外地发现身上掉下来一朵绒花,显然是孙三娘伸脚勾住他的时候,弄掉了鞋尖上的绒花。杜长风赶紧把绒花捡了起来,想还给孙三娘,但从他举目望去,尽是模糊的人影,哪还见伊人芳踪?杜长风留恋地把绒花紧紧握在手上,喃喃道:“真是一位心善人美手巧的小娘子。

仍在后院忙碌的赵盼儿看着正堂中热闹的样子开心地笑了,她情不自禁地比了几个舞蹈姿势,接着从树枝上摘下一朵石榴花,边跳边唱了起来:“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她身姿柔软、腰肢婀娜,在红花绿叶的衬托下,一袭素衣的她宛若初堕凡尘的仙子。

突然她身体一僵——不知何时来到了院中的顾千帆,已经将她的动作收于眼底。

赵盼儿张皇地站好:“你什么时候来的?”

石榴花下,赵盼儿明眸皓齿、顾盼生辉,顾千帆毫不掩饰他对她的舞姿的欣赏,目光几乎不能从她身上移开:“早就来了,在你碾茶之前。”

赵盼儿的脸突然变得雪白:“你都看见了?”

顾千帆略有不解:“看见什么?”

赵盼儿难掩自卑地支吾道:“我,我故意以舞姿碾茶,还有用弹琴的手法击拂,听见他们议论我做过乐伎……”

顾千帆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缓慢而温柔地向她走来:“盼儿。”

“你别过来,也别那么叫我!”赵盼儿急急倒退一步,“那一天,我要你回去想清楚,到底要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对我,否则别来见我,你想清楚了吗?”

顾千帆神色极为认真:“想清楚了。”

赵盼儿浑身一震,有些不敢面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顾千帆深吸了一口气:“赵盼儿,你听好了,我想了几天,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我想娶你,和你白头到老。”

赵盼儿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你疯了!你刚才看清楚我跳舞弹琴的样子了吗?你还记不得我在周舍面前也曾浓妆艳抹,媚意勾引过?除了你熟悉的我,那一面,也是我!你是朝廷命官,可我做过乐伎,而且从今天起,只怕全东京城的人都知道……”

顾千帆却一把拥住了她,眼中写满了深情:“那又如何?要娶你的又不是他们,而是我!”

赵盼儿仍在微微挣扎:“可是……”

顾千帆不许她挣脱,强势地说道:“没什么可是,情爱一道,我向来迟钝,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只要一旦认定,我就和你一样,绝不后悔。因为什么良贱之别,什么身份地位,在我这种刀口上舔血的人看来,都是浮云。赵盼儿,还记得你刚才说过什么吗?无论是生在御园还是钱塘山间,只要茶汤香凝悠远,便自能引来赏味之人。我,顾千帆,便是你那个人。”

赵盼儿如遇雷击,贪恋地感受着顾千帆身上的温度。顾千帆放开她,摘下树上的石榴花枝,递向赵盼儿:“媒聘尚未齐备,暂且以此为礼,盼儿,你可愿意?”

赵盼儿沉默良久,终于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了那枝石榴花。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顾千帆竟然开心地将她高高举了起来。

赵盼儿又气又急,拍打着顾千帆的肩:“快放我下来!别让客人们看见了!”

顾千帆促狭一笑:“叫我名字,我就放你。”

“顾千帆——”赵盼儿急急叫道,然而顾千帆并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赵盼儿突然心领神会,放柔了声音:“千帆,放我下来好不好?”

听到赵盼儿唤自己“千帆”,顾千帆满意地笑了起来,那一笑当真是意气风发、看杀卫玠。“好。”他将赵盼儿轻轻放了下来,可依旧未曾松手,眉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欣喜。

一簇簇火红的石榴花之下,赵盼儿罗袖迎风、眉眼如画,她仰头看着顾千帆英俊的面庞,一时,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另一边,忙得不可开交的宋引章趁着换水的空档到屏风后休息了一下,身边有微风渐起,她以为是孙三娘在替她扇风,回过头却发现原来拿着团扇的人是沈如琢。宋引章结巴起来:“啊,怎么是你!你,你怎么又来了?”

沈如琢自如地走到宋引章身边:“一回生,二回熟嘛。上上次帮你姐姐忙,你还知道请我来听琴。上次帮你通报敌情之后,你就完全不理我了?真是个狠心的小娘子。”

宋引章一咬牙,推开沈如琢:“请你离我远点,我不喜欢和别人这么接近!”

沈如琢冷不防地被推了一个踉跄,诧异地看着宋引章:“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宋引章逃开沈如琢的桎梏后,勇气渐生:“我的琵琶重十六斤,我天天抱着它,当然不会手无缚鸡之力!你一再接近我,到底想要什么?”她看着沈如琢,狠心道:“我嫁过人了。”

沈如琢一顿,惊奇地看着她,果然退开了一步。宋引章见状心头一寒,冷笑道:“你这么对我,无非是看中了我的颜色,又觉得我不过是个初来东京的官伎,可以随意轻薄。不过刚才盼儿姐的话,彻底点醒了我,就算我身在乐籍,但可自尊自立,绝不是一只你可意任意逗弄的小猫小狗。沉着作,我可不是什么不知世事的小娘子。我嫁过人,还和离过,我的前夫被我亲手送进了大牢!沈官人,你是名门之后,我奉劝你一句,最好别和我这种声名狼藉的女子搅和在一起,否则,恐怕会有损你的官声。”

沈如琢脸上的异色渐渐消退,笑道:“哟,你这是在替我担心吗?可惜,你的事情我早就全知道了。华亭县那案子,还真是挺轰动的。啧啧,刺配三千里,宋娘子还不承认自己狠心?”

宋引章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沈如琢:“你、你全知道了?”

沈如琢眼中含笑地点着头:“自然是全知道了,遇事胆小怯弱,遇琴则沉稳有度;畏我如洪水猛兽,可对前夫,却能狠心绝情。宋娘子,你到底有几面?”

宋引章瑟瑟发抖,她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想扶住旁边的桌子借力,却扶了一个空,身体顿时失去平衡。

“小心!”沈如琢一把扶住宋引章,见她犹自如惊鸟一般,便松手长揖一礼,“对不住,刚才是沈某孟浪了。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却吓到了宋娘子。”

宋引章惊疑不定地看着沈如琢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如琢正色道:“沈某真的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宋娘子而已。刚才你说我看中了你的颜色。错了,沈氏三朝世家,我见过的娇娃妖姬何止百人?我的确对宋娘子有意,但却与色相并无关联。如果说最初吸引我的,是你这手出神入化的琵琶技艺;但在解了你的过去之后,我却是由怜生爱,由敬生重。宋娘子,有道是物肖主,曲如人。你的琵琶曲中既是一派光风霁月,又何必在意那灵台之上的些许尘泥呢?”

宋引章听得怔怔地,渐渐泪盈于睫。沈如琢从袖中摸出一张绢子,温柔地递给宋引章。

宋引章接过绢子,颤声问道:“你真的不觉得我脏,不觉得我低贱?”

沈如琢极为认真地答道:“不觉得。我只觉得你虽弱质纤纤,却能忍辱复仇,是为智。远赴京城,却能与姐妹们开创出这一片事业,是为勇。沈某也是人啊,面对如此智勇双全,却又百貌千态的小娘子,怎能不心动?宋娘子或许听说过吧,莽撞少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心仪的小娘子时,多半会戏弄她,欺负她……以前,我总以为这不过是戏文里的乱编的桥段,可发现自己居然也犯了这样的毛病时,我真是……宋娘子,可否瞧在沈某诚心悔过的份上,别再生我的气,饶了我这一遭?”沈如琢一套话说得行云流水,配合着他真诚的表情,更显动人。言毕,沈如琢再度一揖。

宋引章早就被沈如琢说得落下泪来,此时见他如此,忙起身道:“别这样,我,我不生你的气就是了。”

沈如琢长舒一口气,直起腰来,欺近笑道:“既然气消了,那引章以是否愿意让沈某做一回你灵台上拂尘,替你抹去旧时的尘埃呢?”

“不要!”宋引章吓得又退开几步。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孙三娘的的声音:“引章,是你在屏风后头吗?”

宋引章紧张不已,马上道:“是,三娘你先别进来,我衣裳脏了,正在清理。”她推着沈如琢,低声道:“你快走。”

见沈如琢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宋引章一咬牙,低声急道:“你不是说喜欢听我弹琵琶吗?你赶紧走,下回,我弹《绿腰》给你听!”

沈如琢满意一笑,一双桃花眼略略弯起:“一言为定。但不能是在这里。顺天门外的金明池你还没去过吧?这是皇家园林,每年只对民众开放数月,眼看就要到闭园之时了。三日之后,我在池边相候。”沈如琢靠近宋引章耳边轻声道:“我要你只弹给我一个人听。”

宋引章只觉沈如琢呼出的热气扑在自己的耳根,她又急又羞却避无可避。

沈如琢一把拿走宋引章发间的钗子:“我看你总戴这只钗子,怕你反悔,留个凭据。”言毕,他闪身消失。

宋引章呆愣愣地看着沈如琢消失的方向,一颗心如雷鸣一般疯狂跳动。过了好久,宋引章终于平复下来,她正要回到正堂,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乱,只见不远处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群,他们手中还拿着短棍,宋引章吃了一惊,连忙往屋内跑去。

此时客人已散去,孙三娘正在麻利地收拾着桌椅。刚与顾千帆腻腻歪歪地分别的赵盼儿红着脸走了进来。

“哟,可算出来一个了,刚才这儿忙成一团乱,结果你和引章连人影子都找不着——”孙三娘手上动作不停,她突然注意到赵盼儿脸色不对,忙问,“呀,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发烧了?刚才太累了?”

赵盼儿控制着自己不住上扬的嘴角,遮遮掩掩地说:“是,有一点,刚才斗茶累着了。”孙三娘不疑有他,忙将赵盼儿按在了椅子上:“快歇歇。今天可全亏你了,其实刚才引章答应比试的那时候,我还有点心里打鼓,毕竟人家茶汤巷都是积年的行家。”

赵盼儿见孙三娘没起疑心,略微松了一口气:“我刚开始也有点拿不稳,可都被赶鸭子上架了,也只能全力以赴了。”

孙三娘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急急奔入的宋引章打断了话头。宋引章惊慌失措地说:“盼儿姐,三娘,我刚才送位客人出去,觉得外头好像有点不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