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赵盼儿和孙三娘就已经挽着装得满满的篮子准备出门了。等了好一会儿,宋引章才姗姗来迟地走出了房间,她摇摇晃晃地扶着门,浑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对不住,我太累了,今儿实在去不了茶坊……”

赵盼儿无奈地和孙三娘对望了一眼,但她最终只是温柔地说道:“那你就好好歇着,灶上有菜,记得自己热了吃。”

待赵盼儿和孙三娘走远,宋引章却转身回房,不久就抱着琵琶急急地奔了出来,手中还紧紧地抓着一只小匣子。到了大路上,宋引章匆匆拦下一个轿子,往教坊司一路奔去。

优美悦耳的歌舞丝竹声不断地从教坊司传出,宛若人间仙境。宋引章下了轿子站在教坊司高大的建筑之外,充满敬畏地仰望着头顶的牌匾,紧张之余,她忍不住抱紧了琵琶,似乎要从“孤月”上汲取力量。

宋引章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想寻个人问问这里的主官在哪儿,她踌躇着接近围成一圈的评箫之人,但那些人说得口沫横飞,根本无人理会她。宋引章无奈,最后只能拦住一位盛妆女子,没想到那女子瞟了打扮素净的宋引章一眼,便扬首走了过去。宋引章被她随侍的丫环推得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了,耳边还听得女子不屑之声:“哪来乡下人?”

愤怒突然冲上宋引章的心头,凭着一股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一咬牙,大步走到中庭,她环顾四周,只见左首的石阶边竖立着几块用来修葺地面的青石板。宋引章抱着琵琶坐在了石阶之上,深吸一口气,突然狠狠地把身边的青石板往前一推。石板倒下的响声吓了众人一跳,他们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就在这一刻,宋引章弹响了琵琶。这支乐曲,与之前她弹过的任何一支都不一样,带着风雷杀伐之音,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四散休息的舞姬情不自禁地看向宋引章、搬东西的小厮们停下了脚步、吊嗓子的歌姬快步走到了窗边、刚才盛气凌人的盛妆女子震惊地微张着嘴、谈论玉箫的众人们为乐器而心醉神迷……在这一片静止之中,只有宋引章一人专注地弹着琵琶,只见她十指翻飞,如行云流水,直至最后金戈铁马的一声收尾,众人才如梦如醒。

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中庭廊下的青衣官员率先鼓掌,他朗声道:“月寒一声深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好一曲《西凉州》!”

宋引章抬眸,只见说话的一个眉目俊朗、身形颀长的年轻官员,他与他身后已经微微有须的中年主官都难掩欣赏地看着自己。宋引章放下琵琶、盈盈站起,抚了抚额间的虚汗,鼓起勇气朝那青衣官员身后的中年主官问道:“妾身钱塘乐营宋引章,受秀州许州尊之托,前来传信。不知元使尊驾现在何处?”

那中年主官略显诧异的答:“老夫就是教坊使元长河。”

宋引章忙奉上那只路上一直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个装有书信的小匣子,矮身一礼:“宋氏参见元使尊。”

教坊使元长河看罢书信,不由感慨:“许知州还真是客气,不过是两卷曲谱而已,何劳他亲自修书啊?”他看向站在一边的宋引章,知道她不会光为此事而来,便问:“早就听钱王府旧人说过宋娘子运弦出神入化,号称江南琵琶第一,今日亲耳得闻,果真名不虚传。有劳你奔波送信了,不知宋娘子此番进京,还有什么打算啊?”

宋引章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心在紧张之下已经布满了汗丝:“使尊既然垂问,妾身就斗胆直言了,妾身原属钱塘乐营,但因琵琶一道上并无对手,因此乐技数年来未有寸进,听闻东京高手如林,不知可有机缘改隶教坊?”

元长河闻言大喜过望:“再好不过!教坊十三色中,琵琶一色已经荒废多年,老夫刚才还在想如何开口让你留下来呢!”说着,他转头对小厮道:“快去拿转籍文书过来!”

听到此,宋引章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连忙拜倒:“多谢使尊!”

元长河将宋引章扶了起来:“不必多礼,许知州也在信中再三让老夫对你照拂一二呢!宋娘子虽然技艺出众,但毕竟初入东京,不如暂居琵琶色教头一职如何?等过上几个月,熟了仪制规矩,再入宫献艺,以宋娘子的技艺,必定再有封赏!”

宋引章喜上眉梢:“真的吗?我来教坊,就是为了拜见官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打住话头,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盒恭敬献上:“此次进京途中,妾身无意得了一盒龙涎香,不知使尊可否代为品鉴一二?”

元长河大喜,看来这宋娘子也是个懂规矩的,赶忙接了过来,嘴上却客套地说着:“宋娘子何必客气?”

元长河本要带着宋引章四处参观,却突然被一名小厮叫走。宋引章走到角落,长出了一口气,她没想到此行竟然这么顺利,若日后她能得到官家的夸奖赏赐,就再也不用怕高家和欧阳旭那些人了,若是遇到危险,她也可以站出来保护盼儿姐和三娘姐,而不是一直拖累别人。

这时,突然有一男声响起:“不知沈某可否有幸,为宋娘子继续作个向导?”

宋引章一惊,回首却见刚才率先鼓掌的青年官员正站在她身后。那男子生得唇红齿白,算得上是形貌昳丽,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睛足以令人过目不忘。他被宋引章胆小瑟缩的样子逗得微微一笑:“在下著作郎沈如琢,今日来教坊司公干,不意得闻仙乐,可谓三生有幸。”

宋引章看着沈如琢不掩赞叹的眼神,眼前却浮现起了从前周舍看自己的眼神。她忍不住打一个寒战:“您、您过奖了。”说完就夺路而逃。

沈如琢未曾想到宋引章竟是这是这样的反应,不禁也有些愕然,他嘴角微勾颇感兴趣地跟了上去。只见窗内,宋引章在一侍女的带领下继续参观着教坊,但仍然有几分羞涩惶恐。几名琵琶乐工向宋引章行礼,宋引章示意她们起身,自信地说道:“乐之道,在于技,而不在于年资,如今我虽是初来乍到,但既然做了你们的教头,就要克尽职守。”

沈如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他发现这个宋娘子虽然胆小得很,可一拿起琵琶就像换了一个人,不禁对她又生出了几分好奇。

晚些时分,宋引章抱着琵琶出了教坊,正想招呼路边的轿夫,沈如琢突然又插撑伞出现:“宋娘子可是要回去?在下有马车——”

宋引章如惊弓之鸟般退了一步:“不、不用了!”随后,她不顾雨滴,逃也似地拦住了一辆刚下人的空轿,跌跌撞撞地钻了进去。

沈如琢一笑,翻身上马,跟在宋引章的轿边问:“在下并非登徒子,宋娘子为何那么怕我?”宋引章在车中抓紧了衣衫,壮着胆子大声说:“我、我不是怕你,我只是胆子小,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

沈如琢觉得宋引章害怕的样子怪好玩的,忍不住逗弄道:“骗人,刚才你给乐工训话时,就从容自如得很。”

宋引章没想到沈如琢竟然偷窥她,她脸色一红、结结巴巴地答:“那不一样,我,我只有弹琵琶的时候胆子才大。”

“哦?真的?”沈如琢的语气带了几分玩味之意。

见路人纷纷侧目,宋引章又急又窘,恨不能立刻钻进地缝里去:“我对天发誓,真的没骗你,你别再跟着我了好不好?”

“佳人有令,岂敢不从?不过,我们一定会很快再见面的。”沈如琢哈哈一笑,他勒住马对宋引章的渐渐远去的轿子长声道,“我住在长乐坊左街,宋娘子若想谈琴论茶,沈某扫榻以待!”

宋引章在轿子中掩住耳朵,一路上心惊胆战。回到桂花巷后,宋引章再三确定自己没有被跟踪才下了轿子。宋引章抬头看了眼日头,确定离茶坊打烊的时间还有一阵,才放心地抱着琵琶向院门走去,可还没等她推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脸焦急地冲出来的赵盼儿、孙三娘和她来了个脸对脸。

“这么大的雨,你一声不响就跑出去了!我们回来没看见你,都急坏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赵盼儿双手抱于胸前,沉着脸听完宋引章解释她今日的行程。今日下了大雨,茶坊生意不好,她们只能提前关了店,可没想到一到家,却发现称病在家的宋引章不见了踪影。这么大的事,宋引章也没想着跟她们商量一下,若非她和三娘提前回来,还不知道引章准备瞒她到什么时候呢。

见宋引章低头不敢答话,孙三娘忙打起圆场:“好啦,引章想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反正我们已经决定留在在东京,把乐籍留在钱塘,总归是个麻烦。而且许知州的那封信,本来早就该送了。”

赵盼儿知道孙三娘说的有理,可她实在太害怕了,若是引章出了事,她怎么对得起宋姐姐?赵盼儿顿了顿,又道:“就算如此,她也不该自作主张一个人去!教坊是个陌生地界,龙蛇混杂,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又不通人情世故,太容易惹麻烦了!跟教坊使讨人情,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懂怎么跟人家应对吗?懂怎么打点人情吗?”

“我懂!”宋引章沉默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拿出一张文书,“我买了龙涎香送给教坊使,我离那些不正经的人都远远的,我还弹了一首《西凉州》,把所有的人都惊住了,教坊里没人会对怎么我怎么样,因为我现在已经转好了籍,我是琵琶色的教头了!”

赵盼儿和孙三娘都不敢相信地拿过文书认真验看。

想到自己明明是想为姐姐们分忧反而被训了一顿,宋引章委屈地说:“脱籍的事情,我已经认命了。可其他的事,我不想认命。顾指挥那天的话点醒了我,盼儿姐,不单你想护着我,我也想护着你!我只要进了教坊,只要我能像张好好那样得了官家的夸奖,高家就不敢对咱们怎么样了!”

赵盼儿被宋引章的话震惊了,在她心中引章永远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一个,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她竟成长得这么快。

“我,我是只会弹琵琶,可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服侍过钱王太妃,去过官府的宴席,歌姬们是怎么应酬人的,我也知道个七八分。教坊每个月还有俸禄给我,这些钱,怎么也该够请两个杂工了吧?我只是不想你们那么累,不想你们总照顾我!”宋引章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已经眼泛泪花。

赵盼儿百感交集,轻轻地替宋引章抹去泪水:“对不起。这一回是姐姐错了。”

宋引章想到自己白天受的委屈,忍不住扑倒在赵盼儿肩头放声大哭。

孙三娘忙拍着宋引章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引章能想得这么周全,咱们该高兴才是,子方要是也能像她……”话一出口,她也愣了,语中带了哽咽:“如果不是因为傅新贵、傅子方,不是因为欧阳旭和周舍,我们三个,怎么会落到今天的境地?这天底下的男人啊,就没一个好东西!”

想到她们姐妹三人的境遇,赵盼儿眼圈也红了。好一阵后,赵盼儿替宋引章抹干眼泪,自豪地说:“好啦,不哭啦,你现在是教头娘子,一举一动,得庄重些!”

孙三娘也道:“你去了教坊也好,以后还能多带些弟子同僚过来帮衬生意,今天茶坊生意不好,我们俩都有点犯愁。”

宋引章止住啜泣,讶异地问:“怎么会突然就不好了?昨天人不是还挺多的吗?”

赵盼儿强压下心中的担忧,笑着说:“做生意就是这样,一时人多一时人少,或许是今天学堂休沐和下雨的缘故?或许明天就好了呢?”宋引章脸上尽是懵懂之色,但她还是觉得赵盼儿说的一定是对的,坚定滴点了点头。

夜色宛若无边的浓墨涂满了天际,尽管皇城司院内点着无数照明的火把,可在夜枭的低鸣声下,地牢外依旧鬼气森森。

陈廉天不怕地不怕地缠着顾千帆,非要去审讯刚抓回来的辽国细作,他早就听闻皇城司审讯逼供的手段非常吓人,可来到皇城司这么久,他连地牢里的刑具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这一次,好不容易抓回来一个细作,他说什么也要审上一审,不然他在外面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皇城司的。

到了刑房门口,顾千帆把陈廉挡在了门外,语气不容置疑:“这里不用你帮忙,回去吧。”

陈廉不甘心地垫着脚往地牢里张望,失望地说:“可我进司里这么久,还没亲手审过犯人呢。顾头儿啊,您行行好,这辽国细作好歹是我抓回来的……”在顾千帆警告的目光下,陈廉乖觉地闭上了嘴,知道不可能松口,陈廉只得不甘心地走了。

顾千帆走进刑房,看着那个被绑成了粽子的辽国囚犯,冷冷地问:“你潜入大宋,到底刺探了哪些军情?”

那囚犯别开目光,似乎是看都不屑看顾千帆一眼。

顾千帆知道这囚犯不吃点苦头不会开口,便面无表情地坐回主位:“好好招待这位硬汉。”

很快耳边传来囚犯的惨叫声,声音尖锐地足以穿透耳膜,顾千帆却如若未闻地拿出了一本书看了起来。待他终于把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天色已然大亮,而那囚犯的嗓子也已经喊哑。一声惨叫之后,囚犯终于嘶哑地叫道:“我招,我招!”

顾千帆悠然自得地放下书卷,抬眼看着那名囚犯。

那囚犯虚弱地气喘着,艰难地问:“我可以招,但我只有一个请求。我说了之后,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

顾千帆眸光一闪,微微颔首。

囚犯见顾千帆点头,又似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方才决绝地说道:“起居舍人石泉。”

在一边做笔录的孔午听到这个名字,手中的笔一抖,险些在纸上划了一道。

顾千帆却嘴角微勾,心中不住冷笑:“受了这么久的罪,就为了让我相信你说的这一句?真是辛苦你了。”

在那囚犯震惊的目光下,顾千帆缓缓走到囚犯的面前:“石泉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御史中丞齐牧的女婿,他若卖国,齐牧也必定会受牵连。你们多半是知道我这回升官是因为办好了皇后的案子,所以就认定我是后党,会乐于对付和齐牧这一派的清流吧?可惜,你早就漏了马脚。”他猛地扯下囚犯脖间的一块白石项链,继续说道:“契丹人喜欢金色,只有党项人才尚白,所以,你的真实身份是党项人。你们担心不敌契丹,所以就设下这个连环套从中挑拨,想让大宋和契丹之间再起争端,是也不是?”

“我,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尽管囚犯极力掩饰,可他的声音却明显慌乱了。

“弹曲琵琶给他醒醒神。”怕囚犯不解,顾千帆还“好心”解释道,“钢鞭至脊,有如美人轻拢慢捻抹复挑,这就是弹琵琶。”

那囚犯惊恐地看和顾千帆的手下拿出一根一拳粗细的钢鞭,那钢鞭在火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数鞭下去,犯人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鲜血溅在顾千帆的眉眼上,犹如点点桃花。

顾千帆的目光对上了那囚犯愤恨的眼神:“你想要痛快?如实招来,我才会给你痛快。”

犯人喘着气,突然咬舌,顾千帆却出手如电,掰下了他的下巴。顾千帆嫌恶地收回手,冷声吩咐:“敲掉他的牙齿。”

那犯人知道自己多半挨不过皇城司的刑罚,他看着顾千帆离去的背影,一面挣扎、一面咒骂:“顾千帆,你这个心狠手辣的活阎罗!别以为你不会有报应,你和你祖宗八辈都只配烂在地狱里!”

顾千帆身形一滞,他在衣袖下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可最终他只是头都没回地丢下一句“继续拷问,直到招供为止。”便拂袖而去。

窗外的阳光顺着皇城司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原本幽暗的走廊,顾千帆走路带风,飞快地穿行在长廊之中,在光影的变幻下,他俊朗清冷的脸庞也随之忽暗忽明。

他匆匆走进房间,在铜盆中洗手,水面映出他带着血迹的眉眼,水波扭曲,他的面容也随之狰狞变形,他的微颤了一下,随后猛地举起铜盆,将盆中之水浇于自己的头上,冲掉了眉间已经干涸的血迹。

待顾千帆一身清爽地走到院中时,早已候在外面的陈廉忙迎上来问好。

能在这个时间看到陈廉,顾千帆有些意外:“这么早就来了?难得。”“我这不是着急知道审得怎么样嘛!”陈廉没看出来顾千帆神色有异,一路兴奋地跟在顾千帆屁股后面,不停地追问犯人到底招没招。未待顾千帆回答,两人迎面碰上了于中全。

于中全有些不情愿地侧身让路,他还是不能接受顾千帆不仅好命地活了下来,而且还升了官的事实。尽管于中全尽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顾千帆却突然停住脚步问:“你来南衙何事?”

“司公听说抓了个外族的细作,要我过来看看。”于中全嘴上答着话,心里已经暗中将顾千帆咒骂了百遍。

顾千帆眯起双眼,语气不善:“这儿没你的事,回去。”

“是雷司公要我过来看看。”于中全加重了说话的语气,暗中翻了个白眼。

陈廉平生最看不上这种拿着别人的话来压人一头的人,冷笑道:“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司公当日说得清清楚楚,以后侦缉探察的这一块全归我们顾头儿管,你一个看门的,操什么闲心?”

于中全不屑与陈廉对话,直接问向顾千帆:“副使,这细作是在我管的拱辰门就擒的,要审,也该由我来审才对吧?”

陈廉还没见过如此不要脸之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来抢功啊,于中全,你要点脸成吗?那人明明我亲手抓的!”

陈廉的话直击要害,于中全一时无法反驳,恼羞成怒道:“顾千帆,难道你就是这样管教下属的吗?”

顾千帆看了于中全一眼,淡淡地问:“原来你不是我的下属?”

于中全适才险些忘了顾千帆已经升职为副使一事,只能不服气地敷衍一礼:“下官失言,下官不敢。”

“你敢得很。”顾千帆鄙夷地看着这个险些要了自己的命的小人,幽幽地问,“听说你家小妾是郑青田夫人的族妹?”

于中全没想到顾千帆连这事也知道了,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忙辩白道:“这些都是风传谣言,绝无真凭实据,请副使万勿相信!属下是有一个小妾,不过早就暴病而亡,下官绝没有在江南案上向司公多过一句嘴……”

顾千帆垂下眼帘,深不可测地笑了笑:“哦,我们皇城司抓人,何时需要真凭实据了?”

“活阎罗”一笑,于中全只觉后脊发凉。这时,顾千帆审讯犯人的手下来报:“禀副使,那细作招了。那人筋骨寸断,眼见没多久了,要不要叫大夫?”

“什么?”于中全脸色骤变,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而原本兴奋地等着听供词的陈廉也浑身一震。

顾千帆从手下手中接过笔录快速地看了一遍,闲聊一般地对于中全说:“不是抢功,却这么着急,那多半就是同谋了。于都头,你想要进去灭口吗?”

于中全一下被扣上了同谋的大帽子,连忙审时度势地跪了下去,向自己猛击了五六个耳光:“官妄言贪功,罪该万死!”

顾千帆略带嫌弃地看了眼于中全踩过的地方:“罪该万死倒不至于,去找块布,从这儿开始,直到北衙,把你踩过的每一块地方都好好擦干净。下回,要是再敢随意弄脏我的南衙,用的就不是布,而是你的舌头了。”

顾千帆的语气虽然平和,却令于中全不寒而栗,最终,于中全只能认栽,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是”字。

顾千帆不再理会于中全,径直而去,似是多停留一刻都嫌脏。

陈廉临走前不忘拍了拍于中全的肩膀,一脸郑重地叮嘱道:“别忘了跟司公去告状啊,记得把前因后果说清楚,我可想看司公这回站哪边了。”

待二人走后,于中全捡起角落的布,往地上啐了一口,暗骂道:“呸,真他妈是个杀千万的活阎罗!”

已经走进正堂的顾千帆显然是听到了这句话,但他只是阴冷地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在跪地抹石板的于中全,并未有多的动作。他展开手中的审问笔录看了看,和陈廉吩咐道:“不用叫大夫,画押盖手印之后,就直接送他上路吧。”

陈廉听了,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顾千帆洞若观火地看向陈廉:“杀人都不敢,还想审人?”

“我不是胆小,战场上我也杀过人,只是……”陈廉现在才切身体会到审讯犯人和战场杀敌是两码事儿,可要让他承认自己害怕了,他还是觉得多少有点丢人。

“不用强装,我以前也怕过。”顾千帆非常能理解陈廉眼下的心情,他拿起那张沾满了血的供词道,“衣服沾了血还能洗,白纸弄脏了,就永远也抹不干净了。这就是我不想让你审人的原因。”

陈廉终于明白了顾千帆不许他审讯犯人的用心,顿时感激不已:“顾头儿,你对我真好。要不是我姐姐都嫁了,我真想让你当我姐夫!不过盼儿姐也算是我姐姐……”

“行了,”顾千帆一看陈廉又开始油嘴滑舌,就知道他已经没事了,便问,“茶坊那边的暗哨盯得如何?”

陈廉挠挠头,照实答道:“她们的生意,好像不怎么好?”

顾千帆放下手中的供词,身上的肃杀之气顿渐渐散去,笼上了一层只有他面对赵盼儿时才会散发的暖意。

正如陈廉所说那般,茶坊中的客人少得可怜。宋引章翻看着账本,见“今日客数”那一栏上只有三个“正”字,她不禁有些丧气:“今天没下雨啊,人怎么也这么少?“

孙三娘看着没卖出去的果子,也很是犯愁:“难道是我们做的不合他们口味?”

刚给客人添了第二回 茶的赵盼儿执壶走了回来,强自镇定地说:“应该不是,开张那天来的客人都挺喜欢的。何四、陈廉他们也用不着跟我们假客气。”

孙三娘头痛极了,心疼地看着漂漂亮亮却卖不出去的果子:“可为什么就没人来了呢?咱们又没涨价。前晚做的果子,到今晚就不能吃了,得全扔掉。这可要蚀一大笔了。”

这时,一行商打扮的客人匆匆而入,大声道:“老板,来碗真如茶!”

赵盼儿精神一振,忙迎上前去:“好咧,你请稍坐,我就这去碾茶!”

那客人听见这话就急了:“碾茶?我马上就要走,哪有那么多功夫等?直接来碗散茶就行!”

“散茶?”赵盼儿明显一愣,在钱塘散茶早就没人喝了,她都没想过要拿出来卖。

客人明显有些不耐烦,狐疑地打量着赵盼儿,已经对她的水平产生了怀疑。“茶饼直接掰一块下来,不用磨粉,热水一冲就行!你这没有吗?”

赵盼儿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客人,忙道:“有,有!”她奔回柜台,不久端出一碗漂着茶叶的热茶出来,那客人这才满意,闻了闻后几口饮尽,摸出几个铜钱往桌上一放,就匆匆地走了。赵盼儿看了看茶坊内其他行商打扮的人,如有所悟。她放下手中的银瓶,对孙宋两人说:“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赵盼儿奔到街道上,只见这里人流不少,但大多都是牵牛带驴的行商打扮。她来回点数了一遍店面招牌,发现周围都是跌打损伤、铁匠铺、生药铺、布庄、粮店,只有她一家茶坊。

就在这时,顾千帆玉石般的声音从赵盼儿身后响起:“发什么愁呢?”

赵盼儿回身,见便装的顾千帆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怀疑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茶坊生意不好,故意来笑她的。

顾千帆打量了一下安静的茶坊,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门可罗雀,刚开张,这势头似乎不太妙啊。”

赵盼儿没好气地回敬道:“可不,一大早就被你这个‘活阎罗’堵了个当街,运气自然不好啦。”

“生意都差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顾千帆意识到赵盼儿说了什么,身形一滞,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赵盼儿察觉顾千帆情绪不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了?”

顾千帆沉吟片刻,闷声问道:“我是‘活阎罗’,你害怕吗?”

“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赵盼儿仔细看了看顾千帆,她猜测他今日一定碰上了什么烦心事,想必又有人因为他的皇城司身份对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她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不是老觉得我跟你太见外吗,那这回,能帮我一个忙吗?”

顾千帆听了赵盼儿的话,心中极为宽慰,却依然嘴硬道:“先说好,取消赌约可不行。”

“小气。”赵盼儿撇了撇嘴,心里却并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问你几件事而已。第一、东京人是不是不爱喝点茶?第二,为什么这条马行街上没有食店酒楼?第三,前几天,是不是东京这边的什么节日?”

“拿我当包打听吗?”顾千帆知道赵盼儿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些,故意眯起那双星辰般的眼眸。

赵盼儿被顾千帆逗笑了,配合着恭维道:“皇城司掌管天下的侦缉探察,比包打听可准得多了。”

在顾千帆的指点下,赵盼儿终于得知,东京的街道和钱塘不一样,许多是按行当分的。东京人从小就知道,药局巷里买生药,买马当去马行街赵,而要喝茶,就得上茶汤巷。她们开张的时候,正逢佛诞,香客多,生意自然就好。可平日里在这条街上出入的只有马商。点茶要碾、冲、调、抹,太费功夫,除了文人墨客,百姓们愿意喝的人很少。相比起来,散茶又快又便宜,才是他们的最爱。

顾千帆垂眸看着赵盼儿,温润地说:“我不赞成你开店,不是不相信你的茶艺,而是觉得你的决定过于匆忙。你太着急了,像是一定想要证明什么。”

赵盼儿垂下了头,抚着心口,强撑着不让自己落泪:“我可以对别人说没什么,不过是不小心踩到水坑,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走就好。可我骗不了自己。我不甘心,所以必需得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可是,这里真的很难受。”

两人正好走到一段有不少水坑的僻静道路,顾千帆听罢赵盼儿的话,一时心痛,下意识想去握住赵盼儿的肩头,但最终又硬生生地停住。他想了想道:“我知道你说的那种滋味,因为我也被我的生死至交背叛过。”

赵盼儿想起他的旧事,低声道:“我记得。”顾千帆看着水坑中两人无比贴近的倒影,沉声道:“那个时候,你帮了我很多,才让我有力量撑下去。所以现在,我也想回报你一些。你闭上眼睛,跟我走一段。”

赵盼儿一怔,有些迟疑地看着前面路上的水坑,不知道该不该跟着顾千帆做这种一定会湿了鞋的傻事。

“信我,好吗?”

顾千帆的声音极具蛊惑性。赵盼儿依言闭上眼睛。

“现在,迈步。”顾千帆伸出手,隔着袖子扶住赵盼儿的指尖。

赵盼儿感受到顾千帆手心的温度,心头莫名流过一股暖流,她用另一只手提起裙子,迟疑地探出脚步,最终果断落步,正好避开了水坑。

“接着来。右,直行,步二尺;左,正东,步一尺……””顾千帆小心地引导着赵盼儿,两人越说越快、越走越快,默契地将一大片水坑地全部抛在身后。

“最后一步,直行,步三尺,跟我一起跳,一,二,三!”顾千帆拉着赵盼儿的手,和她一起跳过水沟,“现在睁开眼睛,回头看吧。”

赵盼儿转身,看着身后的一地的水坑映出的灿烂日光,喘着气开心地笑了起来。

顾千帆看着赵盼儿明媚的笑颜一时失神,他有些不舍地松开手,佯装平静地说:“记住,以前的坑坑洼洼,你已经全部跨过去了,你心上伤口,也早就已经好了,只不过偶尔余痛而已。”

“那你现在还痛吗?“赵盼儿被顾千帆的话深深触动,她想到顾千帆无端承受的骂名,心中微痛。她指着顾千帆的心口问:“这里,还会因为你曾经杀了最好的朋友而难受吗?”

顾千帆被赵盼儿问愣住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会不会痛,好像他天生就是刀枪不入的“活阎罗”一般。顾千帆沉默了半晌方道:“在你眼里,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别着急回答,我只想听真话。”

赵盼儿知道这个答案对顾千帆很重要,她认真思忖了良久,最终答道:“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皇城司。但是,你也杀伐决断,恩怨分明。就如同我一样,既仗义,也小气,既聪明,也糊涂。我也常跟引章说,这世上的人,就跟三娘做的一口酥似的,外头看起来都差不多,可里头却有上千层;只有亲自尝过,才知道里头的滋味真正是什么,所以,又何必去管无关人等的看法呢?”

“你是在安慰我吗?”顾千帆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做到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赵盼儿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顾千帆:“安慰是一种同情,你是英雄,不需要别人同情。”

“英雄?”顾千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这样的鹰犬爪牙,百姓口里的‘活阎罗’,清流眼里的奸宦走狗,居然还是个英雄?”

“皇城司的名声是不好,可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没见你做过任何一件真正的坏事。你杀的人,都是该杀之人;你破的案,也是为国利民;于公,你得了圣上褒奖青目,于私,你帮过我那么多回;只要你没有故设冤狱、无端罗织,所以在我心里,你就是英雄。鹰犬爪牙又如何?做国之鹰犬,民之爪牙,难道不比只会坐而论道的官儿更好吗?”赵盼儿的语气无比认真,显然,关于顾千帆的这些事情,她从前就认真的想过,看到顾千帆自我厌弃的样子,她也会心疼。

顾千帆的眼光骤然一亮:“国之鹰犬,民之爪牙?”

赵盼儿颇有侠气的挺起胸:“宁蹈血死,不太平生!”

良久,顾千帆笑了,那笑容难得的舒心畅快:“难为你了,为了讨好我,居然舌绽莲花地编了这么大一段出来。行吧,看在你那么卖力的份上,我可以把赌约延长一些。两个月之内,你要是能回本,我就再也不管你开店的事。”

赵盼儿也顺势昂首道:“谁要你假好心了,我赵盼儿可是在整个江南都鼎鼎大名的卖茶文君!瞧着吧,一个月之内,赵氏茶坊的名头肯定能传遍整个东京,到时候,就算你想来喝茶,也得乖乖在外头排队!”

顾千帆一哂,丢下赵盼儿自己走进了茶坊。赵盼儿见他心情好转,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跟着他走进了并无客人的茶坊。

宋引章见顾千帆来了,不由有些惊喜。

顾千帆却公事公办地对宋引章说:“沈如琢是议礼局检讨沈铭之子,沈家是京中大族,他平时就喜欢乐舞音律,这两日因为馆阁校勘的差事,才到教坊收集曲乐卷册。他之前也并无劣迹,那天跟着你,应该也没有恶意。”

宋引章万万没想到顾千帆会特意帮她查沈如琢的事,不由心生欢喜:“顾指挥您怎么知道?难道您一直——”

正忙着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没卖出去的果子的陈廉蹿过来插口道:“不是顾指挥,是顾副使,我们头儿早升官了!”

宋引章被挤到了一边,小声喃喃说完:“一直都在担心我吗?”孙三娘没听到宋引章后面的话,只是紧张了地拉住她一个劲问:“有男人跟着你?你之前怎么没跟我们说啊?他对你做过什么?你没被祸害吧?”

宋引章脸涨得通红,她不敢看顾千帆,忙推开孙三娘:“我没事。”

孙三娘却大喇喇地说道:“干嘛不好意思啊,这儿又没有外人,谁都知道你之前被周舍欺负的事。”

宋引章羞窘万分,就算孙三娘说的是事实,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被“祸害”、“欺负”呀!她急切地打断道:“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孙三娘仍然有些不信,只好问顾千帆:“那男人真的没问题?”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赌约的事,不由生疑:“不对,这两天我们的生意突然变差,该不会是你为了让我们关门,故意安排人干的吧?”

自打顾千帆从周舍手下救出她来,宋引章就视顾千帆为英雄,听孙三娘这么说,宋引章一下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顾副使不是这样的人!”

赵盼儿眼看孙三娘和宋引章要吵起来,她连忙将顾千帆和陈廉劝了出去,随后才把刚才从顾千帆那儿打听来的东京人的饮茶习惯一一讲给引章和三娘,洗清了顾千帆的嫌疑。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孙三娘皱眉想了想道,“引章,明儿你记得把琵琶带到茶坊去,一天弹它个五六回,肯定能招来不少生意”。

“给那些茶客弹琵琶?”宋引章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连连摇头,“我不去。我的曲子,是给知音识律的人听的,不是给那些贩夫走卒听的。”

孙三娘快言快语道:“可你以前不也在客栈弹过吗?”

宋引章一时语结,她其实是怕别人因为她随随便便给人弹琵琶,再看轻了她。

赵盼儿怕两人再吵起来,忙打圆场:“现在引章的身份和以前不同了,再弹有失身份。”

孙三娘倒是个粗枝大叶的,一拍脑袋道:“唷,忘了。你现在是教坊色长,是该稳重点。对了,就算顾千帆说那姓沈的不是坏人,你也得小心些,免得再出周舍那档子事。马行街的人不爱喝点茶,要不,咱们索性改卖散茶?还省事些。”

宋引章听孙三娘提周舍又有点生气,她还没忘了刚才孙三娘当着顾副使的面说她被“祸害”的事儿呢。她断然道:“我不同意,做散茶不就成了迎合贩夫走卒了吗?我们的茶坊这么雅致,怎么能做这种没格调的事呢?”

孙三娘一时被噎住,有点下不来台。

赵盼儿忙道:“格调当然重要,客人的口味也不能不管,要不散茶点茶各一半吧。”

宋引章却难得的没有听赵盼儿的话,坚持道:“可是就算咱们加了散茶,客人不进店,生意不是一样好不了?依我看,咱们干脆把店搬到顾副使说的茶汤巷去,一劳永逸。”

孙三娘听了这话也不干了,立刻反驳道:“搬店?这才开张几天啊,租屋子的钱都白扔了?茶汤巷里不知道有多少家卖茶的,咱们搬过去就能发财?你呀,平常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当家哪知道柴米贵。”

宋引章被直接呛着,火气更大了:“我以前是没做过生意,可这回我出的本钱最多!”

赵盼儿试图劝阻,然而孙三娘、宋引章却越吵越凶,最终她一拍桌子大声道:“够了,都给我冷静些!做生意哪能没个起伏?开张才几天,为了一点小事就要争成这样,那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做?还不如趁着现在蚀得少,拆伙算了!”

孙三娘、宋引章都有点不服气,仍然互相吹眉瞪眼,可也都不想真的拆伙。

赵盼儿看向孙三娘,语气比平常都要严厉:“你干嘛总提引章的伤心事,还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换成我,我也得呛着你说话!”

孙三娘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我……哎,你也知道,我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赵盼儿不能让孙三娘再以这个理由推脱:“刀子嘴豆腐心就是嘴坏,对外人也就罢了,对朋友说,只会伤了人家的心!”

孙三娘讪讪地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宋引章眼圈一红,正要向赵盼儿道谢。赵盼儿却两边各打三板,严厉地对宋引章道:“还有你,话没说两句就掉眼泪,明明没道理也变成有道理了!这回开店的本钱,是你出得最多。可难道三娘就没出力吗?每天那么多的果子,难道不是她一个人做的?如果谁钱多得就得听谁的,那开封府的府尹索性换成池衙内来当好了!三娘当初病得都走不了直路,还要去救你,你全忘了吗?”

起初,宋引章还有些不服,到了后来她也是羞臊不已。最终,宋引章起身向孙三娘一福身:“我错了,我又犯了小性子瞎折腾的老毛病。对不起!”

见宋引章还要跪下,孙三娘忙把她扶住:“别!都怨我嘴上没把门的。”

宋引章却执意跪了下去,眼中泛起了羞愧的泪花:“我不起来,我还没正经谢过两位姐姐的救命之恩,我,我就是只白眼狼!”

赵盼儿原本也是想吓吓宋引章,见她这回是真的改过了,忙往起拉她:“行啦,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哎哟!”赵盼儿一时没站稳,失了平衡,竟带着引章和三娘跌成一团。三人你拉着我的手、我扯着你的袖子,好半天才惊魂稍定。她们互相看着对方都鬓发杂乱、灰尘满身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刚才紧张的气氛一瞬间烟消云散。

一跤跌下来,赵盼儿等人俱是狼狈不已。宋引章一边替孙三娘梳着头发,一边伸脸给赵盼儿,让她用帕子抹去自己脸上的泥点。赵盼儿则正用药油抹着自己手臂上青肿处,这时,她发觉宋引章插在水盂中的一枝桃花颇有禅意,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插花?”

宋引章没当回事儿地看了一眼,继续给孙三娘梳着头:“前年钱王太妃教我的。”

赵盼儿眼前突然一亮:“茶坊的事,我有办法了。店,还是不要搬了,不过以后可以改作两处,外面的园子加几把桌椅,卖便宜的散茶,用来吸引客人。但店里头,还是要继续卖点茶,而且比现在还要卖得更贵。“

宋引章、孙三娘都惊掉了下巴,比现在还要贵,那还能卖的出去吗?

赵盼儿却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办法肯定能奏效,她兴奋地说道:“钱塘那么多卖茶的,为什么大伙都愿意上我那儿喝茶?为的就是赵氏茶坊品格好,茶名起得雅致,杯盏用得不俗,墙上有字画,园里有野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所以,咱们要想在东京也做好生意,就得扬长避短。引章刚才说她的琵琶不能随便弹,我觉得很对,要是随便哪个茶客都能听到江南第一琵琶名手的琴艺,那还叫什么物以稀为贵?”

听到这里,宋引章已经有点明白过来了,她猛点着头附和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赵盼儿看着宋引章,语速飞快地规划着:“其实咱们三个里头,现在在东京城里最有名气的是引章,所以茶坊的生意,就得全围绕着她来做文章。首先店名得改,得起个既雅致又有意境的名字。以后倒茶添水的事你不能做了,后头没完工的那间雅室再布置布置,你就待在那里头,每日里最多只能弹三只曲子,没事的时候就多插几支这样的花,把钱王太妃的名头用起来!我不信那些文人墨客们不会趋之若鹜!”

孙三娘听到这里,也连连点头:“对对对,陈廉也说过咱们卖的果子,不单得味道好,盒子还得漂亮,我这就去坊市里淘些个什锦盒子,漂漂亮亮地装起来,名字你们来起。”

“等等!”赵盼儿拦住了孙三娘,“别着急干活,为了以后少吵架,咱们还有些话得说明。第一,像今天这样的争执,不能再有了。咱们最好分头管事,厨房采买,三娘说了算;茶坊经营,我说了算;曲艺摆设,引章说了算。其他事务,三个人中只有两人同意,就照此执行。如何?”

孙三娘和宋引章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相比孙三娘,赵盼儿更担心的是宋引章,她的目光看向宋引章:“第二,女人做生意,本来就比男人更不容易,万一这回再亏钱,你们受得了吗?引章,你要做了茶坊的招牌,那么你在乐籍的事肯定会传开……”

宋引章想起顾千帆上回提醒她想在东京立足就不能软弱,咬牙道:“受得了,亏钱也好,有人看轻我也好,都一定要把茶坊开下去!我会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我是教坊琵琶色的色长!就算有人认出了我,提起我和周舍在华亭县的旧事,我也不在乎!我会告诉他们,被恶狗咬了一口,不能全怪我!生下来就属乐籍,也不是我的错!”

赵盼儿听了宋引章的话,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说得好!”

“就是气势弱了点。”孙三娘拍了拍宋引章的背,自己挺起了傲人的胸部,“得把胸挺起来。诺,像这样。”

宋引章挺直了后背,半羞半恼地说:“我挺了。我只是瘦!”

孙三娘围着宋引章绕了一圈,故意狐疑地说:“是吗?我不信。”

赵盼儿憋着笑,也上来戳了戳:“好像是小了点。”

宋引章又痒又羞地打开她们的手:“拿开,你们怎么这么坏!”但她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姐妹三人你追我赶,最终幸福地坐在了一起。赵盼儿温柔地替宋引章拢了拢头发:“引章,现在你真的好了不起,我们两个,都为你骄傲。”

宋引章依偎在赵盼儿怀里,喃喃道:“现在这样真好。盼儿姐,三娘姐,咱们索性一辈都这样好不好?永远不嫁人,永远姐妹情深,一直这样相互护持到老,好不好?”

看着宋引章满怀期待的目光,赵盼儿一怔,她眼前突然浮现出顾千帆英俊的面容,但宋引章的眼神是那么的可怜与祈求,于是,在和孙三娘对视一眼后,她点了点头。见赵盼儿和孙三娘都点头答应,宋引章露出了前所未见的欢快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