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轻轻地关上了。

外婆用力地抬起她插满针头的右手朝杨诗隐伸了过去。

杨诗隐握住外婆枯枝般的手,重重地跪了下去,他将头埋在外婆胸前,悲痛随着他的低泣漫入外婆的心里。

外婆用虚弱的声音安慰他道:“人老了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杨诗隐不想听,也不想面对,他只是将自己投入黑暗中,无助的哭泣。

祖孙两人即将面临的死别并没有带给朱毓和杨毅一丝悲伤的情绪,他们两人一边紧张地守在病房外,一边不忿地低声争吵。

房门虽然挡住了两人,但两人自私虚伪的表情始终在外婆眼前挥之不去。

一想到这一对不孝的女儿和女婿,她的心便一阵刺痛,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乖巧孝顺的外孙。

外婆本想再跟外孙再多相处一会儿,可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像即将永远停下的摆钟,身上的体温也在四散游走,生命已经不打算再多给她一点时间了。

她悄悄地捏了一下外孙的手,低声道:“乖乖,你过来点,外婆跟你说句话。”

杨诗隐抬头拼命地抽泣,像是快要窒息似的大口吸气。他艰难地凑过去,泪水落在了外婆的脸颊上,浸湿了她的衣襟。

他的泪水滚烫,原本平静的外婆也跟着流出泪来,“好孩子,我跟你说,你一定要记住了,我在老屋的卧室的床垫夹层里给你留了张银行卡,里面有二十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我给缝死了,你只要用刀划开就能拿出来。你一定要藏好了,别让你那丧良心的爸妈搜走了,他们问你,你千万不要说,一定要留好,将来你读书也好,娶媳妇也好,干事业也好,要用在正道上,千千万万记得外婆的话,不要学你爸妈,要好好生活,当个坚强善良的好孩子。”

外婆说完还没来得及再看孙子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杨诗隐只觉得外婆呼吸一滞,便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他顿时觉得自己仿佛了坠入了无间地狱,眼前一黑。

外婆的去世给了杨诗隐致命的打击,他万念俱灰,几次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向下望。

只要跳下去,他就可以像飞鸟一样自由了,但是外婆去世前的话阻止了他。

要好好生活,要坚强。

如果他这样跳下去,摔成了一滩烂泥,天上的外婆会不会更加伤心呢?

他抽回了往前迈出的脚,他想要做一个听外婆话的好孩子。

“嘭”的一声阳台的门被粗暴的推开,气急败坏的杨毅举着鞋底就抽了过来,杨诗隐抱着头瑟瑟发抖的蹲在地上。

“你跟我说,你外婆临死前有没有给你提存款的事,你他妈的,我当时怎么给你说的,让你一定要问,你问的话呢,你他妈的就不是个东西。”

“好了好了。”朱毓冲过来拦着,她蹲了下来,佯装心疼揉了揉儿子的头,温柔地说道,“小隐啊,你爸一向就是这么着三不着两的,打疼了没有啊,让妈妈看看,好孩子,你就不能好好想想,你外婆当时怎么给你说的。”

杨诗隐知道他们两个是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故意套他的话,他谨遵外婆的嘱咐,仍是那一套说辞:“我当时太难受了就昏倒了,只大概记得外婆说要我好好学习,认真读书,做个好孩子,其他的外婆真的什么都没说。真的,我还没来得及问,外婆就走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杨毅举手还要打,朱毓看儿子可怜,就拦道:“算了算了,小隐从小就很听话,从来不撒谎,我想大概是真的没有了。”

她叹了口气随即抬眸看着杨毅,用嘲讽的口气说道:“我早说了,让你少赌,这些我也没法了,你自己的亏空自己想办法吧。”

“真他妈的,一群败家玩意儿。”杨毅气得跳脚,大声吼了几句,摔门走了。

朱毓把杨诗隐拉起来,听到杨毅走远,忽然又道:“小隐,你爸那个人又嫖又赌,你防着他是对的,可我是你妈妈,你该相信我才是,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外婆真没给你留钱吗?”

杨诗隐避开她的目光,垂着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头。

朱毓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冲他嚷道:“真没用,让你问个话都问不清,怪不得你爸要打你,真是个废物。”

她说着换上高跟鞋也气的走了。

家里又只剩下杨诗隐自己了。

他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藏银行卡,生怕被父母搜走。

他惶惶不安地过完了暑假,终于熬到了高中开学的通知。

他要离开这个带给自己无数创伤和羞耻的家去念高中了。

他难得有些雀跃,每天都在数着日子。

持续数日的阴雨天气也渐渐放晴,有了盼头,天气都好了起来。

但杨毅却非常生气,屡次在吃饭时辱骂他,骂他浪费钱,读什么书,还不如赶紧辍学去工厂打工算了。

朱毓虽然没说出这么绝情的话,但也表示她只出学费,其他的生活费学杂费她一分钱也不会出,问就是一句:“要钱,找你爸要去。”

好在外婆给他留了一笔钱,他心里并不十分慌张,反正只要能离开家,哪怕让他半工半读他都愿意。

为了不引起父母的怀疑,他只能装出一副愿意父母分忧的模样,在小区附近找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美其名曰减轻家里经济负担。

外婆的话给了他一点鼓励,他觉得自己还能拖着残败的灵魂再试着活下去。

开学的前两天,他用发传单挣得钱悄悄到商店里买了一件崭新的短袖Polo衫和休闲长裤,一共花了一百多,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买新衣服。他的父母很吝啬,从小便告诉他家里穷,让他一定要勤俭节约,所以他的吃穿用度总是很差,身体也发育不起来,同龄的男孩子的身高都已经快往一米八冲刺了,而他只有可怜的一米六九。

因为长得慢,上了初中父母就没给他穿过新衣服,他到现在还穿着小学的旧衣服,好在他爱干净,衣服一直洗的很整洁,只是别人初中的青春时光都是五彩缤纷的,但他没有,他只有自卑和土旧。

他把衣服藏进书包里,忐忑不安地回到家。

进了家,朱毓和杨毅正在吃晚饭。儿子辛苦一天回到家,两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浑身都写满了嫌弃。

杨诗隐小心翼翼地把书包藏到自己的小卧室,低着头盛了一碗米饭,如坐针毡似的一声不吭地快速扒完。他把碗洗了,就立马躲回卧室。

房门一关,他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他拉开书桌前的板凳,刚想坐下去看会儿书,就听到客厅里传来砸碗的巨响。他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抱头蹲下,而后便听到了父母争吵的声音。

他难以控制地浑身发抖,从**拉了个小薄毯披在身上,害怕地朝门口蹲行。

杨毅和朱毓在饭桌前疯狂对骂,朱毓像吃了枪炮一样,把杨毅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了一遍。杨毅气的满脸通红,上去便给了她一个耳光。

朱毓头上的琉璃发卡被甩了出去,落在地上摔地四分五裂。她的理智已经彻底被怒火烧成了灰烬。她不甘示弱,嗓门登时提高了八度,一下子窜到他身上,一手揪住他的头发,一手疯**他的脸。

杨毅“嗷”的一声惨叫,骂道:“丑婆娘,死婊子。”使劲地将朱毓甩开,朱毓虽然撞到了墙,但疯狂的劲头儿丝毫不减,她抄起墙边的扫帚,像杨排风挥舞烧火棍似的,将杨毅打得痛苦嚎叫。

他举着胳膊边躲边退,直到躲进卧室将门反锁。他怒气冲冲地打开衣柜,抱起一堆衣服甩进行李箱。趁着朱毓拍门大骂之际,猛地推开房门将她扇倒在地上,冲出大门扬长而去。

朱毓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追着他一直骂到了楼下。

邻居们闻声纷纷从家里探出头来张望,但他们谁都不敢劝,只是瞧了眼热闹便关上门来说长道短。

杨诗隐紧张地听着客厅的动静,他听到父母打架的声响,杨毅离家的骂声,朱毓追赶的叫喊,那颗原本就脆弱的心脏就这么被反复的碾压直到破碎,等到夜深人静时再被他默默地拼起来。

他就这么可怜而卑微地苟活了十几年。

朱毓骂骂咧咧的进门,突然把扫帚一扔,盘腿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杨诗隐轻轻地打开门锁,探头探脑地朝客厅张望一番。

披头散发的朱毓正捂着胸口坐在地上,哭的面无血色。杨诗隐哆哆嗦嗦地走到她身边,低声叫了句,“妈。”

他本想劝母亲两句,谁知朱毓见了儿子更加火冒三丈。她站起来对着他左右开弓,连扇了好几下,骂道:“都是你这个拖油瓶,王八蛋,蛇鼠一窝!你爸是个狗东西,你又是什么好人了。他妈的,老杨家没有一个好东西,都他妈的是贱种,你就是贱种中的贱种!”

杨诗隐被她扇懵了,站在原地,仿佛灵魂都被打出了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