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打电话挨个问候,找到梁老板的时候,他正走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

半年里梁肃整整瘦了将近十公斤,现在整个人就像是一根移动竹竿,风雨飘摇地走在凄风苦雨的大街上,缩脖端肩地接电话。他们的小公司在经过了无数的波折、把腿都跑细了之后,终于成立了,为了筹资,梁肃把奶茶店盘了出去,那个给无数少年少女带来快乐的精灵森林奶茶店关了门。

他们主要做的是物流,公司成员是梁肃和他的两个同学,以及多年来接受梁肃资助、叫他往东他不往西的张秦,张秦高中毕业以后觉得自己不是读大学的料子,就跟着梁肃开始干实业。

四个人即是公司高管,又是前台,又是市场营销人员,又是派送人员,个个身兼多职,租了一个二十平米的小屋子做办公室,艰难地开始了他们在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上的长途跋涉。

联系商家,跑业务,印宣传单——做这一行需要信誉,开头更是艰难得要命,柳蓉打来电话的时候,梁肃刚跑业务回来,再一次被人拒之门外,脸上僵硬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下去,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睛里都是血丝,已经有六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

可他一听出陌生的号码那头是谁的时候,身上的萎靡立刻一扫而空了——柳蓉将近半年从没联系过他,他以为给她的那个号码,已经不知道被她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C大是那么好的一个大学,梁肃想,她现在的生活一定特别丰富,哪还有时间理会自己呢?

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模样不像个人,顶着一头开始冒油的头发,瑟缩地走在大街上,迷茫和无助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埋起来。

他偶尔会旁敲侧击地问梁雪,可自己那妹妹神经实在粗得不像个女孩子,神色迷茫地看他两眼,也就一句“她最近挺忙的”一笔带过。

每次梁肃看见她急匆匆的背影,心里都会非常怨念地冒出一句“你多说一句能死啊”。

结束了这个短暂的电话,梁肃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握着手机,点了根烟,不知道是不是尼古丁刺激了他的神经,一根烟下去,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伤口化脓,传说那是白细胞正在吞噬细菌,代表身体正在自我愈合,现在苦,代表他有前途,代表他还活着。

看看现在活得人模狗样的那些人,哪个没当过孙子?

梁肃把烟屁股丢进垃圾箱,疯子一样地自己大笑了三声,然后点头向表情异样的围观群众致意,扬长而去。

大雪淹没了整个城市,这一年异常寒冷的冬天,悄然而至。

洛洛期末考试奇迹地从万年倒数第一上升到倒数第五,洛洛妈高兴地要请梁雪吃饭,还塞给她一封红包。

柳蓉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常露韵迎来了第一轮复习以后的模拟考。

高四了,常露韵对成绩更木然了,每天的任务就是查漏补缺,县中老师讲课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他们班语文老师更是个自己就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主,强烈反对往作文里穿插古诗词,因为“没有现代气息,显得陈腐”,喜欢的作文都是一种形式,就是讲完霍金讲海伦凯勒,写了其他人就是论据不足,没有说服力。

哦,对了,唯一一个获得语文老师他老人家恩准可以写进作文里的古人,是司马迁——非要把一篇作文变成苦大仇深的残疾人大聚会。

县中别的都没效率——比如供暖问题,冻得老师们都受不了,找了好几次,也没能得到解决——只有判卷子有效率,三天以后就出了成绩和排名。学校的复读班和应届生班一起排名,应届生班除了第一名还算能拿得出手之外,第二名就在常露韵看来,已经上不了重点线了。

怪不得被人吐槽说是四年制。

别的学校都放假了,常露韵还要在学校再坚持几天,传说他们一直要补课补到腊月二十五。柳蓉本来想来看看她,一听常露韵描述路线,立刻晕了,决定还是乖乖地等她自己回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学校里的教师家属楼里开始传来鞭炮声,搅合得一个班里的学生都无心晚自习,好多男生扒在窗户上看,冷风顺着窗户缝挤进来,西北风在外面呜咽,教室里冷得像冰窖,在外面的热闹的映衬下,好像更凄凉了。

常露韵往外看了一眼,把手缩进袖子里,用两根指头夹着笔,在选择题上画勾。她手背上长了冻疮,这辈子她本来都不知道冻疮是什么东西,这回终于明白了,青青紫紫的一大片,有地方已经破了,稍微一暖和,就又疼又痒。

于秀秀坐在一边,像是已经发了好久的呆,从上晚自习开始,一个小时没翻过一页去。

一个小烟花爆开了,绚丽的颜色在半空中升起,又迅速冷却消逝掉,于秀秀被惊动,眼神迷茫地往外看了一眼,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把书往前一推,趴在桌子上,肩膀**起来。

常露韵往她桌上放了一包面巾纸,也没在意,谁都有压力大得承受不下去,想哭一场的时候,不一定需要别人过多的关注。她自己也有点心不在焉,刚刚从传达室收来一封写给她的信,还没有拆开,写信的人既不是柳蓉也不是梁雪,更不是胡蝶,而是……黄磊。

信封背面写了一段话,说“你不想拆开就不要拆,可以等高考完了以后再看”,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常露韵就真的犹豫了,她好像隐隐地感觉到了信里写了什么,所以下意识地逃避。

十分钟过去了,晚自习课间休息,教室里依然沉默,除了出去上厕所的,其他人要么岿然不动地坐在那继续做题,要么趴下来补一觉。于秀秀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常露韵就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说:“别哭啦,这么干这么冷,一会脸上要难受了。”

于秀秀默默地爬起来,捡起常露韵给她的餐巾纸擦了擦脸,勉强跟她说了声谢谢,低着头沉默地坐了一会,才说:“等过年开学,你就有新同桌了。”

常露韵的注意力本来已经回到她的理综卷子上了,听见这句话一愣,偏过头来:“你说什么?”

于秀秀有些脏脏的指甲抠着半湿的面巾纸,好半天,才说:“我父母不同意我来上这个班,他们觉得我反正也考不上,是我自己硬要来的。结果上回模拟考试,我的成绩你也看见了……”

她大眼睛里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于秀秀立刻擦掉,可擦干净以后又再次掉出来,于是自嘲似的笑笑:“可能我真不是那块料吧。”

常露韵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能体会到对方的痛苦,即使体会得到,也无能为力,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说:“要不然你再跟他们说说吧,一时成绩不好代表不了……”

于秀秀摇摇头:“我已经跟老师说了,现在走,还能退一点学费。我考一年考不上,考两年也考不上,我就是那路人。再说我弟也正上高中呢,我妹才十二,不知道将来怎么样呢,我家哪来那么多钱供这么多人?前两天月假回家,我妈说已经给我定了一门亲……”

“定、定定定什么?”常露韵瞠目结舌。

“定亲。”于秀秀说,“人家的彩礼都收了。”

常露韵风中凌乱地看着于秀秀,觉得自己穿越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你……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吧?”

于秀秀笑了笑:“那能怎么样,婚可以先结着,到了再领证也行,再说我明年就到了,也耽误不了什么。”

“有的人,大概生来没那个命,八字里就没有能上大学的那一笔。”最后,于秀秀总结说,她擦干了眼泪,红着眼眶,盯着桌面,就像是恋恋不舍地盯着自己那些即将告别的、大好的年华。

在常露韵眼里,她就像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白娘子和许仙被老和尚强硬拉开,彼此伸着手,却越走越远的模样一样。不过这一头是于秀秀,那一头并不是许仙,而是对别人来说理所当然、对她来说却可望不可即的青春。

拉开他们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虽然隐形,对于尘世里渺小的凡人来说,却无所不能。

“我真是喜欢上学。”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回了家,这是常露韵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于秀秀。

那一天送走了于秀秀,常露韵在语文课上拆开了黄磊的信。这个高中时候一直被柳蓉贬损的男孩确实写了一手好字,比女孩子的还要干净工整。他写着:

常露韵:

展信佳。

我还是想叫你“loud speaker”,可是怕你生我的气,其实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我知道你很忙,寒假同学聚会不一定会来,很久没见了,有点想你,说说我现在的情况吧。

我觉得这半年过得有点迷茫,周围的同学都很闲,男生就是每天打游戏,泡妞,要么出门聚餐喝酒吹牛,寝室里的一个男生昼伏夜出,每天白天睡觉,下午两点钟才起来,然后上网,然后通宵游戏。

女生也有很多,但是我感觉她们也好不到哪去,期末考试,我前边的那位长得挺好看的小美女就是作弊被抓住了。她们都特别会打扮,可是也特别虚荣,没有一个像你那样认真生活的。也许是我以偏概全了吧,哈哈,希望你明年能考上个好大学,可能那里的人比我们这强点吧。

我其实最希望你能到我这里来……开玩笑,你不复读也看不上我们这(我没有在咒你,真的)。

我只是想象一下,如果你来……(这段被划掉)

你还是考个好一点的重点大学吧,将来有好前程,找个好工作,说不定还能找个好男朋友,听说你们那挺苦的,苦也有苦的好处,说不定变瘦了,变成个大美女,全校的男生都为你倾倒呢。

开玩笑而已。

不过说真的,要是你找不到合适的人,将来还可以来找我呀。哈哈,这句当然也是开玩笑。

好了,我没别的事了,不打扰你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我挺想你的(我好像说过这句话了,那就再说一遍^_^)。

黄磊

青春散场,少年情愫湮灭在各自天南海北的分别里,说不定最后也只剩下一句“只是开玩笑”,在最最不成样子的情书里,化成一个有些歪、有些苦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