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戴“商儒”的帽子

1992年,我以专业作家的身份下海,故好事者常以“儒商”誉之。每到这时候,我就感到莫名的尴尬。虽然,我在《中国需要儒商》一文中,对儒商大加赞扬,但临到我自己头上,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在文人下海的大潮中怀着荆轲式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情,告别文坛而投身商海的,虽然赚钱不多,但感慨却不少。

下海头两年,人家称我为儒商,我哼哼唧唧,不置可否。因为你毕竟坐上了加长的凯迪拉克轿车。朋友们单看这个,就断定你是一个成功者,却不知这是“打肿脸充胖子”,个中蹊跷,不好在这里道破。两年之后,我比较明晰地看到自己并非商业奇才。虽然能赚一点小钱,却做不下富甲天下的霸业,因此就不再想唱荆轲式的“壮士歌”,而改唱李太白的“蜀道难”了。最重要的,由于我固守了二十多年的文人传统无法改掉,故在商人堆里总有些不自在,这好比一个人坐在一群猴子中或一只猴子闯进一群人里,有那种“物不类聚”的尴尬。

“洛阳虽好不如家”,我动了回到文坛的念头。但一经与过去的文友们相聚,我就知道文坛我也回不去了,毕竟接受了几年商业生活的改造,对文坛上的门户之见,鸡肠狗肚的小家子气,也很不习惯了。因此我便过起了两头都挂着,或者说两头都挂不住的“两栖人”的生活。

这时候,人们再称我为儒商,我就会对他们说:“不对,我不是儒商,而应该是商儒。”

顾名思义,儒商是知识分子商人,那么商儒呢,就应该是做点小生意的知识分子了。所不同的是,前者重在商而后者重在儒。

我最初说出“商儒”这个词,是在和老作家徐迟的一次谈话中。当徐迟问我怎么处理商业与文学的关系时,我说:“儒商是把学来的知识用于赚钱,而我却是想把赚来的钱用于文学。这么说,我不是儒商而应该是商儒了。”

“商儒,这提法很新颖。”徐迟说,“你还可以把这概念进一步拓展,隐于商的文人,可以称作商儒,专事研究经济学问的人,也是商儒。”

“这么说,马克思是最大的商儒了,他的《资本论》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经济著作。”

“可以这样说,马克思是一位商儒,每年获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都是最成功的商儒。”

这次谈话又让我气馁。创造“商儒”一词并用来标榜自己,我还颇以为得意。但是,一想到马克思他老人家可以称作商儒,亚当·斯密、凯恩斯等也是商儒,看看书架上他们的著作,我立刻就无地自容了。

有巴菲特、比尔·盖茨在前,我不敢当儒商。有马克思、凯恩斯在前,我又不能妄称商儒。那么,我究竟算是什么呢?好在商儒的解释有三种,既然这一种解释我占不了便宜,且换下一种:做点小生意的文化人。这种人在中国倒真是不少。三个郁郁不得志或者好高骛远的读书人凑到一起,一家公司就诞生了。中国是个生育能力极其旺盛的国家,不但会生人,就是蚊子、盗匪、公司之类,也统统是一窝一窝地生下来。很不幸,做小生意的文化人所开的公司,在这一窝一窝的公司中占了很大比例。这还不包括那些未婚先孕和生下来没上户口的黑孩子。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做着一个鸡蛋变成一座养鸡场的美梦。但过不多久,美丽的肥皂泡照旧一个一个地破灭。这一类人如果都可称作商儒,商儒便成了悲剧的代名词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让我再去演悲剧的主角,我是万万不干的。那么,这第二种解释,只能放在一边了。第三种解释:隐于商的文化人。古人云:“小隐于山林,大隐于市朝。”说这句话的人,是世界上最最伟大的预言家,因为,他已预计到今日的城市中,有最好的美食城和娱乐城,有名车如流,有仕女如花,有卫星转播的足球赛,有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隐”在这样的城市中,不是人间的仙人又是什么?但是,且慢,城市中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你凭什么去享受?钱!不错,是钱!但你若不能精心地策划抢银行而不致犯罪,你就得去把维持自己消费的钱赚回来。一谈到赚钱,你又得经商了,说到底,大隐于城市便是大隐于商。

想来想去,商儒的第三种解释和我的实际靠得稍拢一点,充其量,我是一个隐于商的文化人。以商儒自诩,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一想到,一个不入流的小商人和一个天才的经济学家共戴一顶“商儒”的帽子,那这帽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往自己头上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