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如明镜(七)

白馨回到自己宫中,一整夜无法入睡。黑暗中,她仔细洗净双手,将自己会做的每一样点心都做了,以此来忘却心中悲凉。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一根根极细的丝从心头穿过,稍微动一动,都要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最后她伏在案上睡去。梦中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出嫁来横云时的光景。白夜被她打了一掌,却只要她好好活着。

原来好好活着,才是对一个人最无奈,最痛苦的期望。

第二天,白馨私下里请了一位大夫来,要他给自己看看眼睛。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年轻的那个嘴巴刻毒,一见面便说她一身冤孽,眼睛是遭了报应才会变成这样。最后年老的发了火,他才勉强住嘴。

然后两人围着她看了很久,一致认为她的眼睛也不是完全没救,救起来也并不麻烦。

唯一不妥的是,可能会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痛。

“和眼珠挖出来差不多吧。”那个年轻的若无其事地说,“师父,我看还是算了。雪轻杨知道了,还不把我们全都活埋。”

白馨忙说:“我不告诉他的。”

那个年老的有些不耐烦道:“你难道还不习惯?为什么一定要受这样的罪。”

白馨粲然一笑:“我不想别人担心我。”

于是她开始喝许多药。这期间她每天只道雪轻杨屋里坐坐,不怎么和他说话,也不去碰触他。但是她心里的快乐几乎就要溢出来。

雪轻杨问:“你怎么了?”

“等你好了,便告诉你。”

药喝到一定时候,老大夫拿了一把刀,要将她眼珠上那层已经很明显的翳划开了。

白馨被捆粽子似的捆在什么东西上,心里有些慌。旋即又想起了白夜的话——“好好活着”。

还有雪轻杨的声音: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对自己笑一笑,轻声说:“好了,我不怕的。”

那一刻的痛楚如同灭顶。她痛得在身边乱抓,恍惚间只觉得有人紧紧握住她的手。于是她将全部力量都用来紧抓着那只手,直到痛得失去知觉。

醒来时眼前蒙着布裹的草药。过了两个月,那块布被人解开。她睁开眼,看到淡淡的晨光里,有个面容清秀俊美的年轻人在她面前,眼神寒凉如雪。他瘦削纤长的手上裹着药帕,那是被她剧痛中抓出的累累伤痕。

“陛下……”她轻声唤道。

雪轻杨微扬起眉:“你怎么知道是我?”

白馨一头扑到他怀里,欢声笑了:“因为我在心中无数次揣摩过你的样子。”

“等我好了,便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么?”

她用力点点头,笑得愈发灿烂:“我要努力活着,陛下也要。”

好一会,雪轻杨终露出个浅淡微笑。

“好。”

翌年,白馨生了个漂亮儿子,雪轻杨给他取名欢颜。到冬天,周焉来了许许多多人和贺礼,这时常棣寻到白馨,将一包药粉给她。

“国后有命,杀了帝君,扶颜皇子即位,公主便是太后。”

白馨立时就要摇头。常棣说:“半年内听不到帝君驾崩的消息,宁将军就要死。”

白馨整晚都做噩梦。第二天是圆月节,她在花下摆了酒,邀他赏月。那包药粉,就融在酒中。

雪轻杨看看面前的酒杯,唇角牵起一笑凉薄:“皇妃今日好兴致。”

她痴痴看着他,朝阳般灿烂的笑容里渐渐带了叹息。她说:“女官告诉我,别的女子成婚之夜要和夫君一同饮酒,你都没有和我这样。”

雪轻杨便举起面前酒杯,向她抬一抬手,一饮而尽。

白馨笑了,也将自己杯中酒饮尽,然后起身走到他身边,慢慢偎依到他怀里,合起了眼睛。

“陛下……”她到最后依然是笑着的,“馨儿……不舍得你死……”

言毕,陷入一片黑暗。

很久的寂静。雪轻杨淡淡一笑,将她抱起来回了寝殿。

白馨一早便醒来,看到雪轻杨将她抱在怀里。她想了又想,不禁呆住。这时他缓缓抬眼,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那包药还在常棣身上时,就已被流夏调了包了。这一觉睡得可好?”

半晌,白馨又笑了,轻声问:“我拿了那包药,你不怪我?”

“下次再敢拿,决不饶你。”雪轻杨将她按回怀中,“为何要自己饮下那杯酒?”

“陛下,”她轻声说,“世上所有人,白馨最喜欢你。我不能眼看着父母姐妹枉死,也不想你受一点点伤害。我……只能如此。”

雪轻杨淡淡一笑:“只要我雪轻杨还活着,世上就不会有‘只能如此’这句话。”

白馨不知他做了什么。她知道的是两月后,王世子白夜亲自来到横云王城。

白馨终于见到了白夜。他依然像个少年,冷眼清澈。虽则他的眼睛令天下人胆寒,但她已明白,他不是那样薄情之人。用心看到的,永远比用眼看到的更真实。

白夜的深情,永远都藏在他更夜般的寒凉眼眸深处,藏得难以让任何人察觉。

于是她也对他笑了,笑颜一如从前年少时的清澈灿烂:“阿夜,好久不见。”

白夜点点头,并未应声。

“帝君对我很好,可我没有劝他欺负你。”她悄声说,带着笑颜,“阿夜,我不知你当初有什么不得已,但我早已原谅你了。我喜欢帝君,我也希望你遇到真心喜欢的人。”

白夜眉心不易觉察地轻蹙一下,旋即却极轻地牵动唇角,亦对她笑了笑。这是他很少会有的表情。

他穿着一身素色,白馨并不知道,那是因为周焉国后被雪轻杨赐了一条白绫,在周焉王宫中悬梁自尽。她亦不知,朝堂之上,雪轻杨和白夜刚刚剑拔弩张,相互斥责对方。她也不会知晓,此后雪轻杨和白夜,一生都在为保护各自的江山争斗不休,却从没有人再想过要伤害她。

她更不会知道,许多年以后,在寒冷的周焉王宫,周焉王白言临终前念的,不是世子白夜也不是国后孟慈,而是惨死山中的白晨岁和她的女儿白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