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如明镜(二)

甘棠几乎就要去请周焉王出面时,他的世子终于回来了。

“世子!”他匆忙上前,声音却压低了,“听说宁将军家的三小姐,今早受人行刺。”

白夜猛地睁大眼睛。

“因恰好遇到秀王搭救,所以伤势不重,但据秀王说,来人无疑是冲着她的性命去的。”

白夜凝神想了想,吩咐道:“告诉别人我去了将军府,然后跟我出去。”

说着转身再往外走,一推门,却见漫天飘起了鹅毛似的雪花。

南屏山顶,了无痕迹。

甘棠不明白世子的想法,四下看看,脱口道:“没想到山顶如此荒凉,竟连草木都会没有。”

白夜眉梢一颤,低声道:“你说对了。”

甘棠尚不明白,他已对着那片空****的地面落下一掌。满地泥土轰然溅开,露出了黑暗中掩藏的锁链。

白夜伸手拉了拉,纹丝不动。他略一回头:“去叫人来。”

甘棠再回到山顶时,雪已下得很大。白夜衣衫单薄,动也不动地立在大雪中,看上去那么孤单。他连忙上前:“世子,你不冷——”

“将地下的东西,拉出来。”

夜色将近时,他们从地下起出了一具铁索缠绕的铜棺。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凶恶的猛兽,稍不留神便会出来伤人。

几个人完全惊呆了,面面相觑。忽听白夜道:“你们今日都看到了什么?”

几人齐声道:“我等什么都没看到,只随世子出来散心,转了转便回宫了。”

白夜将几人看了看,略一点头:“那便去转转吧,我要歇歇。”

他声音很淡,眼神却比呼啸的寒风更凌厉,甘棠不敢多言,低头带人退下。

待到山中只剩下一人,白夜才将那些玄铁锁链一道道解开。这个过程极慢,因有些铁索着实勒得太紧,只能用玄术一点点耗过去。过了许多时候,锁链终于完全打开。这时风更猛烈,天上积压着铅色云块,暴风雪就要来了。

白夜用力一推,铜棺纹丝不动。他微蹙起眉,粗鲁地朝着那棺盖劈头一掌。

这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南屏山都响起了回声。那不知有多重的铜盖猛然间滑开,落在了地上。在这一瞬间,铜棺中的尸首突然向着外面一纵,枯枝也似的双手直指白夜。

白夜没有动,甚至连眼也没眨一下。那具干枯的尸体被焊在铜棺上的镣铐拦住,永远地停下来,只有大张的嘴仿佛还在发出凄厉呼声。任谁也看得出,这个人当初竟是被活活锁进棺材,埋在了这丈余深的地下。而方才那一纵,便是此人死前竭力抵着铜棺边缘,仍希望能够逃出来。

白夜拭去唇边震出的血,目光已定在了那尸首胸前一块残缺的玉佩上。他默默地取出怀中半块玉佩,再将尸身上的半块扯下来。两块残玉合在一起,当真天衣无缝。

他垂下手,目光缓缓掠过铜棺内——尸体腰间仍有一串金珠,更确定了她的身份,双腿骨头错开,想是死前已被人砸断了许多年。那铜棺上,隐隐现出许多血痕,皆是指甲抓挠留下的痕迹。在离铜棺边缘最近的地方,有一行颤颤斜斜的血字,字迹凌乱,必是此人绝望中写下。

白言负我

白夜眉心蹙起,许多真相的碎片聚在一起,却难以连成一片。宁馨是白晨岁的女儿,他父王要守住这个真相,他母后却在知晓此事后痛下杀手。他想不通。

于是他再走近些,向着铜棺中望去。

暮色沉沉,他终于看到了更加凌乱的另一行字——

狂风骤停,大雪簌簌落下,如同一场无声的悲泣。白夜睁大了清冽如水的眼睛,动也不能动。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怔怔回头,透过雪幕看到周焉王白言的身影。

白言一步步走过来,看了看铜棺中惨死的白晨岁,又看了看一旁的白夜。

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白夜将两块玉佩合在手中,再打开时,翠色玉佩已经化成粉末,随风飞散。然后他扬起手,毫无迟疑地对着晨岁长公主的尸体一掌拍下。

在白言带了惊愕的眼神中,那尸体顷刻间碎成无数片。白夜捡起那串金珠,收在自己怀里,然后将手掌按在铜棺内壁,一路抹过去——所有的血痕,字迹,无一留存。

天下再不会有任何人看出这是谁的遗骨,谁的棺木。他直起身,全力一推,仍将铜棺合起,推回了地下。

呼啸的风声响起,土石层层滚落在铜棺上,是他以千古难寻的凝雪之术重新封起一切。做这一切时,他秀美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连睫毛也不曾颤过一颤。之后,他便默然立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再不出一言。

白言颤声唤道:“阿夜——”

白夜没有应声,没有看他,转身离开了。

这一年冬天,白言下了诏书,言死后将传位给王世子白夜。

那一日所有人都来为他庆贺。白夜少有的穿着一身暗紫华服,看起来终于像个大人。那双清澄如水的眼,却从此变得像最深的潭,深不见底,掩盖一切。

宁将军也来到世子府庆贺,他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就在门外等他。

白夜微抬眸,声如雪:“宁将军,横云和周焉,正要和亲。”

“是。”

“但两国都无适龄的王女。”

宁将军微抬起头:“……世子的意思是?”

“我已向父王说明,认宁府三女宁馨为长姊,送她前往横云为妃。”

片刻寂静。门外跑进一个女子,她的灿烂笑颜,在这一刻变得苍白茫然:“阿夜,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姐姐。”

宁将军连忙去拦她,宁馨却已含了泪。她仍对他笑着:“阿夜,不要吓我,我怕这样的玩笑……”

“不是玩笑。”白夜静静地说,起身离了偌大的厅堂。

周焉后久已等在长廊上,见他来了,便展颜一笑:“世子,已接见完了那些人么?”

白夜顿住脚。

“……世子?”

好一会,白夜终于端整一揖:“母后,已见完了。”

“现在去何处?”

“有些事要去告诉父王。”

周焉后一笑:“何事?也与母后说说。”

“与横云和亲之事。”

周焉后略微思索片刻,笑道:“怎么,你不想娶个横云来的冒牌公主?世子,横云没有适龄的王女,若要和亲,只好去臣女中认一个来。世子不喜欢,冷落着就是了。”

“如此,不如周焉送一个去。”

周焉后忙说:“世子,我周焉无需忌惮横云。议和之事,乃是横云愿赌服输,怎轮得到赔上周焉的公主。”

“雪轻杨是天子帝君,周焉永远只是他的封国。”白夜低声说,“他已收拢了渠梁,联合了兰柯。母后,暂且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