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 秋风横扫边关之际,昭城发生巨变,惊动了整个朝局。

二皇子赫连诘在追击敌军的过程中, 与一众亲信陷于流沙, 等援军极速赶到之后,二皇子也只剩一个脑袋在沙坑之外了, 还是及时赶到的萧冉将军营救得当, 才能保全一命,但赫连诘的亲信却已然全军覆没。

若仅是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二皇子还在,手下没了,再派去便是了, 绝不至于让在丹房炼丹的老皇帝手拿着密信, 咳出一口血来。

信上有言, 二皇子早在陷入沙坑之前,就已经因为意外坠马, 以致□□重伤, 又在沙坑中掩埋许久, 挖出来的时候,那处早就不能行了。

堂堂皇子,成了个废人, 再不能人道。

这种事,本是要遮掩住了才好, 只是挖出人的时候, 援军萧冉将军为了调配大量兵力营救二皇子, 昭城大半的将士都出了营。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 二皇子就这样一裤子血的被人从沙坑中拖出来,人因为失血过多昏迷着,就这样毫无颜面的被全军看了个遍。

一同参与营救昭城主帅的队伍里,还有一队犬军,那大灰毛犬,甚至跟随着气味,在沙地中,将二皇子那失去的**刨了出来。

原本在边城作威作福的天潢贵胄,一时间,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见情形不对,赶紧上前递上帕子给皇帝擦嘴角的血丝,而后又拿出一颗“仙丹”,速速给皇帝服下,顺了顺气。

“陛下,是否下令边城,出军攻打草原蛮族,给二皇子出气?”

皇帝猩红着眼睛,却摆了摆手,咬着牙说,“他不中用了,下令,召二皇子回京养伤,着令边关副将,暂代帅职!”说罢,老皇帝一阵咳嗽。

身边的老太监给他服了口丹茶,这才好些,缓过气,皇帝才又开口,“韬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这,前朝的事,老奴也不清楚,只是,伺候五皇子的小太监回宫拿了好些补品,说是他主子熬夜整理户部旧账,颇为辛苦。”

皇帝点头,“多送些补品去,把泉州进贡的千年红参也送去,叫韬儿不必太过劳累,养好,咳咳,养好身子才重要。”

“老奴领命。”

崇山峻岭中间的小路上,两匹矫健的大黑马一前一后的行在其中。

前方那匹鬃毛浓密顺滑的马儿甚是自在,还有闲心跨一跨蹄边的沟坎,而另一匹黑中透红的马则严谨极了,它审慎的紧靠山路的临山一侧,甚至都不朝路下方的悬崖峭壁瞧上一眼,深怕一脚踏错。

这两匹正是乌骓与踏炎,他们本被攀山而上的宗朔与阿曈,放在山下草木茂盛的水池边,只是这草原出来的头马实在是不服输,不论是山是河,它都要走一走试试。

如此,乌骓索性就带着踏炎,沿着阿曈他们走过的上山路,停停走走到了半山腰,正在渐入云中寺迷阵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两人下山的影子。

乌骓兴奋,撒开蹄子朝阿曈奔了过去,而它身后的踏炎则叹了一口马气,耷拉着大长脸等在原地了,这一路山崖行的它正是心惊胆战。

阿曈看见两匹马,觉得还挺惊讶,不是大红不熟练走山崖么?怎么还是上来了,只是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乌骓,阿曈一拍它的马脸,心想,怕不是他大侄子忽悠人家上来的!

宗朔跨上乌骓,踏炎也站在阿曈身边,跺了跺马蹄子。

就此,这两个人骑上了马,再次直奔昭城。

出了山,群峰峻岭渐渐被落在身后,而那座山巅之上的佛寺,也早已被掩映在重重的苍山浓翠中,再也瞧不见了。

阿曈低头,握好了颈间带着的嘎乌,想着那个大师傅,又遥遥的朝身后望了一眼。

宗朔勒马回头,“怎么了?”

“宗朔,得空你得和我回一趟家了,大师傅实在没地方搁。”

他祖宗的洞穴就刚刚好,况且,也得带人回去给家里瞧瞧不是!他可是有媳妇的人了!

而且,阿曈有些想家了,他第一次出了东山,便就这么久,不知道东山的狼群如何了,狼王家新生的小崽子们会不会跑了?阿塔阿纳和弟弟想不想自己,阿纳要是想自己了,怕他连吃饭都不香呢。

只是,东山在东,与边城距离遥远,且如今正是有些事情的紧要时候,只是要尽快赶回昭城。

最重要的一点,宗朔还没说。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回山寺倒是没什么,他的出身谁不知道!

但阿曈不一样,那样隐秘的身世,那样不世出的密地,务必叫谁也不知晓才好,何必叫红尘牵扯损了神居。

必要等他了结之后,再行拜见。不仅要拜见,还要叩谢当年的救命之恩。

于是,两人两马,极速朝边关奔赴。

深夜,昭城正宵禁,就连城边林中的犬军都安静极了,它们不仅安静,犬王黑风还离开了林子,不知朝着哪里,远远的迎了出去,久久方归。

如今昭城,萧冉暂代主帅之职,赫连诘早已经启程回京养伤,他身上的伤虽然没有大碍,但整个人像是变了,一改目中无人的暴躁之气,倒是阴沉狠辣又疯癫颠的,在帐中活活拆解了一个只是多看了他一眼的护卫。

身躯残缺,一朝跌下云端,他深知自己完了,大位无望,他被父皇抛弃,被身后的势力抛弃了,如此,赫连诘精神都有些极端,愤恨,愤恨极了。

他怨恨草原的蛮族,怨恨所有看到自己狼狈的将士,最终,所有的怨恨,都具象化在了宗朔身上。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远赴这鸟不拉屎的边关,那如今他就还在京中呼风唤雨,等着身后的势力送自己登上皇位呢。

皇宫之中,如今适龄的皇子,除了他,便只有一个簪花奴婢生的贱种赫连韬,那小子,自己一只手就能捏死。只有宗朔!这个从来都压自己一头的先太子遗孤,可恨他什么都强,所有人都仰望着他,文治武功,自己样样不及。

父皇说得对,这人,早就该杀!

因为身下的伤,赫连诘只能坐着轿撵,仿佛囚困在这方寸之间,他恶狠狠的诅咒,只盼着宗朔能死在草原里,最好尸骨无存,叫野兽分食,再下十八层地狱,就此,他尚可稍解一口气。

只是这时,他如此咒怨的人,正完好无损的,在昭城的帅帐中歇息。

萧冉接到宗朔即将回营的消息,便打算趁着夜半去把人接回来,再叫宗朔依旧住到帅帐中,如今昭城上下都是宗朔自己的人马,倒是轻松很多,不必太在意其他。

萧冉只管去接人,倒是阿云心细,他又安排了饭食与沐浴衣衫等,好叫两人回来后好好歇一歇。

阿云知道那两个人是从草原中摸爬滚打了一番的,其中辛苦自然不必说,于是还到了帅营的小厨房,叫厨子可以烧灶开餐了。

小厨房中那个传说中泰和楼的厨子大叔,自从宗朔与阿曈离开后,就再也没开火灶饭,就连他自己,平日也只是简单的吃吃军营的大锅饭,如今一听萧冉将军的亲卫叫自己开火,便腾的一下从旧摇椅上滚坐起来,双目如电。

“回来了?”

阿云笑着点头,“回来了。”

城外的河边胡杨林中,阿曈早就被黑风等犬只迎了回来,许久不见,一整个林子的犬都醒了过来,聚在阿曈身边,也不叫,只默默的摇尾巴亲近。

宗朔看着远远等在河对岸的萧冉等亲信,略略招了招手,回头叫了叫被狗舔了一脸口水的阿曈。

于是,久离中原的两人,便在这漏夜之中,被兄弟们暗暗开了城门,带了回去。

宗朔此次回来,意义非凡,他身上的奇毒得解,这代表着,天下的局势,要变化了。

只是阿曈是不管那么多的,帅帐的前厅,一行人与宗朔嘁嘁杂杂的不知道连夜在商量什么,而后面的清静卧室里,少年则趴在桌子上胡吃海塞,就连下巴上沾的都是油。

犬王黑风就在阿曈的脚边静静趴着,阿曈旁边的阿云和书生,则一直不停的说话。

尤其是书生,他自从阿曈与将军一起离开了军营,往草原去了之后,前几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一时间做梦阿曈因为异于常人,被草原蛮人架着火堆烧了。一时间又做梦这小子渴死在戈壁里了,总之,就是揪心。

阿云好歹还能隐约知道一些信儿,只是太过严密,不能与旁人说起,便也只能三缄其口,如今宗朔回来,再没有什么惧怕的了,便赶紧连夜把书生喊了过来。

柳鸿飞一进帐,就看见一屋子的大将军与统领,他大气不敢出,赶紧与阿云溜边进了后方的主屋,他一进门,只见阿曈正咧着大嘴,龇着牙,好生生的站在桌边了,还喊了他一声“小鸟”。

书生“诶呦喂”的直拍大腿,“小祖宗!我还以为你被蛮人烧死吃肉了呢!”

阿曈莫名,“蛮族不吃人啊,他们只吃牛羊,也没烤过人,烤的羊腿倒是很好吃。”

三人相视而笑,总算放下了心,直到小厨房的厨子兴高采烈的上菜,阿曈便没空再说话了,吃得直朝厨子大叔竖大拇指!

阿云忙着给这饿死鬼夹菜,“慢点吃!连黑风都比你吃的斯文。”

阿曈看了一见在脚下慢悠悠撕扯一只熟鸡肉的黝黑大犬,又讲义气的将猪肘子带肉的大骨头递给黑风。

他边吃,还边叫这两人也吃。

书生左右打量着阿曈,“诶?”了一声,之后咂嘴道,“阿云,你看,这小子在草原里走了一趟,没黑也没瘦,倒是胖了一圈啊!”

阿云也瞧了瞧,又伸手掐了掐阿曈的水灵灵的脸蛋儿,而后点头。

“可见将军照顾的好。”

阿曈听了赶紧点头,喝了一口猪蹄汤顺了顺,“嗯!宗朔很好,我很满意。”

阿云直笑,“诶呦,什么很满意啊。”

阿曈倒是不说话了,只嘿嘿嘿直笑。

书生咳了一声,有些微微的尴尬,他这两个“兄弟”,当着自己面就相互打趣房中事,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当然,也可能是没把自己当男人。

而且,看殿下与萧将军都没在意自己进内房的样子,说不定,他“兄弟”的男人们,也没把自己当男人……

这,一时间,书生不知该喜该忧患。

三人闲话叙了半晌,阿曈也吃饱了,只是书生见前厅的将军们还没议完事,也不好从前厅路过走出帅帐,索性就与两人继续闲聊。

说着说着,阿曈倒是还惦记着书生曾经偶然说起的志向。

“小鸟,你不是要去考什么状元的么,去吧,你一定能行。”就凭这张之乎者也的嘴皮子,阿曈就觉得书生有一手!

“这,我也想过,阿云也给我求了萧冉将军的释兵令,但,咱与蛮族还有大战,我虽为一介书生,但也愿意以躯挡之!”

阿曈听完却一摆手,“不打了,没事了,你放心的去考吧。”

书生惊异,半信半疑,打了多年的仗,如何能说停就停?

而局势,也正如阿曈所说,且不但停了战,还在不知如何的一番周旋之下,边关竟与草原缓缓开始通商。

起先还是小物件,布匹线头之类,而过了一段时间,便能见蛮人从草原中赶出马匹与牦牛,或是草药马奶酒,他们换取了大量能够过冬的粮食与抵御严寒的棉衣。

这一切都在暗自进行,朝中有五皇子一手遮天的按压消息,又逐步主和。边关有宗朔把控着两方,以求公平与安全。

只是,刚开始时,敢于买卖的百姓并不多,大多是军中代买与中转交易。只因边城的百姓还是惧怕草原蛮族的。

但大家伙一看不但有军士看守保障安全,且草原也并非全都是嗜血的乃蛮大汉,还有众多温和友善的部族,便也渐渐能自行交易了。

就此,两地之间也逐渐形成了简单的市集与中转场地,甚至还有敢于送货到草原之中的商队。

只是草原之大,还是有一些匪类存在,他们多看中了运送的商队下手,所以宗朔便直接派遣克烈开始清扫匪类,同时也令军士沿路进行保护。

就连阿曈,也跟着去押了好几回货,甚至凭借着天生对路途与水源的兽性只觉,还开辟出了几条好走的路线,叫草原的部族与中原的百姓编了好些顺口溜来夸,大抵是说,有长生天的守护神降临,庇佑草原等等。

也许在今年的冬季,草原部族可以不再减少挨饿受冻,活下来更多的人。中原边镇也有足够的牛马来耕田犁地,以求丰收的粮食能在苛税后,仍有剩余。

此番动静不小,最终,在已近冬日的时候,赫连宗朔病愈回城,并掌控草原各部,且带出了克烈人的消息,渐渐抵达圣听。

只是,老皇帝已然没有的更多回转的余地,朝中,已然被他这个从来都细声细语,春风和煦的五皇子把握在手,竟是一片主和的声音,再没有反驳的了。

皇帝看着跪在丹房外,恭敬低头听训的赫连韬,浑浊的眼神闪动,心中复杂。

“多年来,我竟看错了眼,你是个角色。”他的这个生母出身低微的五皇子,竟是个心机深沉,手腕颇硬的人。

“儿臣秉承父皇多年教导,以天下百姓为先,不敢擅专。”

“你养虎为患!”

赫连韬低眉,“儿臣不知父皇所说为何事。”

老皇帝已经很疲累了,他仰躺回那床黄金铸就的登仙榻上,目光透过丹炉袅袅的青烟,深深的朝远处望去。

“你制不住他,卧榻之边,不能留猛虎环伺。”

说罢,没再理会说话滴水不漏的赫连韬,摆手遣退了他。

皇帝对身边的老太监念念有词,“他的命太硬了,我怕是熬不过的,熬不过的。”

“是时候了。”

老太监闻言,低垂的目中精光闪现,却恭敬的没叫任何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