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笑眯眯的说, “是我!你忘记我了吗?”

宗朔忽然心有所感,他捧起阿曈脸,借着辗转的星光与微微跃动的篝火, 两人静静的对视良久。

最后, 男人笑了,苦笑。

他松开了手, 渐渐仰倒在草地上, 看着转眼便星河如瀑的苍穹。

原来那不是幻觉,也不是在他曾经最危难绝望的时候,过于伤痛时的臆想。

他曾被人仅仅出自善意的救过濒死的性命,他曾去过那片时而狼嗥不绝的旷野,他曾与年幼的阿曈相伴过一段岁月,即便彼此从未交谈一句, 从未相见一面。

宗朔笑了一声, 笑命运无常, 宿命难躲。人世间的事有因必有果,他救自己于生死, 自己拉他入红尘。

简直恩将仇报, 德以怨偿。

阿曈放下了肉, 俯身趴在宗朔躺倒在地的胸膛上,他凑到男人眼前,捏他的下巴, 泛青的胡须有些扎手,阿曈缓缓摩擦。

“那你记得我吗?”

宗朔点头, 抬手摸阿曈的脸, “在山脚下埋了一碗蜂蜜, 天天浇水, 等着长出蜂蜜树?毛衣其实是被你烧穿洞的,但你诬赖给了小舅舅……”

阿曈一听,立即炸毛,竖着眉毛抬手就去捂宗朔的嘴,“小声说!”

少年心道糟糕,他当时那样话痨,把那个“木头人”当成个听闲话的了,谁知道天理轮回,报应不爽,他的小辫子可都被这人抓住了,就后悔。

宗朔却抱住阿曈不动了,当臆想成真,他既感恩,又畏怯。

良夜逢旧人。

就这样,宗朔被捂了嘴,一夜无言,等到后半夜,众人收拾好营地,要趁着天气凉爽是赶路。今早的餐食,是昨夜的羊汤煮干馍馍,阿曈吃了三大碗。

忽儿扎合见此,直竖大拇指,这小英雄行啊,吃的多,体格好!

只是还没等众人把锅拆下来,前去探路的人便急匆匆的回来了,他向宗朔报告紧急军情。

“将军,前方有情况!一队人马手拿弯刀,拉着好几车财物牛羊,还有被绑着的女人,但是因为女人反抗,一会功夫就把人都杀了,看着像劫匪。”

这斥候是宗朔从昭城中带出来的,这人侦察勘探是独一门的手艺,极善于隐藏气息。但他是个中原兵,对草原并不了解,为了不误判,他只说见闻。

但这一行人里是有草原本部人马的,忽儿扎合闻言直咬牙,克烈语那卷翘的舌音都被他说的带着杀气,“尊主,这必是荒马人的部落,若有余力,每个部落的都要见之绞杀。”

阿曈看向身边的老人,宗朔在说正事,他也不便去问,恰好老人家总是跟在自己身边的,于是正好一问。

老人点头,“荒马人就是草原的匪部,他们不但抢劫小部落或落单的牧民,还要杀尽了人才罢休,这些人不事生产,只以劫掠为生。”照例,这些荒马贼并没有车么猖狂,月氏在的年月,他们连进入草原内部都不敢,只在戈壁边际讨生活。

但如今草原内部纷争不断,部与部之间互相攻打都来不及,哪有闲心去管荒马贼,以至于他们竟逐渐形成部落,肆虐草原。

阿曈听着便冷下了脸,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竟还汇成了部落?这叫他无法理解,但很愤怒。

宗朔也知道怎么回事,眼见忽儿扎合怒不可遏,他们克烈有些散部,也是遭遇了荒马,才雪上加霜的销声匿迹了,如今他们回到草原,连本部都找不到。

“人马装配。”宗朔要衡量制战。他们人少,虽然不能正面抗衡较为强大的草原部落,在这些马贼还是能治住。

“回禀将军,三四十骑左右,轻甲轻箭,前骑防守,后骑十几批运财物牛羊。”

“尊主,才三四十,咱们哥几个就杀光了。”忽儿扎合一听荒马并不是大队突击,就要请战。

宗朔不仅要杀,还要杀的漂亮,杀的一个不剩,不然等这帮荒马逃回了老巢,他们的行踪便要泄露了。

于是他命刑武打头阵,诱敌深入,而后忽儿扎合率手下包抄。

“都给我看好了,必要杀尽!”众大汉接令,而后便各自就位,绕林潜行。

宗朔也驾马提刀,阿曈却暗暗一跺脚,“我呢!”他也要去。

宗朔回头瞥了阿曈一眼,“杀人,有什么好去的,给我看好了这个眼睛。”他说的眼睛正是天目人老头。阿曈一想也是,老头年纪这样大了,万一叫人发现了,还不一刀就砍了!

老人也不欲阿曈前去,所以连连称是,就此,留住了阿曈查木端在原地看守行李与老头。

宗朔驾马,阿曈在身后念叨,“你可别又受伤。”男人身上的伤疤已经够多了。

大将军点了点头,直叹气,美人恩真是英雄冢。

等人都走了,阿曈便与查木端坐在老头身边,竖着耳朵听远处的动静,没过一会儿,他便听到了刀剑相击的动静,还有不认得的语调在喊,快逃,有埋伏!

他正凝神听,这平日不怎么说话,只指路的老人,便垂手与阿曈搭话,他毕竟听不到远处的动静,只觉得这处人都走了,极静谧。

查木端给两人端水,老头轻问,“您,您是如何到了人世间,与因果之人相纠缠的?”他看得出,宗朔浑身孽业。

阿曈闻言,这才开始正式的与老人交谈,他们之前很少说话,如今恰恰时机正好。

“你知道我?”

老人点头,并连同他孙子一起,朝阿曈行了个奇怪的礼,“大人,我等祖辈皆是您的臣民,受您的庇佑与恩泽。”

阿曈生而知之,但却只是开慧,并不能通晓族群的过去辉煌与倾厦之祸。

“我们家不在草原,你认错人了吧。”

老人缓缓摇头,神色有些悲凉,“圣山关闭,本以为天目人此生荒废,再无用途,却不料能遇到大人。大人可知到底是为何神族竟杳无音讯?”

阿曈一句也听不懂,他阿塔与阿纳也没说过这些事,于是少年缓缓的摇摇头,且他尚且疑惑,自己明明藏的很好的。

“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天目人,本就是圣山为神族引路之人,裔民怎么能认不出神裔呢?”他的眼睛只有黑白两色,唯有少年,在他眼中金芒尽显。

阿曈下意识去捂耳朵,但发现藏的好好的,就不慌。

老人想到那日大人被拐去“洗澡”的事,就心中一阵复杂,他告罪一声,伸手去掀开阿曈额前的碎发,知道看到金纹还是好好的闭合着,便松了一口气,来得及,还来得及。

“大人,月氏因果缠身,浑身煞气,您,还是早早脱身的好。”

阿曈一听这人说宗朔的不好,便要反驳,“他看着凶,是个好人的,你不要有偏见。”

他可不走!

正在说话之间,阿曈却耳朵一动,瞳孔微闪,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细箭朝查木端的门面射去。

阿曈后脚跃地,比箭还快的跨步到查木端眼前,就在人箭咫尺之间,少年猛的一伸手,一把握住箭身,那箭尾还在“嗡嗡”颤动。

查木端看着尽在眼前寒光闪闪的箭头,浑身冷汗,但更叫他心生恐惧的,是阿曈的紧缩的兽瞳,他茶色的人类眸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瞳孔紧缩成一条竖线,冷冷转头看着树林。

狼顾之相。

阿曈几步跃进树林,隐在树干后的人不断射箭,但没有一支箭哪怕能稍稍擦到少年的衣角。

弯刀迎面而来,阿曈锋利的爪尖冒出手指,瞬间架住刀刃,侧脚一个飞踹,那人便滚出老远吐了血,一时半会也起不来了。

老人正紧急的叫僵住的孙子前去保护阿曈,就见他们大人已经拽着偷袭之人的大腿,将人拖了过来,那样壮的荒马,却轻易的被阿曈摆弄,看着像是身上都软了。

这贼也倒霉,他本来尿急,便进了深林,转身的功夫就见前边又人行过的痕迹,就顺着跟了过来,想着再干一票,所以他藏在林中,是想先射死三人中看着最健壮的查木端,谁知道这个俊秀少年“不是人”!满手比弯刀还锋利的尖爪,一脚就差点踹折了自己的腰。

阿曈刚到老人身边警戒,宗朔他们便跟随偷袭者的脚步回来了,人已经杀尽,但看着披着马鞍子的骏马数量,数数地上的尸首,还少了一个人,他们这才追踪了回来。

只是一回来,就见地上正躺了个生死不知的荒马,那体格能有三个阿曈大。好在三人都好好的,只有老头的那个孙子有些发愣。

忽儿扎合把人拎到远处杀了,回来后,众人便想着,带着牛羊去找一找被劫掠的部落,万一有活口,也好将财物归还。在草原上,没有牛羊,很不好活。

只是这一回,到叫队伍里的马匹得到了补充,那荒马贼的马匹都是极好的草原马,令刑武他们几匹疲惫军马得到了休息。

众人启程,也给阿曈备了一匹马,谁知这小亲卫也不骑,就倒坐在乌骓背上,静静的靠着宗朔的后背。

没一会儿,他们跟着一路马蹄的痕迹,就到了一处已然血流成河的小帐边,这明显不是牧民,而是带着牛羊,不知要去哪拜见进贡的小队。

刑武带人简略搜寻了一遍,找了些部落的标识旗子,便也只能叹一口气,将这些人简单火化了。

其实草原上,是从不埋葬火化尸体的,人生于天地,最后,也将还于天地,或鹰食,或滋养草地。但他出于好意,忽儿扎合也没提醒。

正烧着,在噼啪的火影中,阿曈却一愣,他听了听,而后又仔细听了听,众人便见坐在将军身后的少年一跃进了堆杂物的角落,埋头就挖。

只一会儿,那片杂物便被少年都扔了出来,他撅在那看了很久,才声音有些哑的喊将军。

“宗朔,快来看!”

众人都围观过去,只见,杂物掩护下,有一个小婴儿,正曲腿在软羊皮的襁褓里,见有这么多人,他“哇”一声就嚎了出来!

阿曈猛的后退,连连晃耳朵,他深觉耳朵都要被震穿了!

但看见这样逃过一劫的鲜活小生命,他还是朝宗朔一笑。

“南风知我意嘿,好响啊,宗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