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亮, 草原的早晨有些微冷,但山侧狭长的岩道内,已经有一队人马在抓紧赶路了。

阿曈与宗朔依旧同乘一匹马, 身后众军马打了铁掌的马蹄踏在石岩的道上, 像鼓点似的,“啪嗒啪嗒”直响。

这队人马正是刚刚从乃蛮王帐中秘密撤离的宗朔等人, 他们回到忽儿扎合的哨所部落后, 连稍微修整都不曾。宗朔不但下令立即行路,还吩咐忽儿扎合安排小部落的牧民立即撤退。

天上一直有眼睛,他们暴露了。所以如今选择在狭窄的山岩间行走,以避开在草原上不断盘旋巡视的苍鹰。

“殿下,那鹰是怎么回事?”怎么鹰一出现,身后就有乃蛮的追兵赶上来!

“只是听闻, 蛮族有训鹰之人, 通晓鹰言。”宗朔紧皱眉头, 这种情况就有些被动,他得动一动潜藏的人马, 把训鹰的给杀了!

“什么?会鹰言呐, 那有些厉害啊。”阿曈尚且感慨, 在东山中,鹰是比狼还要孤僻热爱自由的动物,能为人驱使, 想必那是重要的家人吧。

忽儿扎合却摇摇头,“他们是家族传承下来的训鹰手段, 在春日时捕捉健壮的苍鹰, 而后熬鹰, 鹰不臣服与听巡, 便会活活被熬死。”

“什么?那怎么行呢!真正的苍鹰是不会屈服的。”阿曈极不赞成这样的手段。

宗朔却沉沉的出声,“所以,大部分鹰,宁愿拔下羽翼与厉爪,自残而死,也不会屈服。”

阿曈听了不说话了,有些难过。他甚至希望处处都能如同东山一般,所有动物自由自在的活着,各安天命。

时至下午,终于行出了山涧,众人在一块大石边稍稍休息。

宗朔拿出了那张地图,默默无言的在堪算方向,忽儿扎合过来将水递给宗朔,“尊主,真的要去圣山么?”那是传说中的地方,并没有人到达过,即便有神医萨满的传说,也不知是否可考。

但他不知道的是,宗朔此行必须得去找人解毒,他联合草原所有部落的先决条件,就是,他月氏宗朔还是个人,他还没疯。

经过多年的压抑与煎熬,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就此放手一搏,不成功,那就死在草原。

“先去找天目人,他在哪,你有消息么。”

忽儿扎合听宗朔这样肯定的说,便回答,“天目人据说在巴彦部,但按照年岁算,他已经很老了,不一定……”

“天目人是什么?”阿曈给宗朔烤了馍馍拿过来,就见两人拿着一张羊皮满脸严肃的说话。

宗朔收起羊皮,他已经定了主意,要先去巴彦部,没有天目人,找路太难了。他听阿曈问,便考虑片刻,化繁为简的回答,“天目人,就是向导。”

忽儿扎合一听,觉得这么解释有些别扭,但细想,好像也没毛病。

等众人上马启程,宗朔先抬头看了看头上不甚明朗的苍穹,天色有些阴郁,便于远行赶路,没有刺眼的日光,也可以清晰的看到方圆极目之处,有没有鹰的监视。

阿曈也抬头,他的目力更好,环视了一圈,便拍了拍宗朔的肩膀,“没有,咱们走吧。”

宗朔点头,策马带头前行,身后的少年却又说,“都是鹰,万一咱们认错了怎么办?万一人家是好鹰呢?”

宗朔回头,他的眼底是日渐被红色侵蚀的,如今没有发作,但看起来这双眼睛也已经与常人不同了。

“宁错杀,不放过。”

坐在他身后的阿曈一缩脖,没说话,只是在身后轻轻拽住了宗朔背后的衣角。

宗朔却还不肯放过他,回头盯着他看,“鹰如此,人也是一样,我杀人无数,不是什么好人。”

马还在行进,宗朔却压低了身躯,离少年的脸越来越近,逼视他。男人既忍不住想要少年清澈的眸子认清自己的真面目,又心中稍微有一些不知所谓的期盼。

阿曈躲了,他觉得男人的眼神仿佛要吃人!等宗朔终于默默的转过身去,他才悄悄试探的又贴回了宗朔的背上。

少年听着他背心传来的炙热心跳,这才小声又语气肯定的说,“别这么说自己,你,你是好人的。”

宗朔心口中有一团气,不上不下,堵塞着自己更难受了。这小东西可怎么办,他像是认准了自己,既扔不下,又舍不开手。但最后能得个什么结局呢。

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沉着目光,疾驰策马。

巴彦部落未免与好战的乃蛮有所牵扯与冲突,所以与乃蛮足足隔了三道山,在这宽广的大草原上,望山,能跑死马。况且,还要时时防备踪迹被乃蛮发现,一路上便颇为辛苦,干粮都快吃完了,它们才终于站在半山坡上,望见了一片错落有致的毡房。

阿曈有些雀跃,他头一回骑在马背上走了这么远的路,连裤`裆都磨破了!

那日他正两腿间冷风嗖嗖的羞于启齿,谁知道当天晚上就被宗朔看出来了,一行人行装带的少,多是武器弓箭之类,所以也没有多余的裤子还给阿曈。再说,这帮人仔仔细细的数过一圈,那个不是彪形大汉!裤腰宽的都能装两三个阿曈,其中最矮的,竟是刑武……

于是,宗朔便在岩石后抱着阿曈,叫他把破裤`裆的裤子脱下来,而后用自己的外袍把光屁股的小子围起来。阿曈被男人包的严严实实,就连脚踝都没露!但也行动不便,被这人抱着老老实实的安置在火堆旁。

阿曈正要说那裤子可不能扔!他就那一条阿纳缝的裤子了。还没等开口,他就见宗朔拿着那条裤子,径直去找了忽儿扎合队伍里,一个留着三搭头的胖墩墩大汉。

随后,阿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就见那大汉,利落的从背着的褡裢里,掏出了针线与碎布头,恭敬的接过裤子就熟练的缝补起来。

“……”

看宗朔坐了回来,阿曈便像个毛毛虫一样,两腿裹着大袍子,曲腿一扭一扭的蹭到男人身边,扒在他耳边小声叽咕,“诶呀,咱们这里竟还有这样的人才!”

宗朔低头看阿曈一脸八卦的样子,就拿过还在火堆上烤的饼子,掰了一块热乎的塞到他的小嘴里。

“行军之中,总要带个火头军,这几日赶路忙,等有空了,你尝尝他的手艺,还不错。”

阿曈看着那个比刑武还高,又壮又胖的大汉,连连点头,“诶呀,真是粗中有细啊!”

宗朔嗤一声,瞧着阿曈,心道这白字先生还会个成语,真是不容易。

可能由于阿曈的目光过于炙热,那大汉抬头与少年对视,就见那破裤`裆的小孩,被月氏大人的大袍子捆的严严实实,此刻正朝自己呲咪呲咪的乐,还连连用克烈语道谢。

“多谢多谢,嘿嘿嘿,多谢。”

如今赶在裤子没再次开裆的时候来到了人们的聚居地,阿曈真是松了一口气,他说什么也要买一条新裤子!

众人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于是还没等下山,就被附近巴彦部巡防的守卫发现了,一批人马围过来,忽儿扎合便亮出了一只黑金色的小箭。

阿曈与巴彦部的人一同看向黑箭,这箭并不能当做武器,因为它只有巴掌长,就连箭尾本应是羽毛的地方,都是黑金刻出来的动物的毛发。

阿曈看了半天,觉得造型有些眼熟,只不过到底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但巴彦部的人见了黑箭,却惊讶极了,他们全都下马,右手抵胸的低头跪在地上,还有些激动。

“不知是大人降临,巴彦部问月氏安好!”而后守卫抬头,“不知哪位是……”

还没等他说完,忽儿扎合便说,“去通禀你们首领,说忽儿扎合来了。”

于是没过多久,巴彦部落的首领便出来迎接忽儿扎合,两人像是旧相识,他们撞着肩膀叙旧几句,那首领就下意识的往众人里看,他一眼就盯住了宗朔,刚要下跪,就被忽儿扎合拎了起来,没让他行礼。

“走,先进你的毡房吧。”

首领意会,收回看宗朔的目光,只笑着与忽儿扎合勾肩搭背的,进了巴彦部的大门。

阿曈跟在宗朔身后,他在茫茫的草原里走了好多天,终于又见到人了,且这里的一切都有些新鲜,与东山不同,与中原也不同。

他们没有中原府县中的亭台楼阁与繁华闹市,质朴极了,进了部,空地上都是排列整齐的白色毡房,或有些简单制作的车具,上边都围着一群小孩子,他们可能也没什么消遣,便一伙压着车杆,一伙坐在车板上,来回做跷跷板用,叽叽喳喳的开心极了。看的阿曈也心里刺挠!

众人一边走,部里好多正收拾食物,鞣制羊皮的男人女人,就都抬头看他们,由于阿曈长的最乖巧亲人,还被人吹着口哨逗了一番,可直到见到宗朔一身煞气的样子,那人吹了一半的哨子就硬生生的憋在了嘴里,哑火了……

等众人落座在首领的帐中,忽儿扎合直接单刀直入。

“别的不多说,我们要带走天目人,这是月氏的安排。”说完他把黑箭牌拿出来,轻轻放到了桌上。

首领沉默半天,直到他抬头,有些小心翼翼的看向宗朔,见宗朔慢慢走上了前,他才叹了一口气,“月氏大人在上,巴彦部遵令。”

而后,他交代了一番,便差人出帐,趁着这个空档,那首领见宗朔站到了众人身前,就极激动,不停诉说着近些年的艰难与草原的动乱,并祈求伟大的月氏再次降临草原,带来和平与安宁。

不一会儿,帐门口便来了一个老头,看样子年岁已经很大了,须发皆白,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的样子。

他进门刚与众人打了照面,还没等巴彦首领发话,那老头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蹲在桌角正吃奶糕的阿曈俯身便拜。

阿曈惊的一噎,忙看向宗朔。

这时刑武那大嗓门哇呀的来了一句汉话,“诶!老头,你眼花跪错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