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 乃蛮的金帐王庭外 ,不但有不断巡查的守卫,还有不知多少躲在暗处, 紧盯老蛮王一举一动的暗哨。

这里各个势力混杂, 他们就像守在将死狮王身边的秃鹫,等待着往日的草原霸主咽下最后一口气, 再痛快的将其分食。

此刻帐中被一句话惊醒的老蛮王, 在病重挣扎起身,看着眼前人的面容,既惊惧诧异,又激动崇敬。他连忙起身,强撑着站在了地上。

最后,蛮王仰着头不错眼的注视着来人的面容, 那双眼睛的轮廓像极了当年名动草原的月氏女。渐渐的, 他不自主的弯腿, 跪在了地上,匍匐在眼前人的脚下, 双掌朝天, 行大礼。

“尊敬的月氏, 长生天在上,阿格涅请求您的宽恕。”

来人正是潜进帐中的宗朔,他睥睨着脚下跪着的老人, 满眼冰冷。他全家抄斩的大罪,起始就是一封来自草原的策反信。

“我只问你一件事, 当年的信, 是不是你们。”

老蛮王浑身一抖, 朝上敬天的掌心都在微微颤动。他命不久矣, 年轻时满怀的壮志与筹谋,到如今看来,都是一场空,他们一步错,步步错,临了,只能五体投地,愧怍于苍天。

当年的事,如今,实在不必再瞒,老蛮王看着更加苍老了,他行着大礼,一五一十的诉说着。

从前的草原,尚且由月氏统领,虽有小部落的冲突战争,但大体平和,百姓多能自给自足,可是草原远没有中原繁荣,于是,当时的月氏,决定与中原皇室和亲,生出带有草原血脉的王族,由此可缔结两邦情谊,实现通商通婚,以求给族民带来更富足的生活与新的繁荣。

所以,草原上最尊贵的月氏女,嫁给了中原的嫡长太子,生下一子,名叫赫连宗朔,自幼惊才绝艳。

后来就这样过了多年,两邦形势一片大好。直到蛮族来了一个大巫,口称代神行旨意,于是当时的蛮王带领着部落脱离了月氏的掌控,攻进中原。

大巫行事肆无忌惮,极伤天和,不过正是因为如此,蛮族战士们日益剽悍嗜血,不但打败了月氏,更是在与中原的战争中,屡战屡胜。然而物极必反,西征中原的蛮兵一夜之间,竟都化作了活鬼!中原大胜,那巫师也不知所踪。

草原大伤元气,甚至连壮年的男人都不多了,月氏女在中原皇室中,地位更是岌岌可危,嫡长太子又远征内乱,独留带着草原血脉的年幼皇室继承人,与他的母亲独在京中。

暗处的魑魅魍魉蠢蠢欲动,在争夺权力的路上,永远不缺阴谋诡计。

于是,新任的蛮王与几个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被中原来的灰袍人,以草原再无月氏,尔等称王而**,写下历史上最大一起冤案的起始——敬呈太子的谋反密信。

灰袍人满意离去,次月,中原皇帝震怒,下令斩首太子全家两千八百口,月氏女凌迟!勒令其子赫连宗朔观刑。

那个抱着家国之心远赴和亲的女人,活生生被剐了三天三夜。

次月,太子侧妃泽武君,从各方势力密布的截杀中,冲出重围,押解着缺了一只胳膊的灰袍人与太子临死前的手书,大殿上击鼓喊冤。

这样的大案,查了一年,最后先太子才得以平反,只是已经枉然。皇帝心神具碎,大病,次年驾崩,传位于太子庶兄。为求声名与稳定朝野,新帝收赫连宗朔为养子,养于深宫,不见天日。

“我与齐格的父亲本想着,草原自己称王称霸,总好过向他人俯首,可是,失去了月氏,各族互相不服,草原终日陷于战争,都是我们之祸……”

宗朔站在月光的阴影中,面无表情的听着老蛮王的忏悔,但眼底却逐渐翻涌而上一股血红之气,他瞥着依旧跪地的老蛮王。

“还有呢。”

蛮王这才跪着抬起身,他浑浊苍老的眼睛盯着宗朔看了很久,终于在这个正值壮年的强悍男人眼底,看出了些端倪。

“当年,因为您逃过一劫,所以……”蛮王在宗朔猩红的眸子下,节节败退的低下了头。

“所以,有人献上当年那个蛮族大巫留下的手稿,我们便研制了一种,一种乱人神智后可致人死亡的毒药,交给了中原来的人,直到次月接到密信,说,事已成。”

“可您,可您!”老蛮王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当年试药的,无论是强壮的牧民,还是坚毅的将官,最后全都疯魔嗜杀,终日沉浸在暴烈恐怖的幻象中,没有能活过三个月的。

“可我还活着。”宗朔一字一句的说着。他还活着,付出了极大代价的活着,在人鬼交界中挣扎的活着。

老蛮王如今还是庆幸这个最后一位月氏还在,那草原就还有希望,所以也很激动,“必是长生天庇护。”

宗朔哼笑了一声,长生天庇不庇护他不知道,但云中寺的和尚确是呕心沥血,得道高僧为他熬白了须发,已然快灯尽油枯。

“你知道我的来意,不必废话了。”周围都是齐格的眼线,他进出要有一定时限,不然不好脱身。

“月氏在上,那巫师当年的手稿只有毒方,没有,没有……”

宗朔转身要走,老蛮王才又上前一跪,“但,或可去圣山处找神医萨满,传言他有神术!可解万毒。”

宗朔闻言转身,就见老蛮王从地上角落里非常隐蔽的暗格中,拿出一张羊皮,呈到宗朔面前,“这是我多年前偶得的,前往圣山的地图。”

宗朔拿过手中,大致扫了一眼,只是他从没来过草原深处,尤其地图所示,已临近大雪山。他所知地形都是地图上得来的,所以具体位置一眼定不准。

这时帐外传来几声三长一短的枭叫,宗朔听到忽儿扎合的信号,便收起了羊皮,直接朝蛮王说,“你所求为何。”在昭城送到他手中的信中,本来说他也要求医的。

老头默默无语,而后他流着浑浊的眼泪,又再次生生叩首。

“惟愿,我草原民族,食足,水饱,无战祸。”

他死则死矣,罪孽加身,不值得活。

宗朔深深看了他一眼,回手带上了黑斗篷的帷帽,转身利落的离开了这个象征无极权势的,并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王帐。

人心,善恶交织,黑白周旋。

出了帐,正是守卫换防的时刻,宗朔与忽儿扎合等人一同,穿着守卫的衣服,自如的跟着队伍离开,而后在内应的安排下,一行人又去守部落的边门,几人低头默默不语,直到安稳的撤出蛮族部落的中心区。

宗朔一路都不说话,浑身仿佛都散发着血腥气,叫人不敢靠近。刑武知道这是他又要犯病,于是也紧皱着眉不言语,一张黑脸在黑夜中沉郁郁的更黑了,

副将军他心中打鼓,真不知道那老蛮王和殿下都说了些什么!本来殿下这些日子总是和可爱又活泼的小亲卫待在一起,连觉都能睡了,好久没犯过病。如今看着,又不行了,浑身煞气。

几人行到了蛮营边缘的山地另一侧,这才呼哨几声,把还在附近吃草的坐骑都叫过来。几声下去,就见远处还在野马群中混着的乌骓带着一队军马,转眼就到了眼前。

因为怕被人发现,这回马都没带嚼头与马鞍,但好在几人身经百战,用马纯熟,更别说他们都是将校以上的职位,马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千里良驹,虽然远远不及乌骓,但也不是一般野马可比。

马群见乌骓转身就走了,便稀稀拉拉的都跟了过来,因为就在宗朔进王帐的这一会儿功夫,这东山马群中的大黑马,已然迅速的征服了马群,被它们下意识的当做新任马王了。

只是这目标与动静未免太大,宗朔低头一拍马腹,乌骓便朝野马群“灰溜溜”一声,于是众人只见马群转身沿着一处峡谷去了,边走还回头看了看众人。

刑武与众人拿了藏在岩壁中的弓箭武器,正要驾马从他们来的路线回去,就见军马们以乌骓为首,全都跟在野马群之后,沿着隐蔽的峡谷,抄近路去了。

众人见宗朔不吱声,便也就随着马群走。其实在夜里看来,随着大队的马群迁移,倒是更隐蔽一些,毕竟这场景在草原上随处可见,隐在众马奔腾之中,也不显眼。

几人策马狂奔,无边草原的夜色朦胧,猎风阵阵,苍穹笼罩在头顶,暗暗俯视着人间众生,它不问疾苦,也不许来生。

眼见众人跟追着马群就要出了低矮的峡谷,此刻宗朔却突然勒马,他乌黑的眸子在夜里像是反着光,抬头看向天空。

刑武等人只见他们殿下跨立在黑色神俊的背上,伸手瞬间从刑武的身上拿过重弓与箭矢,而后利落的引弓搭箭,他眼神乌黑的盯着空中一点,只听“嗖嘣”一声,长箭离弦,煞然射向空中。

众人只隐约的听到一声鹰啼,随后,一只展臂有一人大的巨鹰从天上垂直落下来,鹰落下刑武才看清,那大家伙被宗朔一箭穿喉,叫都没怎么叫出来。

而久在草原的忽儿扎合则迅速的反应过来,他赶紧叫大家戒备,“不好!那是蛮族部落养的鹰,用来巡查的,咱们怕是被发现了,趁着天上的这双眼睛没了,快走!”

于是,草原上只见野马群矫健恢弘的奔过峡谷,直到水泽处。

而这一小队精兵强将,则悄悄的脱离了马群,在暗夜的原野中静静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