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帅帐中, 晨间的风脚步轻轻的跃进屋内,微微卷动帐门口的帘布,最后又试探着, 稍稍掀起了床榻边的帷幔。

屋内, 一站一坐的两人都默默无言,阿曈看着宗朔, 宗朔却闭着眼。

而后, 少年伸手攥住了脖颈间的狼牙,还是犹犹豫豫的说了一句话。

“我,我要是走了,你可再找不到了。”

东山隐于世间,更是幅员辽阔,茫茫无际, 山外边界又有猛兽盘旋, 自己只要回去了, 便是从此与世相隔。宗朔,他这样厉害人, 也是找不到的。

阿曈话说出口, 就是下意识的又给了男人一个机会, 意思仿佛再说,你可要想好了!

但威胁的语气稍稍有些心虚,谁知道眼前闭目的男人在不在乎呢?他独身下山, 身无所长,最后只能这么不痛不痒的问上一句而已。

听到再也找不见这样的话, 宗朔放在匣子边的手便一紧, 粗粝的手指蜷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 才渐渐松开。

阿曈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男人才有些喑哑的回了一句。

“也好。”

也好,回到山里也好,闭避世不出也好,自己找不到,自己找不到他,更好。

人世翻滚如沸,处处是寒刀霜剑,这毛头小子才体味的哪到哪?他身世有异,趁着“妖精”还没开窍,涉世未深的回去,最好不过。

要他找到做什么?他是无边苦海的覆雨手,他是人间炼狱的牢底人。

要他找到,做什么呢?

宗朔做了决断,以两个字作为结尾,而后再次沉默不语。

阿曈低了头,松开了握着颈间坠子的手,默默上前,拿过了木匣子,抱起来,缓缓的出了帐。

帐门的布帘依旧留有少年掀开时的痕迹,此刻正来回摆动个不停。宗朔终于睁开了眼,朝那处,默默看了良久……

阿曈出了帐,抱着匣子四处环望,实在有些茫然,但最后想了想,还是往辎重营去了。他还认识了一些朋友呢,就算要走,也要打声招呼的。

阿曈刚到了他住过的大帐中,就见往日应该正训练的人,全都在。书生一见是阿曈来了,连忙把人接到了自己的铺上,帐中的其他兄弟也热情的与阿曈打招呼,而后还有任务的,便都离开了,只剩下书生陪着阿曈。

“嗯?怎么今天没营训吗?”阿曈一问,书生便皱着眉头说,“昨天营里就停训了,今儿才接到明确指示,说是,明天京中要来人,还是个大人物!所以咱们营停训,已备酒席鼓乐来迎接来使。”

阿曈恍悟,“哦,要来客人啊。”书生却摇头,“来者不善!”他四处瞅了瞅,就压低了声音越阿曈分析,“恩公有所不知,重将守边,往往权限很大,事急从权,京中便少有干涉。这种直派皇子的情形,多半……”

阿曈看着吞吞吐吐的书生,急的一拍怀里的木匣子,“多半什么?”

“多半是出事了,换将或镇压。”

“啊?什么!严重吗?”书生正色,“不清楚,这也是我猜的,不过营中看着很平静,就不知道是真的无风无浪,还是暗潮汹涌了。”不过风再大,也与他们这些底层的士兵没什么关联,但昭城中,就唯有一人,必是是剑之所指了。

书生也不知道太多,看着阿曈既懂又不懂的样子,索性换了话题,“欸?恩公,你拿着个匣子做什么,给我送来的美食吗?”阿曈时常带着些小厨房的好菜来与他们一起分享。

“正好!一会儿阿云还要来给我送缝好的衣衫,咱们一起吃啊。”

还没等阿曈反驳解释,门口便传来一声平和细软的声音,“要一起吃什么呀?”

来人一身棕色的寻常卫兵服饰,手里还拿着缝好的辎重营外袍,正是阿云。不过较之初来军营的窘迫与锋利,此时他面色微红,气息平和的有些温润。

他昨天在私帐中补书生的衣服,结果被眼尖的萧冉看见了,那哑巴竟话里话外的找了半天的毛病,最后直到晚间,两人一身大汗的要入睡的时刻,那人才堪堪问,给谁补衣服?

阿云还没喘匀气,便被气的抬脚一踹,“滚!”

他能给谁补衣服,除了阿曈与书生,就是被窝里这个哑巴了呗!萧冉被踹了一脚,但依旧伸手去翻了翻榻边针线篓里的衣衫,看到辎重营的营标,才恍悟。最后转身,丧眉搭眼的去拽人,搂住就不撒手了。

他还是要小心些,军营里这么多爷们儿,自己媳妇可别叫人盯上!于是又沉着眸子,翻身压了上去。

所以,今日的阿云脸色格外的红润,他看着帐中的两人,还问,“你们要背着我吃什么呀。”

阿曈叹口气,掀开了匣子,与两人解释了几句。于是,都到外边各自忙碌的辎重营兵,就听自己的帐里齐齐传来两人惊诧的声音。

“啊!什么?”

帐中,书生查看着“许项明”的免丁文书与户籍,这才确认了阿曈的话,便叹了一口气,转脸朝阿曈说,“恩公,也是好事儿,此间事了,你也正好回家去。”

书生不知道阿曈的身世,只是觉得他顶替冒名的这个大罪眼下已解,实在可以离开军营。他这小恩公人单纯善良,且身上的东西仔细看下去,无一不贵重!初次见面,便送出了寻常人家两年吃用的银子,且他穿的鹿皮小砍袖,以那样绝伦的毛色光度与鞣制工艺,在定平府可是值一套城边的小套院!

虽然不知什么原因叫他离家而替人抽丁参军,但在这将乱的时间回到家中去,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以世俗的眼光看,是天赐良机。

“眼看快要打仗了,此时回家,也好避祸啊。”

阿曈不吱声,但阿云是知晓一二的。他某次与萧冉说起阿曈的事,也是想勾了他冒名顶替的罪,不然总悬在人心上,叫他心里不安。

但萧统领却直接一摆手,“问过,将军不让管。”按他的话,大将军把人护的很严。

阿云没想到宗朔会叫人离开,于是犹豫着问了一句,“那,将军他,那,你就真么走了?”

阿曈坐在大铺上,低着头扣手,“嗯,他叫我走。”

书生来看眼前恩公这幅情形,才忽然醒悟过来,他焦虑的在地上来回踱步,但仔细思量,还是朝阿曈说,“恩公,走吧,等战事结束,我若有幸能重回故乡,咱们再相聚。”军营艰辛,何苦来哉!

阿云却想了半天,他是体味了情爱滋味的,知道其中的艰苦与难得,也知道那是轻易割舍不下的。只是,他还不知道阿曈到底是什么心。

“阿曈,你和将军,嗯。”他还是有些问不出口,实在无法想象,镇国将军那副英俊却料峭沉着的面孔之下,会为谁情根深种。

“你们,相处的怎么样了。”

阿曈闻言,便有些委屈,他也想不明白,“我们睡了觉的!”

阿云直接倒吸一口气,还在踱步的书生瞬间崴了脚,两人都一脸惊异的看着阿曈,不可置信。

阿云不可置信,那将军看着正经又吓人,没想到,竟下手这么快!

书生不可置信,他那经天纬地、雄才伟略、霸气天成、人间脊梁的平成王镇国大将军,竟然,竟然只吃不买,是个负心汉!

阿曈还在思索,“睡了觉,他不就是我媳妇了么,那他是不是又反悔了。”

只是那两人谁也没说话,他们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

过了一会儿,书生醒悟过来,一步本就上前,伸手掀开了阿曈的额间碎发。少年没拿书生当外人,就没躲。他头发一被掀开,阿云与书生都聚精会神的弯腰趴过来看。

两人见阿曈额间没有孕痣,都松了一口气,只是那金灿灿的花纹也露了出来,他们研究了半天,书生就问,“恩公,你这花纹是找人纹的吗,这手艺可真是绝世啊!”

那金纹仿佛是从肌理间渗透出来,纹路繁复又神秘,灿灿的的金色也如水波一般,在暗室中**漾着。

但看久了,只觉美丽之下的肃穆,叫两人不敢伸手摸,只轻轻的放下了少年的额发,阿云还伸手给拨弄一番,把金纹挡严实了。

“什么找人纹的,还可以纹上去的嘛?不过我这个是天生的。”

阿云与书生都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连连点头,但心里都出奇的想法一致,“什么都行!不是个哥儿就好,睡了也没有后顾之忧!”

书生甚至咳了一声,“恩公,我说,要不你换一个人?”他恩公这样俊俏,天生神力,性情又好,还怕找不到媳妇么,跟着将军能有什么结果?他地位显赫,早晚得娶正妻。

阿曈只是低头不说话,于是阿云一叹气,“要不,你在我那先留一晚吧,这两天怕是有雨,你走也不急于一时。”

阿曈想说他不怕下雨,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天是有些闷,一到了夜里,城外戈壁更是狂风怒卷,天边的浓云翻滚。萧冉回到了帐中,看见坐在一起吃饭的两人,也没说话。

阿云晚上悄悄问萧冉,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萧冉却罕见的叹了一口气。

“走了好,别拦了,将军和我们,不一样。”

暗夜沉沉。

宗朔身穿铠甲回到帅帐,未燃烛火,周围漆黑一片,他侧耳细听,屋内冷冷清清,没人。

将军没卸甲,只是独自瘫在帅椅中,坐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