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第一次闻到属于“人”的浓烈鲜血味儿,他只呆呆的,缓缓抬手擦了擦迸溅在脸上的血迹。

黑夜尽头,马蹄飒踏,那个冷肃的背影转眼不见,寒刀冷枪也随之隐没,月色寂寂的,倾泻在林中。乌鸦闻讯而来,盘踞在枯树之上,等着清扫大地上所有生灵的残躯。

阿曈被鸦声惊醒,回过神,看着眼前的狼藉。他有些说不上来的荒莽滋味。但见着树上的老鸦正耐心等候,便跃至林中,让出空间。

一鲸落,万物生,诸般有形之物,最终都会以这种方式,重回自然的怀抱。

阿曈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最后默默转身离开了,他放弃了那个辛苦挖到一半的狼洞,朝更高的山巅奔跃而去。

于是,初来人间的第一个夜晚,少年仰躺在山顶宽阔的树干上,和鸟雀与松鼠挤在一起,如此睡了一宿。

次日,天光微微亮,树上的少年还未醒,就迷迷糊糊的“哎呦”了一声,始作俑者便是几只在树上乱窜的灰皮松鼠,他们拿着饱满的榛子,一颗颗的往阿曈身上丢,告诉他该起来吃饭啦,太阳晒屁股啦!

晒没晒屁股阿曈不知道,但是要摔屁股了是真的。他被榛子砸的猛然惊醒,却忘了自己尚且是在树干上,一翻身就滚落下来。

好在他身手敏捷,柔韧的细腰在半空中一使劲,便转过身。随后“嘿哈”一声,稳稳当当的双腿着地,姿势颇为优秀!刚想炫耀一番,却发现周围并没有熟悉的族群,于是便有些讪讪的,只伸手摘下辫子上的草叶子,一个人聊赖的从山中溜达。

他在思索一个问题,接下来往哪去呢?从东山中出来是为了找媳妇,上哪找媳妇?他阿塔也没说啊!

阿曈漫无目的走了两步,就听自己肚子里“咕噜噜”几声,他嘿嘿一笑,抬手拍了拍,“诶呀,兄弟你是不是饿了?”

阿曈刚想往城镇中去,再吃一吃那些各色各样的美味,想到那些带着花纹的漂亮点心,阿曈舔了舔嘴角。只是刚走出几步,他恍悟的伸手往包袱里掏去,摸来摸去就只有他阿纳给他带着几件换洗衣服,还有火镰等等小玩意。

阿曈拍了拍脑门,差点忘记了,他昨日“行侠仗义”来着!

少年这功夫想起来他自己的“义举”,还依旧颇为高兴与自得,于是也不去纠结得失,只停下脚步,四处闻嗅,又趴在地上刨了几个土坑,他捏了捏土壤的湿度,随后顺着灵敏的嗅觉,一路往林子的南边去,找到了一条清澈的溪流。

溪水冰凉凉,从蜿蜒的石壁上缓缓流下来,映衬着四周不甚明亮的天光。阿曈趴在河边饮水,又伸出手,掬一把清水,洗了洗脸,随后晃头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再一低头,就见恢复平静的水面上,照映出自己的脸颊。

水面的一切在雾蒙蒙的清晨中,都显得颇为昏暗,唯有那隐藏在少年湿漉漉碎发中,额间那一枚灿灿的金纹,明晰的倒映在水中,甚至有几只小鱼儿游动着去勾金纹的水中倒影。

少年玩心顿起,蹲在溪边来回晃脑袋,那金纹也在水中不断挪动,溪底的小鱼儿追逐着金纹来回摆尾游动,阿曈傻呵呵的玩着正开心,只是头晃的太猛有些晕,就索性一头扎进水中,“噗噜噜”的对着鱼儿吹气泡。

把人家都吓走了,这才“哗啦”一声从溪中抬头,抬手一抹脸上的水,颇为满意的跑到林子里去捕猎了。

他久居东山,根骨奇异,幼年时是只吃生肉的,逐渐大了后,才渐渐适应他阿纳人族的吃法。这也是少年的双亲放心傻孩子下山的原因之一。

别管如何,好歹饿不着……

只是这里并不是东山,地处府县周边的山林,是多有猎户樵夫来往讨生活的。

春季万物复苏,山上正是养人出货的时节,许老汉年岁大了,没什么活计可干,就总是赶着天不亮,上山捡些树枝子,捆到一起,用竹竿挑到山下集市上去卖。间或哪日运气好,能采到什么药材或珍贵的菌与笋,也都一起卖了收用。

今日他也如往常一般,挑着两担树枝子下山去,春日的柴被露水湿了,要沉一些,老头便走的有些慢。不过也无妨,这山他走了十几年,并没有什么大型的猛兽,稳妥的很。

半山腰路过一处林中山包,老汉打算擦汗歇一歇脚,刚放下柴,抽出汗巾子,就听怎么身后边的山包有动静?“咯吱咯吱”的,天还没亮,怪渗人的!

老汉也不信邪,把巾子甩到肩上,就悄声绕到山包后边。老花眼使劲一挤,瞪大了往前一瞅,就见一道小黑影团在一起,动来动去。

老汉伸着手里的棍一扒拉,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啊呀”一声跌在地上,做了个大马趴,眼前一黑差点没过去!

只见熹微的晨光中,雾气朦胧的笼罩在一个身影上,那身影此刻正转过头,手里拿着半只被啃得稀碎的山鸡,脸上沾着鸡毛与鸡血,嘴里还“咯吱咯吱”轻快的嚼着鸡脖子,那牙口锋利的,骨头渣子都嚼稀碎!

黑影的一双眼睛在晦暗中,尚且如狼目一般,泛着微微的幽光。看着扑倒在地上的老头,黑影歪了歪头,蹭掉了嘴边的一根鸡毛,随后竟出了声。

“嗯?你吃不吃?”

老头手里的小棍直抖,黑影疑惑的挠了挠头,而后“圪喽”一声,微微打了个小嗝……

边关昭城,一轮红日从一望无垠的戈壁上雄浑升起,光耀四野。

一队轻骑踏着朝阳的余晖而来,马蹄飞快,卷起的烟尘如聚,久久不息。这群人头戴将盔,身披铠甲,一个个身躯挺拔,煞气四溢。

为首的一人更是器宇轩昂,威仪赫赫。回看之下,直道是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长刀。

还未等守城将士照例问话,一个黑脸副将出了队列,勒马上前。他气沉丹田,嗓音如钟,抬头朝着城门楼就是一嗓子。

“平成王正一品镇国威武大将军赫连宗朔,挟帅印赴任昭城,兀那守卫!速速开城门!”

人的名,树的影。守城卫一听是平成王大将军宗朔来了,不由有些激动,下意识就想开城门迎接,只是旁边的上官却对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在原地不要乱动。

那上官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急的要命,不是说月中才能赶来,怎么早了竟整整半个月!有些事他们还没埋死!眼下只能拖了,以求昭城的原守将,他的顶头上司能有个主意,或杀或交兵认命,只在一念之间了!

“哦?有何凭证,御令是月中换防,怎么此刻便来了?尔等怕不是敌军的奸细冒充,来刺探军情的!”

宗朔冷笑一声,根本不欲与这厮多做纠缠,只见他抽出腰间黑金斩马|刀,挥臂往城门楼顶一掷。如此远的距离,刀却“嗖”的一声,正中那上官的脖颈,刀尖去势不减,没入城楼后的石柱上,刀柄犹自“嗡嗡”颤抖,那上官的颈骨都砍断了,但乌金的黑刀却滴血未粘!

城上一片哗然!宗朔此刻亮出帅印与虎符,大喝一声。

“开门!”

在场兵将心中大震,无人不从。只一会儿的功夫,昭城守兵自发开始奋力拉城门吊绳,机扩“吱嘎”响动,城门大开!

城下悍将们登时跟在宗朔左右,驾马飞跃至城中,气势斐然。

与不绝如线的边关重城不同,定平府丘山山脚下的农家院里,却是炊烟袅袅,平静安闲。

一个少年正坐在农院里的饭桌子边,双腿蹲在凳子上,一手捧碗,一手挥舞着筷子,低头努力扒饭。

炕上磕烟斗的老头还比比划划的和老伴讲述,“嗨呀,那是吓我老汉一跳啊!天光不亮,土包后头黢黑一道影,正血丝呼啦的咬骨头吃,咱还以为是什么猛兽野鬼呐!哈哈哈。”

这个桌前甩着筷子奋力干饭的,正是身无分文的“江湖儿女”阿曈,他正吃的投入,就听老头说什么鬼,登时抬起头,炫了一嘴饭,鼓着腮帮子,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呜噜噜说话。

“鬼?什么鬼!”他有些怕鬼,对这个字就格外敏感。

老头见阿曈饭还没嚼烂就说话,赶忙摆手,“没有没有!快吃饭吧。”

看少年低头又去认真吃饭,许老头才又和瞅着阿曈笑眯眯的老伴说话,“等他一出声,我才瞧清楚,嗐!是个小孩啊,饿的正吃生肉呐,我这不就把人带回来了,好歹给他吃顿饭。”

老妇人也说,“这看着头上也没红孕痣,该是个汉子吧,诶呦,挺俊的,就是小了点,比咱家娃还矮呢。”

老夫妻俩人只有一个儿子,但却总是病弱,比寻常汉子就矮些,前几日送去镇府上的医馆针灸治弱症,赶巧今儿没在家。

老头一听这话,却对老伴连连摆手,说真奇了,“别看娃子小啊,咦诶!劲儿大的呦,你猜怎么着,单手拎两捆湿柴!”

老妇人登时啊了一声,转头看着仿佛细胳膊细腿的阿曈,老汉指着门外的柴,“看着没,这娃替我拎下山的,一路轻快,大气都没喘一口!”

老夫妻像看稀罕物似的,瞧着吃饭的阿曈,阿曈也不怯,还边吃边抬头,满脸饭粒子的朝老妇人点头,“那个,婆婆?你做饭真好吃!和我阿纳差不多!”

阿曈觉得白头发的叫婆婆应该没错,直到看着对面的人笑了,这才安心接着吃。

就这样,阿曈连吃四大碗,才拍肚子说饱,那老妇人直笑,“诶呦,怪不当力气大呢!”

直到郑老头在炕上歇够了脚,也平复了今日颇具奇遇的心情,这才出门扛起柴,连带昨日采摘的菌干一起,要走到镇府的集市上卖出去,顺道接儿子回来。

阿曈放下饭碗,正好没事干,看着老汉抗柴辛苦,就自告奋勇,要送老人家去镇上。

老头一乐,也答应了,就此出了门。一路上,一老一少,两人鸡同鸭讲,三搭四不搭的,还唠的挺好。

直到说到离家来做什么,阿曈才很肯定的说道,“找媳妇啊!”

老头哈哈直笑,“你才多大,小娃子一个,找媳妇啊!呦,知道媳妇是啥子么。”

阿曈不乐意别人说他小,就抱着柴噘嘴,“知道啊,我阿塔都告诉我了,媳妇就是一起睡觉!”

“哈哈哈,说的没错!”

于是,山路上尽是少年嗓音清澈的叽叽哇哇,还有老头欢畅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