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已带着大军追敌而去, 阿曈却还趴在城头朝远处望着,手里举着的旗子也垂了下来,整个人蔫蔫的。

此刻他却觉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脸一看, 是个不认识的面孔。

“小统领,这是喂马的苫布, 在城头挥, 是不是不太好。”这味道确实不怎么新鲜。

阿曈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城墙上跃下来,身后拖着“旗子”,正要乖乖还回马房去。

刚走了几步,就见一个总在宗朔帅帐中看到的将军, 他卸下身上拉重弓的弩子, 转脸微微笑着朝自己说, “小统领,写大字呐!”

而后又有脸熟的人过来朝他说, “小统领莫慌!不行我替你抄, 才十张嘛。”

阿曈这才反应过来, 他卟楞着脑袋来回瞅了瞅,就见城墙上,黑压压的竟卧着一堆的弩兵与填箭手!如今守城得胜, 大将军追敌而去,他们这才敢稍稍放开因拉重弓过多而麻木的手指。

刚才又得见阿曈骑在城墙上, 半嗥半喊的要将军赢, 倒是心中放松下来, 都笑眯眯的看“小统领”的热闹。

终于有一个小兵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城墙上众多兵将就开始小声的乐起来。

阿曈竖着耳朵来回瞧了一圈,小脸当下就红了。

糟糕!这回全城都知道他还要写大字了!

于是阿曈迅速的扯起身后的喂马苫布,卷起来就跑,等他下了城楼,上边才传来“哈哈哈”的大笑声。

不过阿曈被这么一打岔,倒是心情没那么低落了,他到空空的马棚里还了布,便跑到辎重营找书生与阿云,一看两人抬重箭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又回帅帐拿了药给他们俩揉腰。

旁边卒长徒手搬着一大捆箭,正在整理归纳他们卒送了多少捆剑只上去,这个战后是要报数的。路过这累的不行的两个新兵,他哈哈一笑,“小娃子,新来的受不住,搬惯了就好了,保准给你们练出一身腱子肉!”

书生闻言苦笑,他自从来了军营,到如今,体格已然结实多了,若是从前叫他这么没命的搬箭,他早就吐血去见圣人了!

但阿云却依旧还是从前的体格,眼下这般累,他脸色有些发白,书生见他心事重重的忧虑样子,就不经意的说,“骁骑营由将军亲自指挥,必是百战不殆的。”

阿曈听这两人忽然提起骁骑营,好似在打哑谜。看了看阿云,少年眨了眨眼,直接问,“你担心萧冉啊。”

书生“嚯”的感叹,直接问,这可真不愧是他的恩公!阿云是知道战事如何惨烈的,他有三个哥哥,都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又抽丁,老父亲年迈又有伤病,于是阿云才心一狠,背着包袱连口粮都没拿,直接投身军营,替父从军。

阿云深知,再厉害的将军,都是血肉之躯,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况且,此番对战的,不是多年前他父兄参与的中原内部诸侯王的战争,而是与西北草原上,剽悍凶猛的外族作战。

“阿曈,你瞧见那帮蛮兵了么。”一人一骑就已经很高大吓人了,何况黑压压的朝城门扑过来!阿云在送箭的时候瞥了一眼,心惊肉跳。

“看见啦。”他不仅看见了,他前几天还抓了十来个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保护你呀!”

阿云一听,终于露出个笑模样,阿曈挠头,“那,你很担心的话,要不我带你远远去看一看吧。”以自己的速度和脚力,现在出城,还能追得上策马的大军。

书生一听,连忙摆手,“可不敢说这话!无令离营,要视作逃兵的,恩公,你可得守规矩啊。” 为防万一,书生又嘱咐了一遍,看阿曈郑重点头,才算完。

城内整顿,所有攻防武器都修补得当,只待大军凯旋。只是等了一天,依旧没有消息,斥候派出去好几个,都没追上,不知大军情况如何。

就在城中守将心中焦急的时候,两个宗朔身边营卫先策马回营,拿着令箭,报备大开城门。

而后过去了一个时辰,远处才传来大军归营的马蹄声与擂鼓声。阿曈本想上到城楼去,但上边人太多了,都在等。

于是少年便拉着也很焦急的阿云,一起爬上了主城旁高耸的城墙。阿云本有些惧高,但依旧一咬牙,扯着阿曈的手,跨步攀上了城墙。

天边的夕阳诡谲,模糊而阴郁,连荒漠方向也暗沉沉的,只见影,不见光。大军奔跃而归,气势汹涌,仿佛是破开了天地相接处,硬生生撕出了一条裂缝一般。

两个人见大军渐近,怕被人发现受罚,就压低了身上,躲在墙垛边,隐秘极了。

那边的阿云还在将帅那一列里找萧冉,少年却恍惚间不动了,腥气太重了,人人铁甲染血,杀气冲天。军队后是伤兵与俘虏,但实际上也没有多少。

骑兵作战,最为激烈,成群的大汉骑着壮马举着饮血的刀枪对冲过去,闯过去的,就活了,胜了。没闯过去的,就死了,连尸首也剩不下,早就被踏成泥了。

阿曈望着大军最后,那里跟着好多无主的战马,主人死了,找不见了,但自己还没死,便一瘸一拐的跟着大部队,回到人类的的城池壁垒中,修养好了,它们的马背上会迎来另一位主人。

阿曈不再看了,托着放下心的阿云,两人悄然归进人群。

晚上,伙房加餐,每个士兵都吃上了肉与酒,但酒只能小酌,喝醉了要挨板子。只是死去了兄弟的人多少都会喝醉,但大家都体谅他。边关难守,生死一瞬。

宗朔没加餐,甚至什么也没吃。

阿曈躲在自己的偏室中,有些不敢靠近他。男人身上都是血,铠甲被染成红色,鲜血干在精铁上,像长了一层掺着游魂的铁锈。唯有披风依旧还是红的,只是现在还湿湿的没干透。

外头的人好像还在庆功,但也没有大肆饮酒作乐,只是高兴的开怀笑一笑,多吃一碗饭,多与还活着的朋友叙一叙。

阿曈站了半晌,却只轻声问了一句。

“卸甲么。”

他每天都要给这人卸甲的,他已经很熟练,要先拿下挂着的袍子,再找到男人铁甲背后的缝隙,而后,仔仔细细的解开每一颗暗藏的锁子扣。

如此,便可以顺着男人精壮的手臂,把这副温热的血肉之躯,从冷铁中撕扯、分离出来。

半晌无言,就在阿曈又要躲回去的时候,听到男人终于说了一个字。

“卸。”

感知到少年慢慢的接近自己,宗朔闻着身上的血腥味,紧皱着眉头。

“怕么。”

阿曈抬头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但宗朔闭着眼,怕是看不见,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血么?我不怕。”

少年怕男人不信,直接伸手卸下了湿漉漉的披风,染了一手鲜红。

“我小时候,是吃生肉的,后来才能吃人的东西,阿纳没有奶,狼奶也不好喝,我是喝生血长大的。”

宗朔仿佛煞气稍减,“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我生下来就知道所有事。”

宗朔点头,天地间有生而知之者。

“在阿纳肚子里的时候,我也隐约知道一些,我阿纳也打了一仗来着,很凶险呢,我们差点就死掉了。”

“阿纳?你母亲?”阿曈点头。宗朔终于渐渐开了口,“那你阿纳不嫌你调皮么。”

“哈?我还调皮,我弟弟比我还调皮,满山的跑,阿纳两条腿的,怎么跑得过他四条腿!所以经常被阿塔叼回来揍!”

少年说到弟弟挨揍,就有一些兴奋和幸灾乐祸,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那点老底都要被抖干净了。

阿曈说着自己在山中欢乐安然的生活,宗朔只静静的,静静的听着。

“山上好,下来干什么,人世凶险。”

“那,没办法啊,要出来找个媳妇,回去好生过一辈子的。”

阿曈边说边埋头给他解暗扣,这时宗朔却忽然转脸看他,乌黑的眸子越发深了。

“你回去吧,别再出来。”

阿曈一愣,正解扣子的手停下来,蹲在地上仰脸看着面目上犹自沾着血渍的宗朔。

“不行,找不到就不回去!”

宗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会后悔。”

阿曈抿着嘴不说话,闷头解扣子,解到最后一个扣子,低头含混的说话,“你做什么赶我走。”

宗朔又仰面坐了回去,不言语。

阿曈已然解完甲,只等宗朔起身便能换下来,男人却不动了。于是阿曈有了点小心思,自以为鬼精精的探话,“那你把我的坠子还给我,我就走了。”

男人再没说话,也没动,阿曈伸着手指敲了敲他未脱的甲胄。宗朔才抬起一臂,任由少年把沉重的血铠从自己身上剥离。

阿曈见他不说话,便抱着铠甲出帐去洗了。昭城内有一条外城河流的支干流经城内,外城河流水位低时,城内基本没什么水流,可如今因为作战,营兵刚在河流上游开了坝,所以连带着城中的干枯支流也涨起水。

不少从战中归来的兵将都在河边洗甲,河水清澈的流进来,浅红的流出去。

阿曈抱着大将军的飞云甲,大伙都给他让出路,叫他去最上游清水处去洗,阿曈点头,恰巧看见一直跟在宗朔身边的萧冉也在上游洗甲,阿曈蹲在了他身边,看着他搓那双护指。

“咱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萧冉转脸看因为抱着甲,而染了一身血的阿曈,“你不怕么。”

见少年摇头,萧冉才又说,“应该是赢了。”

“那,为什么宗朔不开心。”

“天生的,他爹也这样。”

“什么?”阿曈不太明白,就见萧冉边洗边说,“仁者之心,却要做杀伐之举。”

阿曈好像懂了,便不再问,低头用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洗濯着飞云甲。

流水浮波,金甲映光,少年的眼神清澈的像净潭,碎发落下来,贴着他轮廓柔和的面颊。

他轻轻柔柔的掬水淋着甲,像一朵天边干净的云,一阵林间清透的风,擦拭吹拂掉所有生死之间的不甘与罪孽。

少年此刻很漂亮,又让人平静,河边的士兵都在看他。

“他会喜欢的。”

阿曈闻言一抬头,“什么,谁?”

萧冉解释道,“你给他洗甲。”

最后阿曈连自己沾着血的外衣都洗了,回到帐中,就见宗朔已经坐在书案旁看刚刚上报的战损与各营功劳,他还要整理一番,而后写一份奏折呈报朝廷。

此次虽然胜了,但对如今草原的形式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齐格只派遣了部族中的先锋骑兵,剩下的,都是各处搜罗来凑数的。

等宗朔带兵去追击后,先锋骑兵舍了坠在后边的杂兵,用他们挡刀,自己侧策马往戈壁深处跑去,他们熟悉地形,能够轻易在干燥的戈壁滩中甩脱宗朔的追兵。

只是宗朔是有机会全歼那只先锋骑兵的,只要他带着骁骑营冲刺即刻。但他是清醒的,多年噩梦与药物的折磨,并没有让他迷失在杀戮中。

宗朔勒马往戈壁滩远处的天空望去,浓云密布,暗沉阴郁,恐怕即将要刮起沙暴。前面蛮族的先锋骑兵就像是诱饵,近在咫尺的引诱着濒临疯狂、杀意蓬勃的人。

但显然,宗朔并不是,他勒令收拾残局,击鼓退兵。

只是上呈的战报,就要思量着墨了。

宗朔正心思辗转,就见他那小亲卫干干净净的抱着盔甲回来了,自己也脱的只剩一件贴身的奇怪小砍袖,露着修长秀颀的脖颈,还有丰润光洁的双臂。

宗朔停笔,“衣服呢。”

阿曈站住,“洗了。”

于是男人看着帐外来来往往、血气方刚的兵卒,回手将自己的外袍扯下来,扔过去,罩到了阿曈头上。

“穿上,不冷么。”

“呜,大夏天的冷什么。”阿曈想说,在东山温泉喷发的季节里,他还光溜溜的去泡过泉呢,如今严严实实穿这些层,已经是很克制了!

但最后还是没受得过男人一直盯着他,便不情愿的把宗朔的外袍披上了,只是太长了太大了。阿曈挽着袖子,措着小步走到宗朔面前,忽而“啪”的将袖子甩出去,又恰巧子打到男人之前收回来。

“小生给这位将军唱一段吧!”

定平府里的那个戏楼子就有不少甩着袖子唱戏的,阿曈期初还十分惊艳与那一身身华袍,如今正好演一回,叫这个什么大将军的开开眼!

宗朔差点被袖子弹起灰迷了眼睛,但依旧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朝阿曈一仰下巴,示意,“唱吧。”

阿曈嘿嘿一笑,两个小梨涡甜蜜蜜的,而后便胡乱的挥起袖子,学着当时记住的鼓点,嘴里念念有词的瞎说一通,什么呛呛嚓,呛呛嚓,小生今年二十有八,谁料娶了个婆娘是个哑巴,呜呼哀哉,呛呛嚓……

宗朔就笑了,他皱眉冷脸惯了,这令好多人都忘了,他少年时如何风流倜傥,潇洒不拘。

阿曈转头之间,不防备看到了一张笑意融融的英俊面颊,于是一时间竟忘词卡壳了。

宗,宗朔,他可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