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带着小队勒马一到,那在地上尚且挣扎的大汉便不动了,他恭敬又带着胆怯的,连忙跪了下来,呈上了被阿曈扯开的另一半信,而后那只被狗咬到出血的右手抵到胸前,大汉低下头,说着草原上的克烈语。

“尊敬的月氏,我主齐格的信件已带到,乃蛮部诚心可见。只待月氏降临。”

阿曈听着这种语言,就本能的歪了歪头,卟楞着小脑袋仔细分辨。

“还请月氏放我等回乃蛮。”

阿曈一听到这,登时眼睛一竖,也不管宗朔同不同意,直接开骂,“你们快和我一起揍他!他们抓了一大堆手无寸铁的无辜人,用马拖着走,还笑着割人的脑袋!”

那大汉能听懂汉语,闻言身上一抖,心里直叫倒霉。齐格首领叫他们绑一堆中原人,直奔到昭城城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砍了他们的脑袋,就说这是给草原最后一位月氏的贺礼。而后便可策马扬长而去。

而如今不仅“贺礼”全都被放跑了,他们这一行人怕是也要折在这!

宗朔一直没言语,只是眼睛看着那封信上的汉字,直接朝身后一挥手,营卫队迅速下马,将这些浑身咬伤的蛮人绑了个严实,营卫们几个人一对视,便也把这些人拖在了马后,还施彼身罢了。

阿曈解气,叉着腰跟在绑人的营卫身后,伺机又踹了那几个蛮人一脚。

他正好心情的拍着那个营卫的肩膀,就觉得耳边有一只毛茸茸的大脸在蹭他,转头一看,是乌骓走到了他身边,蹭脸贴他。

阿曈抬眼瞄了瞄马背上那人喜怒不形于色的臭脸,也不知道他到底生不生气,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个,我对嘛?”

宗朔的半张脸都隐在红缨帅盔之下,少年只见他点了点头,便松了一口气。倒不是怕他,只是自己好心没办错事就行,“人”的规矩那样多,自己要学的可不少。

宗朔其实很领阿曈情,这封信是一定会到他手上的,可也分怎么到。如今是半路直接截获,若阿曈没出来遛弯,那就是昭城城门口血溅三尺,平白死上一些百姓,这罪名,便要他这个“月氏”来担了。

阿曈拍了拍乌骓的大马脸,转身就要进林子找犬群。却忽听马背上这个一直没说话的人,开了嗓。

“上马。”

“啊?上什么马。”而后乌骓又蹭他,阿曈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他本打算跑回去的,但一想自己要是先到了,城官们就得开两遍城门,怪费事儿的。

昭城汇聚了中原不少能工巧匠,研制了十几年,才有这固若金汤的城池。城门的机扩很复杂,门身又是精铁所著,攻城车是万万攻不进来的。就是来回开的时候麻烦些。

阿曈看了看宗朔,男人猩红的帅袍随风猎猎作响,遮住了少年清澈的眼睛。

而在他晃神的功夫,便已然脚下一轻,叫宗朔扯着胳膊一把拎上了马背。阿曈还没坐稳,乌骓便呼啸着飞驰起来。于是他只好伸手抱住眼前这人冰冷的甲胄。

如今近夏,夜里也热风滚滚,阿曈贪凉,上身便逐渐紧紧贴在了宗朔的背后。没一会儿,宗朔只觉得,背后的凉甲都被焐热了,仿佛正紧贴着少年的体温一般,像个小火炉。

感知莫名。

阿曈正被凉的舒服,一阵清风吹过,宗朔盔下的发丝便被吹的纷乱,一缕缕轻轻的拂在了少年莹润的脸颊上。

盔甲冷硬,但发丝是柔软的,阿曈耸着鼻子一嗅,熟悉的香气氤氲,和着戈壁晚夜的荒凉味,叫少年不自主的深深记住了。

小队的马蹄疾行,林中近百只犬“嗖嗖”的紧跟其后,从远看去,仿佛一群隐在深夜暗处的明亮狼眸,气势斐然。

阿曈想了想,还是贴着宗朔的后背仰头问,“唔,我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说。”

“月只,是什么东西,你是月只?你叫月只啊!”阿曈一直以为这煞星就叫“将军”来着。

只是少年话音刚落,男人却忽然勒马,猛的转头问他,“你听得懂克烈语?谁教你的!”

阿曈失了眼前的依靠与凉甲,又看男人表情有些凶,就不是很高兴了。

“什么克烈语,我头一回出山,哪会什么克烈语,我阿塔阿纳也没教啊!你,你做什么这样凶!”

宗朔一静,而后缓了缓语气,“你听得懂那蛮人说话?”

阿曈哼的一转脸,不去看他了,“那怎么了,我还能听懂狼语呢。”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宗朔慢慢拍了拍马,两人便溜溜达达的落在的小队的后边。前头正疾行的萧冉回身一瞥,以为他们将军开窍了,便带着小队也没等,迅速回城去了。毕竟,他还得去谢谢给自己做指套的人呢。

“克烈语是草原最古老的语种,流传不知多少年了,只不过太复杂,如今除了克烈部的人,很少有人会了,你和谁学的呢。”

宗朔幽深的眸子注视着阿曈,他知道少年不会说谎,他还没学会这个人间最复杂深奥的技巧。

阿曈听男人细细的讲缘由,这才转过脸看他,说了一句令宗朔想了很久的一句话。

“语言、神能,皆是天授。”

两人对视,夜晚的月光照进少年的这双眼眸,仿佛有银河倒映其中,比天空上的都要繁复绚丽,他曾在迷昧惶然是梦中,置身于这片星空之下。

宗朔初初的,隐约窥见了少年的隐秘与神异。

眼前这双星眸眨了眨,又问他,“你叫月只啊,你知道了我的真名,我也要知道你的真名,咱们要公平一点才行。”

第一次有人与他要公平,宗朔有些意外,但看着阿曈理所应当的样子,便眼神一闪,侧过身慢悠悠的回话。

“真名?我只有一个名,不像你。”

阿曈心里“嗨呀”一声,懊恼这人竟然翻小肠,抓他的小辫子来怼噎人!

“那你说不说!”

月光照着胡杨林的树影,一路笼罩着两人一马,此刻终于行到了林尽头,斑驳的暗色尽去,两人于融融的夜色中对视。

宗朔轻声开口,“宗朔,我叫宗朔,赫连宗朔。”

“宗朔?那我也叫你宗朔吧。”

“你该叫我将军。”

“可你不叫将军呐。是不是,宗朔!”

阿曈絮絮叨叨的,但听着还怪有理的,看着他随着马背起伏而颠动的一缕头上呆毛,宗朔一笑,少年什么也不懂,就由着他去了。

自多少年前便没人再叫他的名字了,如今就当听个新鲜,权当提醒自己,他还有个名。

“那月只是外号么?”是不是就像东山里的大黑熊与小白狼,它们被阿纳或是叫“二愣子”,或是叫“小傻子”。

阿曈好奇的事情总有很多,人间真是新奇极了,连人名称呼都有好多个,军营中的各种将军裨将,绕的阿曈脑袋都大了。

“月氏。”宗朔稍一犹豫,转过身策马前行,“月氏,是族名,我母亲是草原的月氏,我就也是月氏。”

阿曈还是没搞懂,但他觉得也无所谓,外号而已嘛,他知道真名就行了。真名是一个人存在与天地的唯一凭证与定义,他已经掌握了这个男人的生命痕迹了。

但阿曈如今尚且没意识到,人与狼神族是不一样的。人,根本不必天地认同,是可以很随便的起一个名字的,甚至重名的也一大把,他要是现在站在军营里大喊一声“王二狗子”,能有不下几十人一起应答……

乌骓放开了速度,只一会儿,两人便追上了小队,与众人顺着吊桥一同进城。

回了昭城,宗朔便又开始忙起来了,阿曈独自在帅帐中抱着黑风,坐在宗朔的书案边,点灯熬油的不睡觉。刑武进内室来取地形图,见这小亲卫趴在桌上抓耳挠腮的,便凑近一看,随后就是一乐。

“诶呦!写大字呐!”

只见桌上好些墨迹点点的废纸,大大小小的错别字写的到处都是,不仅缺少偏旁,还丑,就像鸡爪子划拉出来的……

阿曈困的不行,被刑武的大嗓门惊的一睁眼,就见因好久不动,毛笔的墨已经晕透了多层的宣纸,他大叫糟糕!赶紧甩开笔救纸,但谁知道他毛手毛脚的,把笔墨甩了还在幸灾乐祸的黑脸将军一脸。

阿曈诶呦一声,又急忙抓起手边的滴墨宣纸给刑武擦脸。但,越抹越多,越描越黑。

索性阿曈一甩膀子,算了!反正他黑,也看不大出来!

刑武倒也不在意,谁让他嘴欠在先呢,正要走,就见小亲卫一招手,有些烦恼的叫住他。

“你能帮我个忙么?”

“呦,咋了。”

少年费劲的翻找出几张自己还算满意的字帖,“把这个给宗朔带过去,就说我按时写完啦,写的还不错,奖励自己出去玩一会儿!”

刑武憋着笑,一脸郑重的点头,“您放心!一定带到!”

等出了帐,这黑脸大汉才反应过来,大手拿着字帖心中一动。

“诶呦,直接叫宗朔呢,我都不敢,行啊,说这两人没点什么,他不信。”

于是,等真没什么的大将军结了行军议会,拿着那几张鬼画符的字帖回到帐中,就见少年早就趴在自己的书案上,睡熟了。

外头月色幽寂,帐内烛火昏黄。

微弱的暖光包裹着案头这片方寸之地,少年还枕着胳膊,歪着脑袋,微微打起带着气声的小呼噜。宗朔立在烛火下,静静看了很久。

最后,他和衣仰躺在阿曈身侧,将手中这几幅“写的不错”的大字举到眼前,看的直伤眼睛。但心有千窍、思有千结的大将军却松了一口气,挨着阿曈盘着腿,难得的入眠了。

梦中,他头枕星河,身披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