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 原野中。

带着狼群捕猎的两父子,正奔跃在林海之中,此刻, 却忽然一同停下了脚步, 他们仰着头,侧耳细听, 神色严肃的朝西看去。

白狼群见状也驻足, 在符离背上的水时一愣,伸手揪了揪男人的辫子。

“怎么了?”

符离却逐渐显出兽形,而后跃上山巅,仰天长嗥。

最后,他用悠悠长长的真言说,“虞乐都思化身了。”

……

奔跑, 不断的奔跑, 阿曈只觉浑身炽热。

远看, 山间,一只银白的巨狼, 柔顺的毛发上尽是结块的人血, 他的背上负着一个渐渐凉去的身躯, 飞速的跑着。阿曈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的迅捷过,他一定能带宗朔回家。

而在他身后,是一路不断拼杀的克烈与追兵。

少年化狼那一幕无人得见, 城防营只以为是不知从哪来的巨狼,驮走了宗朔。赫连诘与千机卫更是穷追不舍。

而知道真相的, 除了当时就在近处的刑武与萧冉, 便是已经猜出原委的克烈。

克烈人一直知道阿曈是神族, 但神族销声匿迹多年,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完整的狼神!于是他们各个尽是热血沸腾,精神抖擞起来,这次驰援月氏,仅仅是得见狼神真身,便是死也值得了!

克烈们经过搏杀,受伤不少,但依旧紧紧护在巨狼身后,阻断追兵,只是敌军有短弓暗器,颇为扰人。狼背上已经扎了几只箭,但怕伤到宗朔,阿曈抖抖没抖,任由其扎着。

只是,那箭都出自千机卫,上头不是蘸了迷药,就是蘸了毒。

但如此一番下去,巨狼不但没减速,反而更加凶悍。

阿曈口中呼出的热气,在深秋的野山间,化作一团团的白色雾,身影过后,呼吸依旧在原地稍有残留。

他身上的弦绷的不能再紧了,仿佛就连思维都要断掉,他不敢去过于深切的感受背上人的体温,也不敢稍稍回想那鲜血淋漓的画面。

奔至尧山,此处地形复杂,山崖陡蜂众多,克烈们为了阻敌,干脆想直接在山涧中停下脚步,迎面作战,也好叫狼神大人带着月氏离开。

于是,就此,山谷之中,两方交战。

荒郊野山,追杀而来的千机卫与兵将们拼死与克烈搏杀,死伤无数。克烈久战不歇,人躯终究有极限,已经力有不逮。

皇城之中,新帝登基,却没人知道,那曾经华贵的丹房中所发生的一切,曾经的繁华落尽,一地唏嘘。

天地空旷,山川寂寂,众生被炙烤的洪炉中,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寻常百姓,尘世的生死像顿饭,简单又潦草。

但他们且都奋力的活着、坚韧的活着、顽强的活着。

为了活着。

正在战况焦灼之际,尧山的山间林中,处处响动。克烈人天性敏锐,于是迅速停手,脱离了纠缠。赫连诘哪里肯停,指挥着众人就要往前冲。

他正仰头喊冲,声音却忽然在喉咙中哽住了,一种天生的,发自内心的恐惧,令他头皮发麻。

只见,山涧两侧高绝的峰顶,立着两只巨兽!他们的体格是那头白狼的几倍大,獠牙寒光森森,金黄兽瞳冰冷。

两头狼龇牙威吓,身形雄壮,其中一只耳带金缕毛的巨狼仰天长嗥一声,震慑群山,尧山中万兽皆出,一众凶狠的豺狼虎豹,气势汹汹的朝众人逼近。

赫连诘等人还在害怕,克烈人便“噗通”的全跪了下来,他们不敢抬头逼视神族在威压之下,只能用古礼叩首。

这样的两只巨狼凶兽,才叫他们体会到了克烈祖先们对狼神的敬畏,那是骨子里的崇敬。

神族,山川皆在脚下,日月尽悬头顶。

而立在峰顶的父子两人,则闻着鲜血的味道,而后,身上金斑灿烂的巨狼愤怒着扑跃下来,直奔赫连诘。

谁也挡不住,这个盛极一时的皇子,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当场断成几截。

即便从军多年的人,见此场景,也没有不恐惧的,千机卫当即拿出最后的杀手锏,那是改良之后的轻弩,射力极大。可是平扫过去后,精钢的箭箭,甚至穿不透巨兽在日光下润泽的皮毛。

于是,再等克烈们抬头,就见那些敌军,早就被山中猛兽与狼神杀了个干净,一个没留,连尸首都被拖走了,除了原地的血迹,丝毫不能叫人知道在这里覆没了多少人。

而狼神,也早已不见了踪影。真叫来无影,去无踪。

刑武与萧冉今日实在经历了太多,一时间都来不及害怕,直言要去找宗朔与阿曈,但却被克烈拒绝了。

没有人能踏进狼神的领域,即便是他们二人也不行。

翻过几重山,阿曈终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踏着狼群的足迹,回到了故乡的山脚下。

阿曈精疲力竭,最终,再也坚持不下去,化回了人身,脱力的倒在地上。即便昏死多去,他也依旧死死的抱着宗朔,不肯放手。

东山脚下,夕阳的余晖透过浓密的树冠,斑斑驳驳的洒在清香的草地上,到处是鸟叫蝉鸣,静谧悠然。

不多一会儿,一群白狼顺山而下,停住在两人身边。

白狼们围聚在阿曈身边,来回的闻嗅,轻柔怜惜的舔着他苍白的脸颊。

水时从狼背上跃下,看着浑身是伤,却紧紧抱着一个“死人”的阿曈,他心酸极了。

阿曈在朝阳东升时入世,在落日余晖中归山。

日出而走,日落而归,他的孩子回来了。

……

山梁的狼巢中,水时拿着温泉水与药汁浸透的帕子,给他的孩子擦着身上细小的伤口。

阿曈已经昏迷多日,服了祖地的藤根之后,才有所起色,似乎是恢复了感知。只是此刻,水时却忽然停住了擦伤的手。

他看着阿曈,在睡梦中,缓缓的流眼泪。

很平静却铺天盖地的悲伤。

几日后,阿曈终于在一个午间醒来。

耸着鼻尖,熟悉的味道,阿曈知道,他在家里了。

身下是他睡惯了的石床。与往日一样的日光倾泻在脸上,扒着床沿的白狼舔着自己的眼睛,阿纳温柔的亲了亲他的脸蛋,

他恍然之间,仿佛觉得,爱,只是一场,他在东山炎热的午间打盹时,做的无影无踪的梦。

梦醒了,就空了。

但是,那种直抵灵魂的痛,却依稀深重的烙印在感知中,叫他觉得仿佛胸口处是一个灌风的空洞。

整个原野,整个春天与秋天,一波三折,他用八个长月,读懂了人世,读懂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热烈。

阿曈的热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落下来。

“阿纳,宗朔呢?”

水时叹了口气,阿曈只静静的哭,看着叫人伤心极了。

而最终,他沉默寡言的父亲,化作狼身,轻柔的驮着自己,跃进了波光灿烂的祖地之中。

男人紧闭双目,面无血色的躺在先祖的兽骨之下,周围的金藤已经枯败,唯有先祖骨骼上剔透的晶石还闪着幽光。

阿曈僵在原地,不敢上前。

爱,叫人快乐、幸福,叫人无坚不摧。但也叫人恐惧,忧患,胆怯。

良久,在粼粼的池光中,阿曈终于又听到了那个刻在自己心里的声音。

男人朝他轻诉。

“阿曈。”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