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阿曈做好心理建设,教头就大声一吼,“起势!刺!”

辎重营的汉子们便提起万倍的精神,整齐划一的挥刃刺出,喊声洪亮震耳,“哈!”

“挡”,“呼”!“折”,“嘿”!

阿曈也跟着比划,力求自己能完美的混入队伍中,叫人不留意他!

但怎么可能呢,他太显眼了。

军营中也不是没有身量小的兵士,与阿曈隔着几个人的阿云也同样纤细。但是,谁也没有阿曈看着柔韧,少年生机勃勃,连筋骨身形都是矫健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于暗夜中在镇国将军的手里逃脱。

况且,此刻他还挥着一把重枪,虎虎生风,有力极了……

宗朔眯着眼,远远的打量了阿曈半晌,最后,从袖口摸出一小锭银子,夹在手间,屈指一弹。那块小银子便“嗖”的一声,带着破空的风声,直朝阿曈袭去!

这“暗器”既小又快,看台下辎重营的普通军士们跟本就没发现,只有宗朔旁边的几位将军与教头武艺听力俱佳,他们察觉后,即刻转头看向尚且在专注盯人的镇国将军。

教头也紧张,心中一突,这难道是将军崭新的校验手段么?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教头,如今才混到这个地位,今日可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他可还记得前几日城门上挂着的贪官人头呢!将军威仪,不可预测。

众将顺着碎银子飞射的方向一看,心里都“嚯”一声,那小俊脸,夜间巡营的将军大多都认得!刑武见是阿曈,更是一头雾水,尚且又往前蹭了一步,仔细的伸头往下看。

只见,那小银块精准的掠过人群,直奔少年面颊。众将都捏了一把冷汗,若是寻常人,别说躲闪,就是连察觉都不易,这要是真打上了,难免那小孩要就地晕厥过去。

可只听“铮啪”一声脆响,他们都沉默了。那个在众人眼里夜间睡觉也怪可爱的少年,瞬间就变了个样子!

在“偷袭”之下,阿曈显现出最本真的肢体反应,他耳朵微动,而后戒备的如狼一般耸起肩背,瞬间抬起右臂抡着重枪,准确无误的劈在银子上,两股劲力附在银铁中,悍然相击,声音极响!

周围的卒子都望向这巨响源头,就见是一个新来的小兵,他蹲在地上捡起被自己劈成两半的银子,下意识拿到鼻尖嗅了嗅,而后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不是那“煞星”的味儿吗!糟了!

阿曈一抬头,正是呢,一群他看着脸熟的“将军”,都从看台上盯着他瞅。尤其是哪个体格最高大的人,此刻正手里晃着他的乳牙小链,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就在这一掷一劈的瞬息之间,看台上下的气氛就变的有些剑拔弩张,又有些说不出的奇异。因为,就在宗朔要有所行动时,他的黑犬却从台子上一跃而下,颠着步子跑到那少年面前,亲昵的蹭了蹭,而后趴在他脚下不动了。

众将更是哑然,“啊,这。”犬王傲的很,连他们常年跟随在将军身侧的人都不理,如今这样子,这,这,不会将军与这俊俏的小兵有点什么吧……

刑武更是双目在宗朔与阿曈之间不断巡索,莫非,将军嘴上说无聊,半夜也去人家营帐旁边去看新鲜了?且还带着自己的狗,把风用?瞧着一人一犬熟悉的样子,嘿!没少去啊!

宗朔则一皱眉,他之前就诧异,为何这人能消无声息的到犬军休憩的林子里。要知道军中喂养犬群的人,都不敢轻易靠近河边,总是远远扔下吃食便罢了。

且,他记得这张脸,定平府的官道上,曾有过一面之缘,这少年似乎与自己马有些渊源。

乌骓的来历颇为奇异,两军交战于不知名的深山之中,拼杀的鲜血迸溅,一大群马却忽然雄浑壮阔的从山巅飞奔而至,拦腰冲散了还在厮杀的人群。

天马飒踏而去,最终,却有一匹极为雄健的骏马,它仿若旧相识般,停在了自己眼前,甩着鬃毛,朝满身鲜血的他打了个“咴儿”。

缘分奇妙。

所以今时,宗朔只沉思了片刻,就朝辎重营的将官一挥手。

“军中惜才,这人伸手敏捷,耳聪目明,自今日起,调入我的亲帐,从杂兵做起。”

众人都一片哗然,从辎重营新兵,平成王帐下,虽然是个亲卫杂兵,但也算是一步登天了!刑武此刻反应过来,大嗓门一喊,“将士们,将军择贤不论出身!各位兄弟今后,多多杀敌立功,可封千户!”

就这样,捉“贼”的圈套,却变成了满场兵卒沸腾的热血,军卒们看着被几个副将直接拎到一边的阿曈,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草原与外族打一场,好立功加爵,挣钱娶老婆!

事成定局,阿曈却还没闹明白眼前的情况,怎么回事?不打架吗?旁边拽他的副将看他一头雾水的样子,颇为好笑。

“嘿,傻小子,愣什么神,你走大运了!但我们将军帐下做亲卫小兵,前途无量啊!不过端茶倒水的伺候在将军左右,轻易不离身,你可勤快着些。”

“?”阿曈愣住了,反应了半天,猛然回头看向那“煞星”的方向,却只见看台边一抹鲜红的将袍边角,人已经走掉了。

而眼下,阿曈正在营房中收拾行囊,看着门口随他而来的两个壮汉,只觉头大如斗!他在帐中紧张的来回踱步,甚至急的想从床边的窟窿里直接钻出去,跑的越远越好!

他有些害怕那人,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冒牌顶替而心虚,还是第一次相见的场面太难忘记,一身沉郁的显赫将军,在阿曈看来,比东山上最凶猛的野兽还叫人心颤。

阿曈的小爪子伸出去,想暗戳戳的把军帐撕个洞跑掉!然而腿都迈出去一半了,才忽然想起来,不行啊!他现在是许老头的儿子,要是自己跑了,照柳小鸟的话说,是逃兵,要追回原籍全家连坐的!

想着二老的恩情,小阿曈耷拉下脑袋,蔫巴巴的,又把腿迈了回来。

打不过,还跑不了,阿曈一龇犬牙,把脚跺的豪气干云!

去!大不了认怂,左右自小被他那狼爹收拾惯了,打不过,就躺平啊。

此时帅帐里的宗朔,看着手上薄薄一张纸的户籍,一声嗤笑,抬头朝户籍官简短一问,“二十三?”

旁边坐着擦刀的刑武闻言哈哈大笑,“得了吧,那小矮子,顶天十□□,还没长开呢。”

官军籍的老头抹汗,谨慎的说了一句,“呃,回将军,籍上是二十三岁。”至于实况,他老头可不知道。

军中替丁的也不少,军籍是以一户为单位,只要你家来人充军,就完事,是谁来管的并没那么严,但也得是家里人,或是有户籍的百姓。

就阿曈这样山里来的黑户,替人家从军也只能不报备,顶着许家儿子的名硬来了。

这时候,“押送”阿曈收拾行囊的壮汉回营复命,“禀将军,人已经带到,就在门外,这,如何安顿……”

宗朔自幼便总夜半惊悸,不能安眠,所以从没有过贴身的亲卫。

但心腹们都很体谅他,就连哑巴一般的骁骑卫头领萧冉都说,毕竟,那样高贵的母亲被活生生勒死在自己眼前,将军他没长歪,也已经是先太子殿下他给儿子打的底子好了。

此刻一说那少年的安顿问题,刑武则竖起耳朵听的仔细。

宗朔一甩手里明显籍不对人的破纸,揉了揉额角,一摆手,没说话。他的意思是叫人看着办,偏室那么多,哪还塞不下一个人了。

但下边人的理解就是——将军不让管,看来自有安排!

毕竟,那少年真是数一数二的灵动好看,万一是将军庶务之余,身心寂寞……

他们平成王赫连宗朔,可是皇都中有名的“克妻”,皇上连续赐婚了四回,都是显赫尊贵的人家,朝中民间也都说圣上仁德,待先太子遗孤如何如何视如己出。

但四位小姐,在过门之前,不是病故,就是溺亡,宗朔这“克妻”的名头鹊起!等皇帝再赐婚的时候,人家七八十岁的老丞相亲自求到了平成王府,涕泪纵横的说家里就这么一个孙女……

如此,军中将士封为神祇的将军王,过两年就三十了,还是个光棍。所以,也怪不得人家底下的人想歪。

只是,阿曈可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天都快黑了,还没人安排他住哪!少年在帅帐的外边猫着。看着屋内莹莹的烛火,与映在门上的那个宽肩阔背的人影,阿曈来回瞅瞅,吸着鼻子,蹲在了门外。

过儿一会儿,黑风便来了,阿曈没来之前,它夜晚从不去睡胡杨林,都是守在宗朔的门口的,这里也算是它的休憩所在了。

于是,阿曈蹲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大黑狗从帅帐里叼出一张厚实的大垫子,跳到上边踩了踩,找准位置,“吭哧”一声,舒服的趴了下去。

“!”

阿曈猛的站起身,恨不得把身边的包袱扔到屋里那人的臭脸上!砸死他!

连狗都有窝,他堂堂狼神后裔阿史那·虞乐都思,竟然还不如一条大黑狗!淦!

阿曈憋闷,看着映在门上那“煞星”的健壮身影,想着他的手段,又不敢闹事。

黑风见状,摇了摇尾巴,甚至侧身给阿曈让了好大一块垫子,仿佛在说,“要一起吗?”

于是阿曈泄了气,丧眉搭眼的又蹲了下来,和黑风暖暖的挤到了一张垫子上,乖乖答应。

“要。”

两人一里一外,屋内,烛火蜡尽,明暗恍惚,屋外,明月高悬,星河倒挂。

因缘际会,冥冥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