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长公主未必不想再要个女儿,但这种事怎么说得准?

她轻瞪一眼不着调的儿子,“若是无事,就随我归家吧,该给你定下婚事了。”

“儿谨遵母亲大人意。”王璆装模作样地插手礼,逗得淑长公主笑起来,再扶住淑长公主的左臂,“母亲都是为儿操劳,就由儿服侍母亲起身。”

淑长公主借力站起,向姬羲元告辞:“那我们就先回了。”

“阿姨与表弟慢走。”姬羲元倚栏出神,瞧着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王璆讨好母亲,欢声笑语地走远。

两人何尝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精明装糊涂地过日子罢了。

一阵西风过,吹落园中的几株**,金黄的碎瓣洋洋洒洒飘零草丛中。

冬花举起披风盖在姬羲元肩上,劝说:“殿下可不要仗着年轻就不注意保暖,要惜身呐。”

西风跨过万水千山依然冻落金菊,西关的风会更彻骨吧。

杨子青应该伴随闵明月到边关了,他惯会装可怜,说不定还能骗得明月的披风。

“西风酒旗市,细雨**天。”姬羲元微垂眼帘,盖住眼底的情绪,“派人去问候一声表兄,明日邀他赏花。”

冬花一边系紧披风的细带,一边回答:“殿下忘记了,明日太医令要来。时间上怕是要冲撞。”

“无妨,本就是要太医令给表兄也看看。你在请帖中写明,免得唐突。”

太医令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费时,一年多过去才将合适的药物配出来,再晚一些姬羲元这边可就不好安排了。

*

上次见面时太医令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太医令颤颤巍巍地进门,吓得侍女连忙搀住她老人家:“大医注意脚下。”

太医令摆手示意不用,左手拄拐杖右手拎药箱,看起来抖得厉害,每一步都踩得稳当。

姬羲元忍俊不禁:“韶光飞快啊,眼见着我和大医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老了、老了。托殿下的福,每月催命似的催药,催得人老。”太医令放下药箱,做下便开始喘气,“过了这一年,老婆子也要告老还乡了。”

人越老越精,她这是想避开接下来的祸事啊。姬羲元从柳娘处得知太医署给闵清洙开了补药之后,就料到有这一天。

姬羲元不拆穿她,揭开袖子伸出手腕:“那大医可要给我留下足够的分量来,再介绍个相熟的好大夫。否则,我可舍不得大医的。”

将姬羲元带来世界的阿娘,接生的是太医令。十几年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全都是她照顾。姬羲元说舍不得,这是真话。比起太医令,其他的太医于姬羲元而言,即使是女医,也少一分信赖。

“我这辈子就是欠了你们母女的,行啦,我还能不知道你和小巫关系好吗?”太医令搭手把脉,片刻后放下,“殿下这身子骨再活个八十年不成问题。”

小巫指的是太医署的巫太医,从前最常跟在太医令身后的药童,与姬羲元相熟。时过境迁,也已经独当一面了。

姬羲元抿嘴笑:“那大医多留我三年,叫我的寿数凑个整呀。”

太医令不和她贫嘴,从药箱里拿出药包和药方放在桌上,“你若是真狠下心来,将这药给你的男人们吃了,莫说一百,就是一百二也不是不可能。”

“哎呀呀,一个都还没到手呢,哪里来的们。”姬羲元说着拈起药方细读。

一个字没看懂,甚至不太像字。

姬羲元笑道:“大医这草书写的是越发精妙了。”

“这写的是女书。写的太明白,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太医令给她一个眼刀,“小巫知道药方,以后她会给殿下送药,这一份留给殿下以备不时之需。”

“竟是女书,大医真是学识广博。”姬羲元再看药方,字形如刀剑,修长锋锐。

关于女书,姬羲元仅仅听过,还是第一次见。

传说数百年前,永州乡间农妇诞下一女,重九斤,人称九斤娘子。她天资过人、过目不忘,无论什么技能,学过一次就能掌握。她想学习文字,却被长辈以男子才能读书的理由驳斥,于是她自己创造出表土话的女字。

姬羲元摸着笔笔如刀的文字,九斤娘子的身影似乎也浮现在脑海中。是她,也可能是她们,她们必然是颖悟绝伦、胆识超群、骄傲至极的女人。只有女人才能写出石破天惊的女书,每一笔都蕴含荒芜中绽放的傲骨。

天不佑她,如果能与这样的人见上一面,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也许,她也该学一些女书。

太医令凭自身对姬羲元的了解,一眼看透姬羲元的渴望。她从容地从药箱里拿出一卷女书,“我就知道殿下对这个感兴趣,留着吧。就当是我给殿下的临别赠礼了。”

“这确实是最好的礼物了。”姬羲元珍惜地拿起女书,将太医令和未至的谢川抛之脑后,直直进入偏厅学习。

谢川如约入府时,招待他的就是不住致歉的夏竹与满脸沧桑的太医令。

不等夏竹编出个二三,太医令便打发她离开:“我与谢郎君有话要说,你们都回避一下吧。”

“可是……”夏竹迟疑。

太医令道:“医师与病人间的话,怎么能被旁人随便听去?公主处自有我担着,你带人下去吧。”

一番话合情合理,夏竹不能反对,带其他侍从下去了。

屋里仅剩太医令与谢川相对而坐。

太医令将手从谢川腕上收回,“你们这些高门子弟都养的精细,不至于有什么大毛病,叫来查一查,主要是安陛下的心。小郎就是守孝久了,过于清瘦,先少吃一些荤腥,再慢慢地回到往常的用量。”

“劳烦大医了。”谢川也不认为身体会有问题,皇室结亲总要查一查对方的身体,也是惯例了。

太医令因年老而浑浊的眼睛打量面前年轻俊美的男人,笑叹:“当年接生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都到了婚龄了。我本不该多说,但出来前受公主的教养嬷嬷所托,替她与小郎说一件事。还请小郎不要见怪。”

相比较起公主本人所说的不愿生子,谢川以为应该没有比这事更奇怪的了,淡笑道:“大医既然受人所托,何来见怪一说。请大医畅所欲言。”

“我今日给你开一剂药膳方子,你最好一日不落的用道婚前。食用久了能使皮肤白净体生暗香。”太医令将桌上的药包推到谢川面前,里面的药材已经磨成粉,瞧不出原样。

“因为是宫中秘方,不便告知药方,还请小郎见谅。”

谢川胸中的迷惑似杂草丛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艰难地找回声音,出言确认:“我并无暗疾,也无恶臭,为何用药?”

太医令振振有词:“如果老身没记错,小郎家堂兄弟很多,日常应该都有相处吧。男人比起女人不但毛发旺盛、更容易出汗,还伴有更浓重的体臭。不加以干预,让有瑕的人直接侍奉殿下是极为失礼的。这一点只要用心观察就能发现,可不是老身欺瞒小郎啊。”

“即便如此,以药物改善,是不是太过了一些?勤沐浴就足够了。”谢川作难。

谢川的面容宜笑宜嗔,笑如观音,蹙眉时自带一股愁情。

可惜他面前老态龙钟的太医令早已勘破红颜枯骨的道理,说得尽兴:“小郎问一问家中姊妹便知道了,她们自幼涂抹的哪一样不是珍贵的药材制作出来的?就是小郎自己,也未必没用过吧。如果小郎不爱食药膳,等过了婚礼,嬷嬷自会为小郎调制合适的香膏。”

见谢川犹豫不决,太医令下一味猛药:“小郎下次仔细地看过太尉,他是不蓄须的,非但不蓄须,身上除了头发以外的毛发是全部剔除的,为的就是清新好闻,干净好看。”

谢川沉默许久,被太医令透露的事实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最可怕的是太医令所说的,他都寻不出反驳的点。男子蓄须是传统,但太尉似乎真的从未蓄须,并且也比旁的中年男子白净。

上次见面,太尉手上都没有习武磨出的茧子。

谢川头一次生出后悔的念头,可事到如今,没有悔婚的余地……

太医令一面说,一面注意谢川的神色:“不过嘛,长善公主偏心小郎,特地与嬷嬷说过,在这方面务必使小郎顺心如意,不必苛求。”

谢川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难以想象自己剔毛、涂膏的样子。有太尉的极端先例在前,服药改善体质成了一个容易被接受的选择,谢川跨过心里的坎儿,接过药包:“我会每日饮用一盅药膳的。”

“小郎能答应就最好了,不喝也会有不喝的后果。”太医令软硬兼施,“别说老身没提醒你。大婚前一个月,宫中会派十八个老宫人入谢府教习小郎规矩。成效如何,老道的宫人分辨起来就用一眼而已。”

太医令语重心长:“按祖制,大婚前未婚妻夫是不宜见面的,公主殿下也是被我借口调开了。外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这是为你们好。规矩就是规矩,就算是殿下也不能改变,至少现在不能。希望你们俩能永结同心,真正闯出一番新天地来。”

谢川克制自己的情绪,面上不失风度地微笑:“多谢大医提点。”

临老了,难得扮一回红脸,太医令心情大好,险些连拐杖都忘记就往外走。

话都说到这了,谢川自然不可能独自留下,与太医令一前一后离开公主府。

即使谢川的修养功夫到家,太医令依旧从他那比往常更快的步伐中看出不同。

年轻时被祖父剥夺学医的资格,被要求嫁给一个才华不及自身一根指头的男人时,内心的愤懑与不平、那种感觉,太医令永世也无法忘怀。

年纪轻轻的谢川,很快就和当年的她一样,感受到屈辱、感受到对强权的无力。

此时,再有一个人出现,给予他实现抱负的机会,他必定拼尽全力报答吧。

毕竟,谢川是多么幸运才能得遇良人。闵清洙领着太尉虚衔至今连皇后金印都没有,谢川却能立于朝堂之上,都是长善公主的隆恩啊。

太医令舒服地靠在马车里,抬手松松脸上筋骨。

她真是上辈子欠了那对母女的,忙过这一茬就回乡养老去。

作者有话说:啊,写了我好久好久。

是不是稍微有一点PUA的感觉了呢?算吗?

女书很有趣,建议宝贝们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