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受了一场奚落,累及父母。

赵紫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跺了跺脚,转身就要走。

没想到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磕到了鼻尖,眼眶霎时红了,眼泪围着打转。

被她撞到的男人正是赶来寻妹妹的赵霖,见她鼻尖通红有不敢上手,连忙低声哄她,半搂着她小心安慰。

姬羲元再也忍不住了,左看右望没有干净的地方。冬花搬开那盆缺了一朵的魏紫,拿起原本放在花盆下的软垫拍了拍放在地上,姬羲元坐下当场笑到拍树,花枝乱颤。

“哈哈…哈哈,多么可笑,赵家的兄妹情谊真有趣。”姬羲元笑得整个人都在抖,完全没把赵霖的小眼神放在眼里。

这些所谓的世家教人成废物是好手,想养出个人模人样的费尽,姬羲元还真不在乎他们记仇,“哈哈,赵十二,你们赵家都是这么养女儿的?太可乐了。哈哈。”

赵紫连忙抬头去看,才发现兄长旁边有两三个侧过身站着的年轻郎君,当即“啊”了一下,又马上捂嘴,对自己在诸多外人面前丢丑这件事感到羞耻极了,含泪俯首埋进赵霖怀里。下一刻觉得不对,再从赵霖怀里挣脱出来擦干泪水、整理妆容。

冬花秉持两分理智,递过手帕。

赵紫破罐子摔破,接过手帕擦了眼角,反倒是没有那么羞窘了。

“是我失礼了。”说完,赵紫把手帕往冬花手里一塞,躲到赵霖身后。

姬羲元慢悠悠爬起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绣垫,把刚才搬开的东西通通归位,冬花把花端回去的时候,姬羲元仿佛才注意到有外人,讶异道:“你们几位怎么大老远跑这来了?”

又指着那盆剪过后仍剩一朵的魏紫冲郎君们笑道:“这可是名品中的精品,养花圣手林公上供,去年阿娘赏给我的诞辰礼。你们看看好不好。”

赵霖勉强维持风度,端详了赵紫发间那朵魏紫一会儿,扯出一个笑:“殿下赏赐的自然是好物,魏紫有花中王后之称,着实艳丽夺目。”

赵紫缓和过来,探手摸了摸发上贵重牡丹,想到家中父母的嘱咐,红着眼眶挤出笑容:“这样的花簪在发间,太罪过了。”又是个真爱花的。

花主——姬羲元完全没有心疼的意思,“十三娘今日穿着与花相配,便没有什么罪过一说,带着它家去,指不定今日花神庇佑,心想事成呢。你说是吧,四弟。”

“阿姊说的是。”越王尬笑,本来是听从侍从的意见出来找人,没想到碰见尴尬场景。

赵霖扫视几个快要和李树李花长到一起的好友和不在状态的越王,决定不再多留,拉着赵紫道:“家妹此时容妆有碍,我们兄妹先离去一会儿,不耽搁几位赏花了。今日劳烦公主关照家妹了。”十几步就掩映在花树间,不能看见身影。

姬羲元熟练打发了旁边三五个至今没出声安静看戏的熟人,深感越王辜负她的多年教诲。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长姊,她会在这里给弟弟单独上最后堂一课。

“冬花,你们先下去吧。”

接到姬羲元的命令,冬花招手将周围的宫人带走,越王的贴身侍从在越王的默认下也随之离开。

锐利的剪刀轻松地剪下最后一朵魏紫牡丹,姬羲元举起它迎着阳光端详,轻声问越王:“你说,世人为什么爱花如斯,甚至有人为之付出性命?说话难听,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但为了一朵撒了金粉的魏紫,她就可以笑着揭过我的羞辱?”

越王以为姬羲元是对自己想纳赵紫表示反对,辩解道:“阿姊是说赵十三娘么?长者赐不敢辞,她的性情阿姊也瞧见了,温顺柔婉,并无错处。我若是背弃约定,老师怕是要叫她剃度出家。还请长姊不要为难她一个弱女子。”

“这是你的选择,与我无关,我只是可怜她。她好似这朵牡丹,若是插在美人鬓间,是风雅美事。若是跌落泥潭,就是废物。如果入了皇帝的眼,那就是权势的象征。因为阿娘喜欢,所以魏紫牡丹价值千金。”姬羲元松手,任由精心培育而成的魏紫牡丹落地,重重砸在地上,饱满的花瓣染尘,眨眼间,绝世的艳丽便枯槁消磨了。

一共两朵盛开的魏紫,一朵送给赵紫,一朵被她踩入泥土。

魏紫长不出嘴反抗,赵紫也是。

姬羲元低眉怜悯地注视地上的花儿,扬尘中一眼百年的是赵紫的结局。

“既然没有异议,阿姊想与我说什么呢?”越王冷眼旁观,他对花没有执念,对赵紫更谈不上怜香惜玉。比起无所谓的东西,他更在乎姬羲元的真实目的。

“这地方我提前派人清过,没有一个外人在场,”姬羲元丢开那一点儿悲秋伤冬,正视越王:“我没问过你的迂腐老师们究竟教了你一些什么,让我心地柔软的弟弟,这么快长成一个令人生厌的男人。不过,从赵紫身上就可以窥见一二了,你真的认为他们教给你的东西是正确的吗?”

越王挺直身体,试图在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长姊面前显出气势,他第一次大声反驳姬羲元的话:“阿姊,并不是与你期望不同的人就是错的。老师们教我的都是人间正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维护朝局稳定、社稷安稳,像你这样肆意妄为,才是错的。”

“倒有两分样子,你长大了,不再是先前会痴缠阿姊的小儿,这很好。”姬羲庭长成一个有自我主张的人,他不再是孩子,姬羲元对待他也不必温和包容。

教导越王的老师,都曾给姬羲元上过几天课,不过很快就被气走。相处的时日让姬羲元对他们又一定程度的了解,她讥诮道:“朝局稳定?社稷动**?是谢祭酒教你的吧,他们维持的稳定多么简单,只需要女人,把女人世世代代放在男人脚下踩着,再让另一批男人才在这一批男人头上,每个男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奴隶,就是他口中最大的稳定。这就是他冠冕堂皇讲述的人间正道。我不屑。”

一直在姊弟间做缓冲的亲情终于暴露出狰狞的面目。

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仅次于君王和父母的存在,老师受到侮辱,比自己受到侮辱还要令人生气。

越王生气大喝:“稳定的社会才能为百姓提供正常的生活,老师所坚持的都是正常的,大周因此才绵延至今,阿姊为了一己私欲破坏这一切,会遭到报应的,你动摇圣人之道地位的行为也不会得逞的。”

年少无知的时候姬羲元也曾想过,何必为了权力把自己变成狰狞的怪物,是姬羲庭来还是她来,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呢?

很快姬羲元就知道了,差别就在于未来赵十三娘这样的小娘子会越来越多。

单纯、顺从、毫不质疑丈夫、父母的权威。

她们以小羊羔似的献祭自己,供养可怕的人心。

男人是不会全心全意地为天下女人考虑的,他们的野心那么大,心却小得厉害。无论姬羲元在姬羲庭小时候教导他多少,都会因为世情的影响而失效。

一想到她的后代会成为木偶泥人一般的女人,姬羲元就恶心。比起做个泥人,还是做个嚣张的怪物更舒适些。

吃人总比被吃好一些。

“大道理总是没错的,错的都是人。同一锅汤,你放鱼肉我放熊掌,味道是截然不同的。”见越王动怒,姬羲元反而不气了,“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这天下的女人过得太苦,我来改一改这天道,即使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后悔。这也是圣人之道啊。”

“你我且看吧,日后鹿死谁手。”

姬羲元踩着落地的牡丹离开,外袍后摆拂过层叠的花瓣,魏紫跟着翻滚两圈,没入泥土。

作者有话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本文要入v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