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加点的中书舍人王施雨拖着劳累的身体,打开周明芹的书信,顿时手不酸腿不疼了。她家也有爵位啊,连下一代继承人囡囡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继承家产。

收到周平伯递上的慈母书,王施雨当着同僚的面将其放在一叠紧要奏章的最上面。她们承担了为皇帝整理、分类奏章的工作,但并无资格查看。

某同僚见她动作,疑惑道:“这是哪位相公送来的?”

王施雨头也不抬地继续工作,顺口回答:“是周平伯的,他家郎君要做和亲媵侍,和亲事宜迫在眉睫,指不定他家有什么波折。”

“哦,他家啊。”某同僚点点头,表示理解。

继回鹘的落难王子被亲妹妹一纸书信送来做质子,回鹘国主派新的使节送来大批的马、羊、美酒并四对大雁作为聘礼,顺带的还有质子的妻儿。

说是聘礼,其实就是战败后的赔款,大周当然是欣然笑纳了。大雁送往有和亲人选的人家,质子的妻儿送去京郊和他团聚——因贸然顶替国主身份,以欺君之罪圈禁在近郊的一座皇庄。

女帝令内库出钱,摆了一场表彰的宴会,宴请被选中的人家和百官宗亲。至于他们来的高不高兴那就不在女帝的考虑范围了。

有流放宗亲的前车之鉴,其他人还是乖巧的来了。

宴饮过半,女帝提到周平伯上奏的慈母书,平和道:“周平伯夫妇何在啊?”

“臣在。”周平伯战战兢兢地起身,生怕被杀鸡儆猴。不由后悔起自己的冲动,儿子只是儿子,哪里有自己重要?

周平伯夫人强撑胆子跟着站起来。

“遥想当年,先太后也曾对先帝哭诉国祚传承,如今想来,恍如昨日。”女帝感怀的口吻,夸赞周平伯夫人,“你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妻子,不必紧张。”

周平伯夫人顿时放松许多,再一礼:“本是妾分内之事,平白得圣人夸赞,惭愧惭愧。”

女帝问:“朕观你书中自言,独子和亲报国不悲,家族无后才悲,可是如此?”

周平伯夫人想起早死的阿姊和孤苦无依的周明芹,挺起身大义凛然道:“和亲是国家大义,我虽为后宅妇人,也知晓国安才家安,妾失一子换得边疆安定,将士不必浴血,这是多么大的功德。”

“唔,”女帝不置可否,又问周平伯:“周卿也是这般想的?”

“为国尽忠是臣子责任,也是臣祖辈的荣耀。”那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周平伯咽下喉头老血,只能恨质子无用,堂堂男子竟能被妹妹掀下桌,夺了大位。

“不错,是忠臣之家啊。”女帝点头,“既然你们二人都无异议,上此书作何啊?”

周平伯本意是想卖卖可怜,求女帝看在祖辈的功劳上改变主意,当着众人的面可不敢这么说。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周平伯夫人大着胆子先一步开口:“妾除开一子外还有九女,长女尤为出彩。妾斗胆恳请圣人准许周氏明芹继承家业,以免家业离散。”

旁观的姬羲元放下心,周明芹担心姨母不能成事,事先请求她为周平伯夫人敲边鼓,现在看来不用了。

女帝笑道:“这确实是朕的疏忽,就按你所说,勿论女男,长女承爵吧。”

旁边摊开纸墨准备拟旨的中书舍人王施雨迟疑道:“陛下是只赐周氏,还是……”

女帝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摆手道:“王卿兢兢业业数十载,朕岂能忍心他家祠断绝。朕一言当如律法,告知天下。”

王施雨喜笑颜开,俯首拜:“陛下泽被天下,妾等拜服。”

*

翰林院的书籍整理告一段落,编篡的《黄帝论》初稿已成,交由女帝审核。一直连轴转的姬姝可算是舒坦两天,繁忙的工作让她没空总是沉浸在丧母的悲伤中,两年过去,现在她会思念母亲,不再痛彻心扉。

正带人整理新送来的新衣的吴妪转头就见自家二公主难得早早地回灼华宫。

吴妪是清河郡主的奶妈,为照顾姬姝入宫做了内宫女官,姬姝很是亲近她,说话也就不像其他宫人一样小心翼翼,笑语晏晏:“公主难得早归,快来看看这留仙裙如何?刚好搭着前几日陛下赏赐的发冠。”

广袖罩衫拖摆至地,四角缀十二铃,行之随步叮当作响。庄重雍容,少有的手艺。

吴妪也不管姬姝有没有回答,自顾自摆弄道:“这颜色好,抬肤色。鞋得再缀颗东珠才好看,先前娘子赐下的一匣子放在公主府没带进来,记得库里似乎还有去年陛下赏赐的东珠。”说着人又出去寻东珠了。

姬姝长叹一气,拿起桌案上的名册,斜斜靠在榻上捧读。

第一页,萧氏七郎,姓名家资容貌人际关系一应俱全。

第二页,崔氏十三郎第三页,郑氏九郎……

连翻十几页,全是熟人,陈宣也在其中。

倒着翻了两页,是今年进士科和明经科的及第学子。

把册子随手一扔,预备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碍于绝佳的视力,姬姝余光瞥见了展开的册子上的名字。

等姬姝吃完漱口擦手,吴妪捧着请帖进来。

“公主可是看过名册了?娘子派人送了请帖来,让公主看着写。”吴妪眼角的笑纹很深,笑容很温暖。

姬姝指著名册向吴妪抱怨道:“快看看这都是什么呀?阿耶真是越发没事干了,给我送来这么个东西,孝期都没过呢。”

说的是已经官复原职的谢祭酒,将国子监的学子扒拉个遍,想从中找个女婿。

吴妪把请帖放下,拿起摔在软塌上的名册翻了翻,顿时笑了,“公主该高兴才是。这是谢家郎主记挂公主。册子里头的可不是一般人能得见的,谢家是下了真功夫的。”

“哪里就这么着急了,不结婚才逍遥。”姬姝拉着吴妪坐下,靠在她腿上,“我现在闲了就去帮着长姊做事,心里是轻松的。不像阿娘,看似闲暇,实则熬干了心血。那请帖又是阿耶送来的吧,他刚守过一年妻孝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开始参加各种宴会,特地还发来请我一起去,美名其曰相看夫婿。”

抱怨一通。

“帝女三人,唯有公主还未定亲,谢家郎主虽没有名分,但到底是生父,难免操心。”吴妪总是说谢祭酒的好话,在她看来,清河郡主的夫婿已是难得一见的好男人了。

姬姝将脸埋在吴妪怀里,“我看他就是怕我久久不成亲,耽误了他好学生小皇子的婚事,他将小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谁不夸他是好老师。我不想听这些,我姓姬,与他无瓜葛。”

她幼时经常去谢府小住,多是清河郡主教导,谢祭酒来抱一抱哄一哄就当尽了阿耶职责。

“我的小公主哟。”吴妪含笑岔开话题,抚开姬姝脸颊上的鬓发,搂着她取笑道:“若是叫外人看见了公主这幅坐没坐相的样子,怕是眼珠子都惊掉了。”

姬姝手指圈着自己的头发玩,笑道:“外人才看不见呢。”

姬姝打小养得精细,一头青丝乌黑柔亮,吴妪解了她发髻上的钗环,免得戳到她自己。

吴妪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自家公主顺心顺眼得不得了,笑道:“有些话娘子不好问,奴婢却是好出口的。有些东西陛下日理万机,长善公主年轻,难免顾全不到,而在谢祭酒眼里这郎君啊只要才貌品行过得去,就没什么区别,官职地位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可人心还是不一样的,差着一点儿就不知道多少委屈。公主可得好好选一选。”

姬姝敷衍应答:“不喜欢不搭理私下换了人陪着就是,谁能给我委屈受呢?”

那珠儿总是说,这是娇宠太过的缘故,没受过委屈便受不得委屈。

“嗳,”吴妪眼神悠远,像是看见了久远的从前,“这就和公主从前养在谢府的猫儿一样,当初那猫儿被谢八郎扔池里淹死了,公主哭了半个时辰,一天没吃喝,郁郁不乐。郡主晚间知道了,连夜把谢八郎叫来与公主致歉。可公主还是伤心,第二日八郎的母亲再带着他来赔罪,公主当时是怎么说的?”

——叔母你带着八弟回去吧。我今天就是把八弟打死在这儿又能如何呢?阿娘那我会去说的,不必八弟受罚,怪不好听的。

姬姝想起当时的场景,叔母尴尬极了,八弟也无措的跪着。最后清河郡主抬手让人出去了。

长兄寻摸了只毛色同样雪白、更漂亮、还有一双鸳鸯眼的小猫来,可她没要,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十来年间她再也没亲近过八弟,总是记着那只雪白灵动的模样,八弟后来懂事很多,她也喜欢不起来。

“世上的东西但凡有的、能得的,公主都唾手可得。可是啊,伤心就是伤心了,有些东西它还是不一样的。就和公主再没有养猫一样。”吴妪眼里多了很多东西,姬姝看不清楚,只知道她伤心了。

有些事还未曾经历过是很难共情的,姬姝无法安慰。

“说远了,公主可别被奴婢带偏了。”吴妪用袖角擦过眼角,其实没有泪水,但是还会觉得很苦,“奴婢希望公主洒脱些,哪怕多情也没关系,风流些也好。”

“嗯……有圣人和长姊在没人敢对不起我的,自记事起基本上都是我横着走。”姬姝实话实说,对得起天地良心。

吴妪被她的话逗笑了:“公主说的是,反正公主以后是出宫建府的,养三五个美郎君也是美事。”

这下子轮到姬姝扯开话题了,“那一沓请帖里都是些什么?”

吴妪道:“多是喜事,有一张是谢祭酒做东请儒学大家的茶会,算不上宴会,公主可要去?”

儒学啊,姬姝来了兴致。

听说《竹书纪年》卖得不错,不知道谢祭酒听说没有?

这可是少有的机会,她送一本去,和他们一起谈论谈论啊。

儒家的东西老生常谈几百年了,搞点新鲜的,吵一吵。

作者有话说:《黄帝论》更是虚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