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元回宫后第一时间去神龙殿请求面圣。

弘文馆换师一事还差最后一步——女帝的应允。

作为女儿,总该与母亲有所交代。家长同意的事情,孩子去做了,这件事从此就连带着家长的责任。

如果女帝允许了,这件事就成功了九成九,并且基本不会有后续麻烦。

很快,钱尚宫出来将姬羲元引入偏殿等候。

“裴相公与陛下还在议事,请殿下在此稍候片刻。”

宫女为姬羲元端上茶水点心。

女帝于政事上少有避开孩子的,尤其是裴相公等女相负责的事务,总宣她旁听,此次专门避开倒是引人好奇。

姬羲元掰着指头算算时间,猜测大概是科举又要出卷子了。

高祖诏令:“诸州学士及早有明经及秀才、俊士、进士,明于理体,为乡里所称者,委本县考试,州长重复,取其合格,每年十月随物入贡”,大周科举以进士科作为主要取仕科目,士人可以在地方州报名,先由地方初选再入鼎都赴朝廷应试,也可以由公卿大臣、州郡长官举荐入试。

女帝登基后增加殿试与武举,将科举移交礼部负责,裴相公虽无礼部尚书名分,却是实打实的礼部主官。下月就是十月制科,近来约莫要准备出卷。而今谢川要下场,姬羲元确实应该回避一二。

一盏茶见底,钱尚宫再次来接引姬羲元入内殿。出入时正巧与拿着文书的裴相公碰个正着,相互见礼后离去。

姬羲元眼尖瞥见几个字样,确认了裴相公是在为今年十月的制科奔忙。

当然,裴相公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女帝见大女儿进来,放下手中纸笔,松快松快僵酸的手臂,“免礼吧。今天在外许久做了什么好事?夕阳西下才回来。”

姬羲元全了礼仪,向女帝交代了一系列行程后抱怨:“去晋王府了,被太翁好一顿批。”

“你若不给他找事,他才懒得搭理。”女帝对仅剩的族亲们很是了解,笑叹:“但你说的事情他必定是答应了吧。”

“当然了,太翁是刀子嘴豆腐心,从没有拒绝过我的请求。”姬羲元手指摩擦袖口,排遣说不出的烦躁,从得知周明芹请假开始她就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丢失感。

“既然晋王对你不错,你就多去看望他吧。”女帝了解眼前的孩子,清楚她在苦恼未来命运,即使她对此的感知还不清晰,潜意识里也会不舒服。

命运的岔路口选择太多,而姬羲元有的是时间去抉择。女帝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想清楚再做选择。

女帝做了快十年皇帝,偶尔午夜梦回想起先帝曾无数次问她:“你真的不想做个平凡的娘子吗?”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犹豫不决的阿耶,她比任何人都接近权力,也比任何人都渴望权力。

但当她第一次抱起年幼的女儿时,还是忍不住会想,是不是该给女儿一个选择的机会呢?九五之尊固然权势滔天,但未必是普天之下最快乐的人。

女人做了皇帝,就要比男人更狠、更强,才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则的话,此起彼伏的声浪就足以将一个深闺养出的闺秀逼死了。

为此,小皇子出生了。她确实需要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既可以是长女的磨刀石,也可以是第二个选择。甚至可以是巩固江山的尸骨。

姬羲元看不透女帝眼中深不见底的潭水,仔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将弘文馆换师一事的前因后果过了一遍。

女帝应了一声,算是同意了,“等晋王上书吧。”

话音刚落,钱尚宫捧着一叠文书入内,将新送来的文书排列在女帝手边,朝上第一本正是晋王署名。女帝拿起来一读,果真是晋王要求更换弘文馆的夫子,说是免得迂腐尘埃误了宗室美玉,把一众博士贬的一无是处。

“瞧瞧吧,”女帝笑着将文书递给姬羲元阅看,“其他的不说,单单找人一项你确实找对了。要是别人提的这事,必定要满城风雨,晋王趁机提了,不必我下旨,动过小心思的人自己就要调离弘文馆了。”

姬羲元一目十行阅览完毕,颇为疑惑道:“就算有姑婆的乌龙事故在前,他们难道就会退让吗?”姬羲元完全不相信这些人全都有这么高的道德。

女帝笑道:“你看看最后的署名,这文书到底是谁送来的。”

姬羲元定睛一看,正是恩师钟牙子,登时笑容满面:“原来是老师回来了。”

不过前文与后头的署名字迹完全不同,多半是晋王用完晚膳就去找老友玩耍,顺便将一口黑锅结结实实送去。

钟牙子从姬羲元启蒙起一直到去年都常居鼎都,基本上每两日给姬羲元上半天课,寒暑不辍。直到今年年初,借口回乡祭扫避开小皇子的启蒙师傅择选。最近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人自然就回来了。

对于姬羲元来说,是近来难得的喜事。

女帝屈指敲了敲桌面,钱尚宫带着一众宫人自觉退下,门窗随之关闭。

“我不清楚你阿婆与你说了什么,我只想问问你,想清楚你自己真正想要的了吗?不要全信你阿婆,要跟随本心。”女帝俯视坐在下位的女儿,“弘文馆就是拆了也是小事,但你要做的决定却干系重大。”

姬羲元仰头看着女帝笑道:“因为我是阿娘的女儿吗?”

女帝并不否认,“有部分原因。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所以你生来站在万人之上。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有野心,这不是坏事。所以我要问清楚,你的野心到底向往哪里呢?我感觉你对我的位置并没有太多的渴望。”

姬羲元不急着剖白自己,而是站起来展示一般的转了个圈,浑身的装饰随着她的停止发出碰撞的响声,不少直接砸在她的身上带来一阵疼痛,“这身衣裙配饰价值千金,我为了能将它们穿的漂亮、优雅,从小受训,一举一动都是在女官言语下纠正的。我已经习惯它们的存在,感觉不到它们是沉重、是束缚了。相反的,这些东西是我身份的证明,我因高贵的出身才有资格学习礼仪、穿戴衣裙首饰。它们拉开我与其他人的距离,维持我的威仪。”

女帝感到有趣,挑眉道:“继续说。”

“我无法想象完全褪去这些的我是什么样子。那些男人也无法理解,女人怎么能走上朝廷?她们怎么能有权力?怎么能掌握天下?”姬羲元慢慢拆下一支支发簪摆在桌面,“但我现在想做的就是让人看见披发素服的我而不讶异,我也不为之羞耻,我想让人因为我是人而对我尊敬,而不是这身衣衫。”

“我听说每每到了科举时候,即使是再跋扈的子弟见了路边白衣也会多几分客气,这是因为前程不可推断的缘故。我想,第一步可以从这里开始。”

女帝微笑颔首:“若你真想这么做就去做吧。我一直认为生育是非常痛苦的差事,事实证明养女儿多少还是有几分惊喜的。若有难处朕会替你看着的。”

得到了女帝的认可后,姬羲元满心雀跃回到丹阳阁,立刻开始着手联系曾经为自己上过课的女夫子、有过见面的名门才女,以及伴读闵明月。毕竟能教授骑射的女子到底是少数,还是得看将门虎女。

犹豫着,最后给周明芹处书信一封。

可惜未有回复。

不知道是没回复还是干脆没能见著书信。

*

姬羲元不缺决断,放下周明芹专心弘文馆改制一事。

第一天就在群臣的沸议中度过了。据说,大朝议上,老晋王的唾沫都要飞溅到礼部侍郎李老头的脸上,李侍郎举着袖子擦了擦脸还被嘲笑没有唾面自干的风度,气得李侍郎差点把象牙笏板砸到对方脸上。多亏几个将军仗着力气大在中间做和事老才算没有打起来。

损呐,真损。

姬羲元一边处理手头的杂事,一边听新换上的侍女们眉飞色舞地表演退朝后李侍郎铁青着脸差点和晋王打起来的表现。春月、夏竹、秋实、冬花——四人是姬羲元下恩典放采薇与若水出宫后女帝命钱玉安排的。能在姬羲元身边随侍的侍女已经不能叫宫女了,是有着微末品级的女官。

四人各有所长,姬羲元使唤了两天非常满意。其余的小宫女查了查底子,也放了半数出宫归家。

采薇与若水则在表明意向后被卜婚使安排嫁给寒门出身的低阶官员。所有人都被附赠一份不菲的钱银,无论是谋生还是嫁人都不算无所托。

弘文馆顺利迎来新的主事人——大长公主。连带着削去大半原先的夫子,只留了少数一心研学不闻时事的挂名养老人员,空出来的位置填上鸾台女相以及诸位知名才女。这些女子与大长公主一并受封博士。

诸多女子的任用引起部分顽固臣子的反弹,但也没人胆敢在女帝面前直言不讳。女帝虽然宽和,但绝不软弱。

加上弘文馆目前确实没有男学生,原先的几个也被借口调去了国子监,既然学生都是女子,夫子们都换做女子也是理所应当。

不少人考虑到小皇子再过三年也要去弘文馆进学,若是全是女子似乎也不成样子。但那毕竟是三年后的事情,小皇子也未必一定入弘文馆,谢祭酒和稀泥将事情渡过去。

毕竟小皇子是女帝的孩子,打娘胎里就习惯女子与男子共同从政的生活,教他排斥女子从政?岂不是害他与女帝离心?这不是长远之道。谢祭酒反其道而行之,热衷于催促小皇子向长善公主学习。

就连姬羲元听说后也承认,谢祭酒对待月奴确有一颗真心。

在女帝面前说的好听,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读书从来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大周大部分能考过科举得一二功名的还是士族与官宦子弟。少数的寒门也是衣食无忧的门户,他们被称之为寒门并不因为他们家贫,而是祖上毫无声名。

而原先就愿意花费大把力气去教养女儿学识的门第也不需要外送弘文馆就学,于她们而言,家中长辈们已经足够了。

这种情况下,弘文馆有多少学生呢?

约莫百数,多为十来岁的女童。

另一方面女夫子的招收也阻碍重重,一些人家不愿家中女子抛头露面,一部分人则琐事缠身,还有甚者闭门将家中姑娘好一顿呵斥,认为是她们平日里爱慕虚名才招来今天的“祸事”。

还是鸾台女相们出手,联络几位声名在外的寡居士族女子前来任教,再从大长公主那儿凑了一手开明人,从闵氏处得了一批女武者名单,最后添上三五人原先教导姬羲元的夫子,统共二十一人,经过大长公主考察后一并受封博士、入职弘文馆。

为了多几个学生,姬羲元让女官代笔向姬氏族内大大小小几乎所有人家都发了书信。离得近的人风声入耳,自觉将女儿送来入学。离得远的或是不明就里的,回信问为什么不是送家中男子来,怀疑是姬羲元写错了,令人哭笑不得。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如果不是商户不得入仕,姬羲元连满鼎都的商户人家都不想放过。连常年负责姬羲元的太医都将小孙女送入弘文馆了。此外,鼎都居民中也出了三五个。

一个月过去,弘文馆勉强凑足一百五十人。

具是八岁至十三岁的女童。

为了学生们就学便利,姬羲元特地将附近一处空置的官邸重新修葺,让家在外地且家境不足以在鼎都立足的学生有一处歇脚的地方。按照年龄大小分配,每个院子分了两个妇人洒扫,安排了看家护卫,厨房、澡堂一应俱全。

一百五十女童按照现有的文学水平分为五个班,从宫里调用十名年长女官负责管理。

至此,弘文馆步入正轨。姬羲元不在意她们来时的目的,只盼着她们走时留有的独特痕迹,不至于被世俗冲刷苍白。

哪怕是麻雀,见过蓝天后也会以绝食抗拒鸟笼。更何况是人呢?

作者有话说:最近生病了,头疼一晚上,太痛苦了,病了两三天就跟要我小命一样,真佩服那些得了重病依旧坚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