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女帝姬曌已等候多时。

先帝年五十终,成帝六十终,具算不上长寿。

姬曌年已三十三,就算按祖父的寿命,人生已经走了一半,并且已经不打算再生育,也就是说,她大概率只有阿幺、月奴两个孩子,他们绝不能出现意外。

闵清洙灌了一杯茶,才有心力说今日之事,只隐去了姬羲元最后的大逆不道之语。

姬燨比起闵清洙还要更了解姬羲元一些,隐约知道下午之事,因而颇感欣慰道:“阿幺确实有灵性,是个能担大任的。”

闵清洙放下茶碗,起身褪下带有水痕的外衣,借着更衣未曾表态。

让他来说,如果月奴能挑大梁最好,这世道终究于女子不公,阿幺若是继位未免太辛苦。不过姬燨对此类言论不屑,闵清洙也不会说出来徒惹得姬燨不快。

姬燨放下心来再批了一个时辰奏章,再沐浴更衣完毕已是酉时末,算着时间姬羲元差不多也该醒了。晚膳末,点了桌上的鱼羹道:“今日鱼羹滋味甚美,赐诸阿幺、月奴各一道。阿幺处的,由钱玉去送。”想起长住宫中的两个妹妹家的女儿,“阿姝与阿娴处也不要落下。”

“喏。”

钱玉是圣人身边最长久的女官,随驾十五年,辩慧善属文,明习吏事,现掌宫中诏命,有内相之称。

御前红人奉命单独出入宫廷自然是引人注意的,但进了丹阳阁地界,就见怪不怪了。自先帝起,丹阳阁的公主殿下一直圣眷浓厚,连小皇子也不能与之争辉。

钱玉打开食盒,将鱼羹摆放齐整,用干净碗勺试吃一块确认无问题,重新合上餐盖。谁过了手,就得担责,这是惯常的规矩。

姬羲元果然已经起身漱口准备用膳,见了鱼羹和人,笑道:“钱尚宫来得巧。我正有一物劳烦尚宫为我转交阿娘。”将巴掌大的木盒递给钱玉。

“殿下客气,具是圣人明思,料得殿下此时该起了。臣不敢居功。”钱玉从袖兜里取出折了两折的白绢置于案角,“还有圣人亲笔手书一封,请殿下观。”

能随意送来的定然未写要紧事,姬羲元也不避开人,双手一摊,三个俊逸的大字:“不悔否”。

姬羲元让春妪替自己拿来先前未能制成的白帕子,刺啦扯成两片。题笔回复:“此缎已裁,再不能复。”

那血点子干成硬硬的深红的一点,着实不大好看。解了腰间荷包,掏去里面香料,将帕子折了三折塞进荷包递给钱玉。

洗手舀了一碗鱼羹,乳白色的汤汁与鲜嫩得入口即化的鱼肉,着实鲜美,“再劳烦尚宫为我转告一声,此羹再好不过,谢过阿娘记挂。”

“分内之事,殿下客气。”钱玉等姬羲元用完一碗鱼羹,才携物复命。

收到了回复,姬曌展开看了,笑问钱玉:“你说朕的大公主该选个什么样的驸马才好?”

钱玉收拾已经批改好的奏疏,回想起曾经姬羲元年幼时的童言,答:“臣以为当顺从殿下心意,择一绝世美人。”

女帝大悦,“好啊,那就给她一个绝世美人。”

神龙殿灯火明至三更才熄。

*

第二日晨,女帝连下三旨,加封大公主姬羲元为长善公主,赐婚清河县主长子谢川,并赐下女帝潜邸曜仪公主府改名长善公主府赐于姬羲元。

对婚事的选择姬羲元与女帝早有默契,恭恭敬敬接旨后派人去谢家送礼。

按照礼仪,无论谢氏一家子应该在第二日赶早入宫谢恩。若是按照惯例,大都是主母携女见皇后、家主携子见皇帝。女帝登基以来就改为皇帝一同接待,不过清河县主是女帝堂姊妹平日见面次数并不少,再加上清河县主身子骨一向不康泰,女帝免了虚礼。

因此,负责传召的钱玉只请了谢川入太极宫一叙。

谢川被带领着路过太液池时,心中已经有感。无论是面见陛下还是皇夫,似乎都不该向北面如此深入。

因此谢川远远望见假山上亭中坐着的少女也不意外,他们总是常见的。毕竟凭姬氏微薄的几支血脉来算,两人虽然已经出了三族,但还是亲戚。

一直有传闻说,姬氏如今血脉单薄是天数已尽,尤其是几个远支老亲王的孩子也多半夭折,偶尔有活下来的也是病弱。

流言蜚语不可信,但清河县主身体在生产后变得极为糟糕。恭王夫妇的其他子嗣一个也没能活着长大,满心记挂长女。

不出意外的话,谢川也是恭王府未来的继承人。

清河县主出嫁时家里还有一弟一妹,恭王也就不曾对外孙姓氏有所要求,谁能想到这些孩子最终都病没了。恭王府绝嗣近在眼前,女帝曾与清河县主笑谈,预备使姬羲元与谢川的孩子姓姬,即使不承恭亲王爵,日后起码也会有王爵。这大概也是陛下会为两人指婚的原因之一。

封赐国姓是荣耀,但对传承千载的世族来说并不稀罕。不过在皇权越发兴盛的当今,谢氏子弟众多也不会为了一个谢川硬抗。面上虽然高兴,私底下指不定怎么骂娘。

就谢川来看,这段婚姻无论结果如何,他的未来最好不过下一个闵清洙。

夫妻一体,必有主次。如果姬羲元要进一步,谢川就必须像闵清洙一样退居二线。早年时闵清洙也曾驰骋疆场,人称一句少年将才。现在的闵清洙大半的力气怕是都耗在繁华的皇城中了。

有得有失,只能兀自思量。

婚事是多方配合下共同促成的,谢川并没有打破它的打算。

他上前行礼:“臣谢川请殿下安。”

在大周。如果不是直属官吏是不会称臣的。文武百官会对皇帝称臣,但东宫属官只对皇储称臣,各府官也是如此。“称臣”是将身份摆明:二人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姬羲元颇为高兴,客气道:“表兄免礼。”拿过茶壶为之斟茶。

谢川顺意入座。

钱玉已复命去,放眼望去并无第三人。

姬羲元放下手中玉壶,“表兄与我相熟十载,对彼此都算是了解。我也不与表兄客套,便直说了。”

谢川捧茶莞尔,“既然已是多年交情了,殿下何须一问。”

七岁之后,一年未必见得了三面,实在是很有水分的交情。

“听阿姝说表兄才华不凡,有百闻百晓之名。阿姝内敛,便是夸人也留三分余地,既然能认同这句话,显然表兄之才,可堪冠绝。”

姬姝本为清河县主幼女,女帝早年嫌子嗣单薄,将清河县主与温长公主之女过继名下,赐国姓。因此,姬姝与谢川是实打实的亲兄妹。

两人相识多年,相互间多有了解。姬羲元言语间并不喜欢客套,今日一而再的夸很是奇怪。谢川不明其意,自谦道:“世界之大,不敢说尽知,臣不过是多读了几本杂书罢了。阿姝不过是因兄妹之情偏心于臣。”

谢家的兰芝玉树即使是自谦,这自谦里实属有三分自傲。

姬羲元初次听见离谱的传闻时也只是付之一笑,就是话本子里的百晓生也是个老头子,更何况现实。

“我知道圣旨一下,总有人将表兄比之阿耶,实在是不成样子。说句大胆的话,陛下将将而立,何必早立储君。”

这话姬羲元敢说,谢川却不好接,饮茶入喉堵住嘴。

好在姬羲元也不要他回答,自顾自接着说:“我想问问表兄对今明两年的科举怎么看,要是下场制科能有几分把握?”

明明是极轻柔的嗓音,落在谢川耳边犹如重锤敲金石,茶盏也放下了。

虽然没人规定男皇后不得参政,但众人还是默认了这一点。

要知道皇后闵清洙其实做了二十年的虚职,太尉的名头响亮,实际上经手的实务少得可怜,多是给女帝做副手。看起来风光,实际上有几分权力全看陛下信任。

但凡姬羲元有三分野望,也不该说出这种话。

他捏紧茶碗,“殿下怎么问这个?臣今年不满十五,不敢夸口比得过众多学子。”

“虽然没读过表兄文章,也闻一二风声。明年是好时候,表兄进考场,我也好退一步海阔天空。表兄以为呢?”姬羲元握住谢川的手,将那盏茶从他手中取出来,又将自己的手叠上去。

即使姬羲元手指纤长,但是年差两岁,手难免显得娇小。姬羲元不喜欢娇小,会给人一种力量不足的感觉。幸好她年纪尚小,还有很多长高的余地。

长高和权势一样,都急不得。

“人是很难看着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硬生生剥夺的,我品尝了其中的痛苦,怎么忍心表兄也忍受?治国安邦、万古流芳,哪个读书习武的人不爱这个?表兄去吧,最好今年就去。登科后就不必再去国子监了吧?希望我后年进去的时候表兄已经出来了。”姬羲元摸了摸谢川捏红的手指,以及被磨平的茧。

一个人如果没有想法支撑,怎么才能一日不落的苦读十载,难道要像磨平茧子一样的磨平心中的壮志么?姬羲元厌恶被限制,也不准备去限制谢川。

谢川不去想姬羲元在筹谋什么,只握紧她的手反问:“必须今年?”

“对,只能是今年。”姬羲元与他对视,漂亮的眼睛里映照出对方俊秀的面庞,远看极为登对的小男女,近观全是野心勃勃。

没有人能够忍受嘴里的肉被硬生生剥夺,不可惜也足够恶心。

以利益为诱,是最稳固的同盟,家世到了姬羲元的地步,实在是难以信任婚姻。

姬羲元站在假山顶,望着谢川的背影消失在重檐宫阙中。他们在垂髫之龄有过最单纯的感情,今后很难再有了。她好像拥有了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

本不爱哭的人,最近总想嚎啕大哭一场。

今日或可谈谈情的,但是啊姬羲元吝啬,绝不肯多交付一丝情谊。非要说的话,这天下间,她最爱自己。

她不信任无缘无故的爱。

或许,她与这天下才是天作之合。

高高在上的曜日挂在天边,余晖照亮大地。太阳何时在乎过凡人的想法?糟糕的一切都该由烈火燃尽。可惜祂降下的光与热、火与灾,从来不由人。

姬羲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或许可以勉强接受太子不带把,但绝不能忍受一个明晃晃带刀的太子。

公主宽松的裙摆倒是很适合藏刀。

谢川一回府就以备考为由向国子监请假,向外闭门谢客。谢祭酒得知是长善公主的要求后大喜过望,连忙提前去信告知礼部尚书明年科举出卷千万别上门,他是万万不可能去的,很是得意。

谢祭酒原先是姬羲元的儒学老师,师生情谊不浅,现在又是准儿媳。偏偏他几个月前被指为小皇子的启蒙老师,很有几分左右为难。现在姬羲元一退谢川一进,对谢祭酒来说皆大欢喜。

人人都以为这是预备让姬羲元有个前途似锦的丈夫,既然丈夫前途似锦了做妻子的当然就是操持内务,不必高居庙堂。女帝没有兄弟才迎难而上,而今姬羲元主动退去,额外知情识趣。在那些迂腐夫子口中是贤女、女德典范,风评一下子就十分贤良淑德了。

愿意好好嫁人的公主就是人间第一等的公主。

当然,也有人以为姬羲元不过是暂时蛰伏,陛下春秋鼎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人人羡慕谢家的好运气倒是真的。

谢祭酒青年时娶清河县主,又陛下有同窗情谊即使不通人情世故也仕途顺遂,在国子监做到祭酒位置,任谁不说清贵。而今人到中年靠着这份师生情谊,一子一女前途无量,日后谁也亏待不了他。

作者有话说:“爱情”这么火,多多少少和追求自由有点关系。大概算是人们追求自由、思想解放的附属品。过犹不及。——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