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姬羲元如约与功曹夫人见面。

将要出发前往红楼时,功曹夫人含蓄地询问姬羲元是否要换一驾马车或者直接乘坐她带来的另一驾马车。

姬羲元当即拒绝了,并感到莫名其妙。

等马车驶出两条街姬羲元才恍然,虽然姬羲元把自己当“人”来看待,但在很多人眼中,姬羲元还是一个女子,还是未婚的女子。

很多地方不拒绝任何人进入,男人能去,女人也能去。但女人依旧会被异样的目光看待,闲言碎语会淹没她。

刺史夫人与长史夫人顾及流言,这个招待的机会才落到功曹夫人的手上。功曹夫人正是为看姬羲元的名声考虑,才会出言相邀。

与常霆不同落脚的左楼不同,姬羲元进入的是右侧的红楼。

比起左楼,右楼多了细碎的装饰,一楼大堂不是用饭的场合,贩卖着首饰衣料。春月们可以跟随上楼。姬羲元踏上楼梯,脚下触觉绵软,原来是深色的绒毯铺地。就是宫里装扮屋子也不会奢靡至此。

红楼提前得到消息,今日除了姬羲元以外并未见到其他人。

二楼被整块清理开,搭建了不小的舞台。

明显是打听过姬羲元的喜好,以为她更爱众乐,特地布置的。

领路的女掌柜在楼中地位不低,不少楼中的年轻女子见了她就低头避过,偶有几个傲气的看都不看她一眼,还有人神色讨好。她一路为姬羲元介绍红楼的知名乐师与各处装饰,顾盼神飞,分明是自傲自己的地位的。

大概是鸨母的角色吧,姬羲元想。

受制于威势,恐惧痛苦,人总是很容易说服自己,迷失于罪恶,为虎作伥。

台上唱的舞的都是盘靓条顺的美人,男男女女唱着一出又一出为爱生死的情歌艳曲。

姬羲元其实并不喜欢流行的闺怨诗歌,都是些男人写的,表达的都是男人希望女人脑子装的东西,然后男人再高高兴兴坐在台下一脸享受。

昨个姬羲元将于红楼相关的乐师都放出采莲苑了,清嘉此刻也在台上奏着靡靡之音。

比起她现在弹的与歌者一唱三叹相符合的柔媚曲子,姬羲元还是更喜欢她在刺史府拿铜琵琶奏的金戈铁马。

姬羲元漫不经心地听着,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玉勺搅拌蛇羹。

昨晚,常霆来汇报时特地强调了菜色不算顶级,味道回味无穷,让人吃了还想吃。常霆今天早上还央求冬花今日给他打包一份炙羊肉回去,一想到红楼的炙羊肉就感觉浑身有蚂蚁在爬一样。

常霆话里多少有一些向冬花撒娇的意味,也侧面说明了味道好。

常霆说话归说话,冬花是无应答的。常霆的表现提醒了冬花,姬羲元身边后冬花额外提醒姬羲元注意,不要食用红楼的任何东西。

桌面上同样有一道切好的炙羊肉,姬羲元夹起来一块,羊肉上覆盖有多种香料,混合在一块让人难以分辨。

女掌柜又滔滔不绝地介绍每道菜的来历与用料。

姬羲元夹了夹,没吃,放在身前的碗内。又把银筷放下,专心观赏歌舞。

冬花见状捡过盘子将每一道菜都摘了小块,递给秋实。秋实一一品尝过后,最后夹起炙羊肉放入嘴里嚼了嚼,拿过帕子吐了出来。

女掌柜吓了一跳,“可是菜品有什么问题?”

冬花帮衬道:“我们常统领夸这道菜好,央求我给他带一份回去呢。掌柜的不必担心,只是秋实的习惯罢了。”

漱口后,秋实向神色不定的女掌柜解释:“我是惯常给殿下试吃的,不敢食用味道过重的东西,怕影响其他菜色的品鉴。”说完,拿过干净的银勺舀了两勺姬羲元手边的蛇羹吃了。

秋实斟酌词句,向姬羲元报告:“朱大医有嘱咐,殿下吃食用料清淡为佳,佳肴美则美矣,当惜身少用。”

姬羲元无奈道:“好吧好吧,我少吃一些。”

连手边一口未吃的蛇羹也推远了。

太医署没有姓朱的医者,史书上到有一位叫朱震亨的名医。曾因豪门贵族间服食阿芙蓉而进行劝告,原话是:今人虚劳咳嗽,多用粟壳止勤;湿热泄沥者,用之止涩。其止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

阿芙蓉少食并不影响人,最多就像常霆一样吃了又想吃。一旦超出合适的分量,不吃就出现发寒、乏力等症状。

阿芙蓉价格高昂,堪比黄金,除了用药以外也少有人配菜。

这趟望海之旅能让姬羲元见识了许多从未得见的东西。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常年困在鼎都里限制了她的想象与见闻。

或许,她应该多出来走走,望海有赵富,怀山说不定有柳富、刘富呢?

一曲终了。

“大善。”姬羲元令冬花打赏包括乐师、厨师、掌柜、侍从在内的所有人。

女掌柜谢恩:“谢殿下赏赐。”

自从进了红楼,功曹夫人盯着台上的清嘉目不转睛。她旁边有个中年样貌的侍女,时不时低头给功曹夫人添茶倒水,实际上在擦拭眼角的泪水,女掌柜多次冲着她使眼色。

中年侍女数次张口,似乎想呼喊什么,又咽了回去。

春月站在角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碎步走到姬羲元身边说:“场上有殿下欣赏的的乐师,既然她们是红楼的人,殿下不如趁着今日问一问她们的主家愿不愿意将人舍给公主府。”

姬羲元沉吟片刻,似乎犹豫不决。

春月作为拥有优秀素养的狗腿子,转头看向女掌柜:“掌柜的不妨去问问你们主家,得到殿下的重视这可是极大的荣耀啊,对多少人来说求也求不得的恩典。”

女掌柜不敢擅专,表示要去问问东家。转身下楼时还能听见春月进谗言:“要我说这偏僻地方的人就是不会办事,还要殿下亲自垂问,昨天还到常统领处明里暗里得说我们殿下抢占人妇,端的是什么龌龊心思坏殿下声名……”

大帽子一顶又一顶,要压死人。

女掌柜顾不得仪态,飞奔向楼下雅间等候的赵富去,将事情说了。

赵富大怒:“好吃好喝招待那姓常的,狗娘养的,竟与我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走的时候答应的好好的,还赠了百金。人放回来我还以为他办事了,原来是把我往死里办的事。”

女掌柜同仇敌忾:“怪不得那几个回来后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原来是找到依仗了,真让这些狼心狗肺的人一步登天还不知道日后怎么给我们难看,得寻个法子,让公主的心思回转。”

赵富转了转眼珠,冷笑道:“我还治不了她们了。你带人把准备好的东西带上楼,我去应付公主。”

春月还在喋喋不休:“常统领还说赵富为富不仁,肯定是走了旁门左道,怎么就他这里乐师多,用了什么方法谁知道啊。”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昨天常霆仗着姬羲元离得远,大着胆子胡乱扯了一通。今天就轮到春月给常霆扣帽子了。

要是可以,赵富此刻恨不能咬死常霆和傻傻给他送钱的自己,可算遇到比自己还不要脸的了。

常霆阴他一手,赵富是打心底记住了。

他在望海混了这么多年,要是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应付不过去,趁早找根绳子吊死。

赵富抹了把脸,扑到姬羲元跟前大呼冤枉:“殿下啊殿下,草民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姬羲元看了春月一眼,春月适时闭嘴。姬羲元似笑非笑道:“谁冤枉你了?冤枉了你什么?”

“草民卑贱,比起英武高贵的常统领不值一提,本来不应该议论他,但草民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啊,单单草民一人也就忍了,可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指着草民吃饭,草民一死了结,可其他人沦落街头多么可怜啊。”赵富挤出两滴泪,五体投地,头顶几乎贴到春月脚尖。

赵富一番唱念做打,可比刚才的歌曲好看得多。

姬羲元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说说哪里不对?如果是常霆口出狂言、欺上瞒下,我叫他与你赔罪,再让他落职归家,永不再用。”

赵富抬起头,面上涕泪横流,手指颤抖得指天发誓:“如有虚言叫我赵富天打雷劈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听到这话姬羲元面上泛起奇异的笑,苍天有没有听到姬羲元不知道,她听见了。

赵富泪声俱下:“草民十三岁起走街串巷为人修发剃须,直到十八岁才累积了微薄的家业,在两位姐姐的帮衬下娶妻,婚后夫妻两人日夜操劳卖豆腐,攒出银钱盘下铺子,没等过上两天好日子我那苦命的妻子就病倒了只留下四岁的女儿。”

“将妻子安葬后,我更加卖力的干活,疏忽了女儿,将她从河中捞起的时候,她浑身都憋得青紫,早早没有声息了。我背着女儿一路往家走,至今我都记得我那可怜的女儿冰冷的手挂在耳边。”

赵富伤情到深处,连自称都忘了,呜咽着哭了一场。

春月差点维持不住尖酸刻薄的表情,蹙眉别开了脸。

赵富扒拉袖子擦了擦才继续道:“葬了女儿,我去河边悼念。发誓要在河边坚守七日,等到女儿的魂灵归来。第七日时遇到轻生的落水女子,我只当是女儿回来了,将人带回家好生照料,才知道她是附近勾栏院的女子,那勾栏院低价买些落难、家贫、拐卖的女儿家,再用她们牟利。”

“我既然见了这样的祸事,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想尽办法为落水女子找到家门,耗尽家财疏通关系将勾栏院告官处置了。可这样的女儿家有家也没办法回了,我将她们都认了下来,只当做是家中妹妹。”

“我人微力薄,养不活十三个女子。她们凭弹曲唱歌谋生,渐渐才开了红楼。”

妻女是坎坷的命运带走的,女子是好心捡回家的,勾栏院是仗义出手才得到的。

一通故事讲下来,赵富本人处处都好,就是有所差错也是不小心,整体来说还是个顶天立地、充满阳刚之气的好男子。

莫非全天下的好运气都到了赵富家?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赵富必须死,要施加重刑,让他死的凄惨、死成人心底的恐惧,千刀万剐、扒皮萱草,警示后来人。

姬羲元收敛笑容,环视红楼:“那勾栏院不会就是脚下的红楼吧。”

虽然姬羲元的关注点与赵富设想的不同,但也不难回答。他道:“当时为了将落难女子全都买下,草民已经身无分文,只好委屈她们。后来有了积蓄,就拆了原来的破落院子,修建红楼,也好让她们有家可依。”

姬羲元“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女掌柜卡着点上楼,将一叠泛黄的旧纸递给赵富。

赵富拿着纸一张又一张比对台上安静坐着的乐师们,向姬羲元解释:“十多年过去,年龄大了的都添了嫁妆嫁人过日子去了。这些乐师有一部分是可怜人,更多的是高价请来维持红楼生意的清白人家。殿下看看就知道了,草民与他们父母签的契书都是雇佣,根本没有买卖。殿下看中她们是红楼的福气,并非是我不愿意将她们赠与殿下,而是草民做不得主啊。”

等赵富一个个数完,满场乐师只剩下五个被赵富推出来表示愿意送给姬羲元的乐师。

姬羲元指着清嘉说:“这个乐师似乎不在那单子里啊。”

赵富没想到姬羲元真的一个个记了,放下契书“砰砰砰”磕头,“此女是草民妻子啊,草民已经没了一个妻子,不能再离开另一个了啊。”

姬羲元扫兴道:“那就算了吧,我也不缺你这两三个人。后日我要在采莲苑办宴,歌舞不能次于刺史府的,你让她们排练好了,一个不落的送来。隔日再接回去。”

姬羲元退了一步,赵富达成目的不敢再得寸进尺,大包大揽:“草民一定给殿下办的漂漂亮亮的。”

作者有话说:阿巴阿巴,腰疼。

阿芙蓉——罂粟今人虚劳咳嗽,多用粟壳止勤;湿热泄沥者,用之止涩。其止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元】朱震亨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诗经·相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