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元等着杨子青喝药更衣,确定他被人扶着还能行路,也就不管其他,带人出府,把人托付给钟牙子才算完。

马蹄哒哒声清脆响亮,把钟牙子对不孝徒弟的骂骂咧咧落在后面。

沿街渐渐挂起灯笼,仅剩边角的红日穿过千家万户、青砖黛瓦照亮马车的窗沿,橘红的光透过细纱落在姬羲元的手背,晃得人眼睛疼。

今日是姬羲元出宫入学第一天,杂事与烦忧铺天盖地的迎面而来。潜伏于黑暗的魑魅魍魉终于窥见可趁之机,接连不断的恶心事衬得前十五年在宫中的日子安逸的不真实,多少人向往尊崇又恐惧的宫廷是她的安乐乡,万人之上的圣人是她的慈母,曾替她无数次筛除隐秘的危险,震慑心怀不轨之徒。

无论是上课时夫子们下意识对女子的轻视,还是周明萱话语中的理所当然,亦或是背后隐藏着的搞鬼,果然、那么的令人厌恶啊。

三年、必要的三年,来个翻天覆地才好,才能洗清她心底难以遏制的怒火与喉头压抑的反胃。

*

不出所料的,姬娴还是被打包送来长善公主府,连带着四车惯用的器物衣饰。

姬姝沉静,姬娴乖张。

两人的性格在对各自出身的理解深入的同时愈发鲜明,顺从与反抗,从不能简单的决断。至少在姬羲元看来,姬娴在辨世情识时务上比起姬姝敏锐许多。

做皇帝不是轻松事,想做个明君就更难了。圣人大量的时间被政务分走,不可能对几个孩子面面俱到。皇夫闵清洙是男子,在以女子为主的□□中,对各种事务一窍不通。不得已的这部分宫务还是落在圣人身上。

于是乎,两个有另外生母的孩子被分出去教养也是无可奈何。

姬姝有着庞杂的亲戚家人,圣人也并没有阻拦她亲近谢氏,于是她逐步学会在人群中沉默的微笑,从容又微妙的接受亲戚的恭维。受教于传承数百年的谢氏,享受恭王府的偏爱。

而姬娴的父族曾妄图推翻她的母族,这场没能成功的兵刀在她的身上烙下一星半点的原罪,隐隐约约的被人知晓。贤太妃在温长公主的教养上公认的失败,让贤太妃改变了教育孙女的策略。

在姬娴启蒙后,贤太妃要求夫子给姬娴教的第一篇文章是《左传·桓公十五年》。贤太妃急切的盼着孙女明白什么才是她立身的根本,又怕文中强调的父亲起了反效果,咬着牙做下令夫子惊掉下巴的决定。

五岁的姬娴在大致明白全文后,被慈和庄重的老祖母压着抄写“人尽夫也”四个字百遍,连着超了一个月。抄字三千遍,四个字刻在姬娴脑子里,闪着奇异的光芒,硬生生地为姬娴打开另一扇大门。时至今日,姬娴笔下最为漂亮的四个字——“人尽夫也”。

凭借与生俱来的灵敏,姬娴总能恰到好处的把握礼法与规矩的度,常年在老顽固的脑筋上跳舞。

这是贤太妃所没有预料到的,姬娴有着最无法无天胆量、聪明的脑瓜,大多时候比其他兄弟姐妹们更能讨得陛下的欢心。

现在,她又一次嗅到正确的风向,撒泼打滚地让想让她和温长公主亲近亲近的老祖母同意她出宫来长善公主府暂居。

姬娴对一年也见不了两面的母亲没什么想法,对母亲突然给自己塞个美郎君做伴读也没意见,但那要是个罪臣子就不一样了,这不符合她的人生信念。她不在乎血腥旧事里的是是非非,在权力的倾轧里,哪有对错,无非成败。结局是她过得比天下九成九的人都要幸运,而她要维持这样的幸运。

生母是姬氏公主,养母是姬氏皇帝,怨恨是绝对没有的。姬娴不愿沉浸了十年的流言蜚语再次漫天,她不在乎,贤太妃却是在乎的。贤太妃五十有三,已经不年轻了,当年温长公主的忤逆差点要了贤太妃半条命。

姬娴到底不是温长公主,舍不得贤太妃因她们母女不合而伤心,借着姬羲元躲出宫,表明不参合发态度。此时见了姬羲元就问:“阿姊阿姊,人你放好了吗?”

姬羲元唾她:“你说话可注意些吧,人哪里能用放呢?送叔翁处安置了,料想阿姨不敢去要人的。”

姬娴作势拍拍胸口,一副总算放心的模样,笑道:“我就知道阿姊最可靠。”扑上来贴着人撒娇,“那人到底是谁呀?阿娘听了母亲的话后,当场令母亲滚出去。最后还是赵尚书将母亲送了出去。好久没见阿娘这么狠的落人面子了。”姬娴在称呼方面非常注意,明面上不说,私下也亲疏分明。管温长公主叫母亲,叫圣人为阿娘。

“与你说了也就罢,可别透露出去。”姬羲元屈指敲了敲她脑门,警告完了也不隐瞒:“先杨驸马的侄儿杨子青。你可注意些,平日多几分往来也无妨。别漏了陷就是了。”

“嗯嗯嗯,”姬娴乖巧点头,“可乖了,阿娴最乖了。”

春月扣门五声,姬羲元听了心知夏竹必定带了麻烦回来,打发姬娴道:“我这还有事儿,你与二妹的屋子我早早命人备好了。你去挑挑,趁着二妹还没登门,你先选,剩下那间归她。”

姬娴心中有数,这个时间点来的,一定是亲娘。留下来平白掣肘,兔子似的飞快带人从偏门离开,仿佛背后有狼在撵。

姬羲元见之一笑,命人合上那道小偏门,开了正厅四扇门迎客,把之前散出去的侍女安排回来等客上门。

温长公主到时看这光明正大的架势,明白自己今天必定无所得。这个外甥女和那高坐庙堂的长姊一般,半点不像个女子。满心满眼都是那些个计较,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情味,可恨的是姬氏传了病似的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全然没人理解自己。

温长公主自顾自上前坐了,环顾一圈张口要茶:“怎的?长辈来了,连杯茶水也不知道奉承?”

姬羲元扫一眼春月,“问你们呢?怎么没能上茶?”

春月麻溜跪下,其他侍女陪着跪,“长公主有所不知,我们家殿下过了酉时中再不用茶叶的,只饮白水或是羊牛奶,最多一碗鱼汤或是清粥。长公主突然临门,准备不及还请宽宥。”

温长公主气笑道:“你们莫不是过了酉时中连客人也不招待了?”

春月委屈道:“我们家殿下昨个才搬出宫,今儿才发帖子,十日后才开门待客宴乔迁喜事。”说着小心翼翼地窥温长公主面色,小声嘀咕:“还真没见过这个点上门的好客呢。”

明着骂温长公主是恶客上门没好事。

温长公主气得两颊飞红,要不是身边随侍入府时被拦了,能叫人把这不识尊卑的丫头拽下去生生打死。

姬羲元看够笑够了,先温长公主一步开口解围:“好了好了讲清楚就罢了,下次留心。你们都下去吧。”

温长公主忍怒冷笑道:“世风日下,连你这样刚及笄的小娘子也能给我排头吃了。我那小郎君与好女儿都在你这吧?”

心里想法再多,姬羲元嘴上是不认的,“本就是新搬的,各色事务都没整顿。有所得罪还请阿姨海涵。”说到杨子青就坦然了,“阿姨的人不见了,哪里不能找?非找到我这个未婚小娘子的府上做什么。人还能平白无故丢了?出去好好问问,指不定就知道了。”

“你还装傻!”温长公主怒道。

“阿姨一年回来的比一年少,想来这满鼎都也没几个知心人了。”姬羲元打着团扇挡住微微翘起的嘴角,“今儿我是路过您府上了,不过去的是恭王府。堂阿姨前段时日仙逝了,也不知阿姨您这急匆匆回来有没有与送信人错过。若是方便,去上柱香吧。祖父在天之灵也能欣慰。”

温长公主绝对不会去的,姬羲元笃定。

十年前杨氏伏诛的时候,温长公主正陪着月子里的清河郡主说话。兵乱起的快平的更快,等温长公主心慌意乱的得到消息的时候杨驸马人头已经落地,溅在地上的血都冲干净了。忧惧惊慌到了极点,温长公主八月早产,四处乱糟糟的,是清河郡主强撑病体安排妥当,让温长公主生产。

本就体弱的清河郡主因此见风,养了好一阵子还是落下病根。

温长公主生产后先帝下关于孩子归属的旨意还没传到□□,姬羲元早一步悄悄去看两个红彤彤的妹妹。

姬羲元想玩游戏,满宫上下没人会揭穿。任由她悄悄地进去,侍从奶嬷嬷远远地跟着。温长公主抱着孩子望着清河郡主的孩子出神,喃喃着这两个孩子要是换换多好啊,她与四郎的孩子怎么能背负罪臣子的名头。转头却看见一眨不眨直盯着她的姬羲元。

后来温长公主给杨氏求情,先帝连夜把温长公主送回府,姬娴却留下了。此后一直到死,先帝都没想再见温长公主一面。

姬羲元其实没有把这事告诉先帝,阿翁已经风烛残年,经不起心伤了。但他应该还是从别处知晓了,那以后,原本与温长公主要好的清河郡主也疏远了。

今夜无星月,一阵微风顺着大敞着的的门拂二人裙面,带来一阵凉意。那双眼睛仿佛能窥破人心,温长公主与十年前的那天一样,脚底生凉。

温长公主最终略带踉跄地被扶着送上马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