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灿华每次来见无双,都是突然袭击的方式,没有一次是提前递帖子来的。无双虽觉有些突兀,但是对她的印象不错,所以并不反感。

今天的楚灿华与前两次不一样,容颜憔悴,神情忧郁,虽然穿戴打扮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笑容却太过勉强,让人一看便知她忧心满怀。

无双等她行了礼,便笑道:“母妃也在这儿,我带郡君先去请安,然后再过来说话。”

“好。”楚灿华努力振作精神,跟着她去了老王妃那儿。

现在还没到午时,老王妃坐在凉亭里,与韩氏、余妈妈和大丫鬟翠屏在抹牌,姚氏却没在。看到无双和楚灿华进来,韩氏她们都赶紧起身行礼。无双笑着摆手让她们起来,然后带着楚灿华上前请安。

老王妃很高兴,“快快请坐,看你这模样,倒像是病过一场,怎么不在家好好歇息?这里风大,你这么出来,不要紧吗?”

楚灿华强笑着坐下,“现在正是盛夏,出来吹点凉风,正好避免着了暑气。”

“是吗?没事就好。”老王妃打量了她两眼,轻轻摇了摇头,“怎么瘦了这么多?”

楚灿华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是有点苦夏,如今又在家里学规矩,不似过去那般浑浑噩噩,憨吃憨长,就略瘦了一些,这样才好,穿衣裳也好看。”

老王妃被逗乐了,“哎哟,这憨吃憨长四个字可说到我心坎去了,我现在就想着让我家王妃也能憨吃憨长才好。”

无双撒娇,“母妃,媳妇可不想长得像猪一般。”

老王妃笑得前仰后合,“你给我生个像小猪般壮实的孙子就成。”

无双发狠地说:“我生的才不是小猪,一准儿是小老虎。”

老王妃更欢喜,“小老虎好啊,虎头虎脑的,想起来就稀罕。”

韩氏和余妈妈都笑着附和,“可不是。”

老王妃打趣了几句,便善解人意地道:“你们年轻孩子自去说话吧,就别在这儿拘着了。”

无双这才带着楚灿华回去,到池塘边的敞轩中分宾主落座,关切地问:“我看你的精神不大好,可是有什么不适?”

楚灿华的眼圈一红,却抬眼看了看身边跟着的两个妈妈。

无双一瞧便知这是宫里派出的教养嬷嬷,有她们在,就别想说点心里话,在自己家还要言不由衷,实在烦人,于是吩咐一旁的赵妈妈,“带这两位妈妈去吃茶吧,我与郡君说会儿话。”

那两个妈妈都板着脸,浑身上下就没一点热乎气,行起礼来却非常标准,优雅端庄,无可挑剔,说话的声音也温婉柔和,“禀王妃娘娘,奴婢们是太后娘娘派来教郡君礼仪的,待人接物也是礼仪中的一种,郡君与王妃娘娘说话,奴婢们应当在旁边陪侍,若是郡君有言行失当之处,便可及时纠正,这样也就免了郡君进宫后,接见命妇时失仪。奴婢职责在身,不敢违背太后娘娘的懿旨,还请王妃娘娘见谅。”

无双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看两位妈妈的模样,倒是想连本王妃都一起指点了。”

两个妈妈吃了一惊,连忙俯身行礼,“不敢,王妃娘娘金尊玉贵,奴婢们位卑识浅,还请王妃娘娘教导。”

“两位妈妈客气了,教导不敢当,只请让本王妃与郡君说说话。”无双轻松地看着她们,“这么件小事,难道还要本王妃进宫求太后娘娘的一道恩旨?”

两个妈妈更惊,早就听说这个王妃是个不讲理的性子,蛮横起来根本就什么也不顾,稍不注意便要闹个灰头土脸。她们不敢再辩驳,立刻答道:“是奴婢们不知礼,还请王妃息怒,全凭王妃娘娘吩咐。”

无双摆了摆手,“罢了,你们也是尽忠职守嘛。赵妈妈,你带两位妈妈去用些茶点,好生款待。”

“是。”赵妈妈笑着上前,“两位妈妈请。”

那两个妈妈也很客气,“不敢,赵妈妈先请。”

三人一起出去,沿着水边小径渐渐走远。

剩下的丫鬟书香是楚灿华的人,乌兰笑着带她去外面廊下坐着聊天,屋里就只剩下了两位主子。

楚灿华这才收起了生硬的笑容,拿出丝帕按了按眼角,让纷乱的心绪勉强平静下来,叹息着说:“真没想到,不过几日功夫,就是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无双很同情她,却无法改变既成事实,只能劝解,“其实,入宫为妃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来燕国之后,偶尔也听人说什么宫里是见不得人的去处,心里却不以为然。我就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听过见过的很多,只要进退得宜,举止有度,就能把日子过好。想必郡君也知道,我当日从龙城而来,本是要入宫为妃的,只是后来才改了,皇上将我指给王爷,我也就嫁了王爷,如今却也过得不错。说实在的,好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别指望着人家赐予,那太不牢靠了。只要不指着别人过日子,自己就能过得自在。”

楚灿华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全是为了自己好。便是贵为公主,也是身不由己,要她入宫为妃,侍奉皇帝皇后,她无法拒绝,要她给已经有过元配、且满府姬妾的亲王做继室,她也无法反对。楚灿华的身份比起她来,自是大大不如,现在能进宫得封四妃之一,已是皇恩浩**,她除了自己想得通透外,根本无计可施,难道还敢抗旨?既是不能改变,那就只能尽量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楚灿华拿开丝帕,抬眼看向窗外,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悲哀,“小女自幼长在江南,定亲后,夫家也在江南,总以为也将终老江南,从没一日想过进京,更别说入宫了。”

无双轻轻叹息一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一入宫门深似海,再想出来就难了。我能嫁给王爷,其实已经算有福了,至少还能出来走走。”

楚灿华本已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无双赶紧劝道:“其实,皇上去皇庄避暑,或北巡秋狩,你也可以跟着去,不也散心了。那时候我这样的外命妇都是不能随行的,王爷却要伴驾,日子也不好过。”

她说得有点乱,楚灿华却听出了其中的真心关怀,不由得好受了些。拿帕子擦去泪水,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端起茶碗喝茶,心绪才渐渐平复。

无双见她好些了,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见过皇上一次,相貌堂堂,人才出众,性情也好,温文儒雅的,一看就是饱读诗书,你们指定合得来。”

楚灿华被她说得又是羞涩又是尴尬,心里却更为安定。她没见过皇帝,虽听父亲极力称赞,却也并不很信,只当父亲虚言矫饰,不过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进宫,如今听无双如此说,她马上就相信了。

她原本喜欢江南这一届的新科解元,那个少年虽生于寒门,却也是书香传家,相貌俊逸,气度不凡,更兼才华出众,让她很是心动。本想着为祖母守孝九个月后,再央无双作媒,这门亲事定成,可没想到,世事无情,没等她孝期过去就已经定了,将来要入宫为妃。

她其实与那个少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只是父亲邀请士子前来会文时远远看到过几回,读过他参加作的诗词文章,就此芳心暗许,终究是镜花水月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她既有对往日心思破灭的悲伤,更有对宫中生活的彷徨,而两个教养嬷嬷的严厉更让她度日如年,又与家人无法言说,不愿让母亲难过,以前的手帕交都在江南,也不敢写信诉苦,只能过来找无双说说话。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与这位从异国而来的公主有知己之感,大概是第一次见面时,无双给了她极好的印象。虽然她那时鲁莽地冲撞了这位公主,可无双却并没有赶她出去或是斥责惩罚她,而是好言相询,听她诉说,并帮她找来了摄政王,让她有机会为父兄叔伯翻案,因而救了她全家。

她沉默下来,这段日子以来如一团乱麻的心忽然变得澄澈无比。她已经明白,父亲已经是摄政王的人,让她进宫也是摄政王的意思,而无双现在是摄政王妃,她家承了王爷王妃的大恩,要她进宫以报大恩,也不算坏事,总好过让她父亲或是兄长去赴汤蹈火,出生入死。这么一想,她便豁然开朗,脑筋顿时清醒,思绪也敏捷起来。既然已经定下了进宫,那亲王府就是她最大的依靠。她父亲虽入阁为相,却是远远不如首辅赵昶,她在宫里的身份也比不上皇后,只有在父亲身后站着勇毅亲王,那么太后和皇后就不敢随意拿捏她,皇帝也不能太过冷落她,总要给她一些体面,这便是她在宫中生存的最大倚仗。其实这些道理,她父亲曾经与她关在书房里详细解说过,只是当时她心乱如麻,无比悲伤,根本就听不进去,此刻心如明镜,就一切都想明白了。

无双没有打扰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的风景。

过了好一会儿,楚灿华的脸色越来越好,眼中也有了一抹笑意。无双知道她已经通得透彻,不由得为她高兴。

两人相视一笑,正要说话,外面却传来乌兰的声音,“奴婢给姚夫人请安。”

姚氏清脆的声音响起,“乌兰姑娘,我今日跟着文妈妈学做了两样点心,想送来给王妃娘娘尝尝。”

乌兰笑道:“姚夫人辛苦了。王妃屋里有客,这点心就交给奴婢吧。”

“这……也好,是妾身打扰王妃娘娘了。”姚夫人很谦和,“要么就请乌兰姑娘尝尝吧,看看是否合乎王妃胃口,以后我好多做些。”

乌兰很客气,“姚夫人说笑了。既是夫人做给王妃的,主子没有发话,我一个奴婢哪敢先尝?夫人放心,奴婢待会儿就送上去。若是王妃尝着好,奴婢就去告诉夫人。”

姚夫人很高兴,“那就多谢乌兰姑娘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片刻之后,乌兰端着两碟点心进来,却没送到无双身旁,而是放到墙边的桌上,微笑着说:“王妃娘娘,姚夫人已经走了。”

无双点头,“嗯,这点心先搁那儿吧,你叫人去跟文妈妈说一声,我这儿来了贵客,先捡几样细点送过来。”

“是。”乌兰屈膝行过礼,转身出去了。

楚灿华看到吃食,这才想起无双已经有孕,不能乱吃别人送来的东西,便笑着说:“王妃有了喜,小女却忘了给王妃道贺,实在是失礼之至。”

“这倒没什么,郡君不必放在心上。”无双淡然一笑,“来道喜的人实在太多了,真心的又有几个?郡君一向特立独行,现在也不必跟我这般客套。”

楚灿华自嘲地一笑,“再特立独行也不成了,现下一举一动都得照规矩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无双的眼中浮现出几分慧黠,“郡君聪明伶俐,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不会让规矩束缚住的。”

楚灿华忍不住好笑,“王妃娘娘可是在教小女不守规矩?”

无双轻轻一挑眉,“我可没这么说过。郡君心思玲珑,性情坚毅,便是入了宫,也定是大有作为,我就等着听郡君的好消息了。”

楚灿华颇觉难以置信,“王妃娘娘的胆子真大,什么都敢说。”

“我这话有什么错呢?”无双嘿嘿直乐,“好消息有很多呀,譬如早日生下皇子,三年抱俩,儿女双全。”

楚灿华的脸腾的红了,就连耳根都在发烧,“王妃娘娘也太直言无忌了。”

无双笑道:“我是实话实说,什么都比不上孩子重要。”

这是大实话,楚灿华强忍羞赧,微微点了点头,“小女明白,以后入了宫,还请王妃有暇时进宫来陪小女说说话。”

“一定。”无双保证,“我每月都要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若是有机会,就去看你。”

“好。”楚灿华的心里阴霾尽去,笑容满面地与她谈天说地,又问起北地风俗,与江南习俗作些比较,感觉十分有趣。

在这里盘桓了半日,用了午膳,她便尽兴而归。

无双这时才对赵妈妈说:“上午姚夫人送来两碟点心,我没用,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