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大燕,还是神鹰,或者蒙兀,都共同承认燕京是这块大陆上最璀璨的明珠。凡是到过这个巨大城市的人都为它的风华绝代而陶醉,没有到过的人也听过有关它的传说。所以蒙兀铁骑年年秋高马肥时会挥军南下,企图攫取这颗明珠。所以大燕会在北方铸造万里雄关,以保护自己的锦绣山河。所以神鹰会与大燕交好,希望能将龙城也建成繁荣昌盛的塞外明珠。

风雪仍在弥漫,而在北方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向燕京前进。

上千名衣甲鲜亮的轻骑兵护卫着几十辆马车,当中的车厢异常宽大,外面饰以皮毛,并不见华丽,只有拉车的马高大神骏,显露出不凡。

这个队伍来自西北的神鹰汗国,车子里乘坐的是他们最尊贵的公主格根萨仁·托里。格根萨仁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明亮的月亮”,而“托里”是国姓“鹰”。这个草原国度原来的汉语国名叫托里汗国,是他们的大妃授意,在递交大燕的国书中为自己的国家正名,称为神鹰汗国。

大妃为了纪念自己永不可能再见的故乡,给自己的儿女都按照本名的意思起了汉语名字。以鹰为姓,公主名叫鹰明月。

十六岁的明月公主在路上已经走了两个月,从龙城到燕京有数千里的路程,当中隔着沙漠、戈壁、草原、群山,如果是骑马奔驰,大概半个多月就能到,可他们有装满苏日可汗送给大燕皇帝的礼物和公主嫁妆的车队,有公主仪仗,虽然已经尽量简化,但是仍然累累赘赘,速度很慢。

公主耐着性子坐在车里,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骑马奔驰。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将来需要她忍耐的事还有很多。

她以为自己要嫁的是燕国的皇帝,而以她异族的身份,肯定做不了皇后,顶天是个贵妃。在异国他乡的皇宫里,她没有根基,没有后台,没有朋友,娘家远在数千里之外,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她的母妃在她出发前日日夜夜地陪伴着她,反反复复地叮嘱,“你年少,身子又直,中原人本就聪明,宫里的人更是九曲十八弯的性子,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转上三圈,你是斗不过的,也别去跟人斗。你是我们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身份尊贵,燕国皇帝一定会准许你带嬷嬷和丫鬟进宫服侍,你什么都不必管,只安心用自己的日子,需要打理什么,文妈妈和妈妈都会帮你照应。你不去欺负人,也别让人欺负你,咱们汗国虽然比不上燕国富裕,可是有三十万铁骑,有数百万铁铮铮的草原儿女,父汗、母妃都会与你撑腰,你不用怕。”说到最后,那个让臣民奉若神明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月并不是很害怕。听说皇帝才十四岁,长在深宫,手无缚鸡之力,她不信打不过他。只是要远离家乡,再也见不到家人朋友,让她感觉很惆怅。

鸾车走得很稳,明月撩开窗帘看向外面,看着外面仍是雪花飞舞,脸上不禁浮起了一缕忧色。

从去年冬季到今年初春,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在大草原上反复肆虐,牧民们的马牛羊成群倒毙,官仓的存粮全部拿出来赈灾,也只勉强让全国百姓度过冬天。现在,牧民需要牲畜幼仔,农民需要种子耕牛,而国库已经见底,实在是青黄不接了。苏日可汗不得不向燕国借种子和粮草,大燕回复的国书很慷慨的答应送他们足够的种子和粮草,同时以皇帝的名义聘明月公主为贵妃。

虽然舍不得,可是为了国家不灭亡,公主必须嫁进中原。

明月靠着软垫,轻轻叹了口气。她从没想过这么早嫁人,更没料到会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草原儿女,谁不是经过赛马、叼羊、摔跤、射箭、对歌、打樵等事,彼此熟悉后生了情意,这才定下亲事,哪有中原这等盲婚哑嫁的奇怪事情?可惜,自己也要做中原人了。

在车里侍候的乌兰轻声宽慰她,“公主,咱们进关的时候不是亲眼看到燕国运粮草的车队正在出关吗?现在肯定快到龙城了,你就别担心了。”

“嗯。”明月点了点头,脸上有了笑容。

快到傍晚时,送亲使那苏克·蓝特在车外禀报,“公主,燕国的迎亲使、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已经到了,是范大人陪着来的。他们都在前面的驿站等候,我们今晚就在那儿歇息。”

明月答道:“你安排就是了。”

“是。”那苏克答应着,一提马缰,奔到队伍前列,命令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驿站。

车队迅速前行,很快就到了距燕京仅有两百里的长州城,进入早已做好准备的官驿。

雪已经停了,寒风扑面,仍然凛冽如刀,神鹰汗国的中书省平章范文同与大燕帝国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起迎了出来。

明月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驿站的招牌,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她穿着大红色的胡服,戴着红珊瑚珠串成的面幕,一顶白貂皮镶翡翠珠玉的帽子在几只灯笼的映照下特别醒目。

范文同跪下行礼,恭敬地说:“微臣参见公主。”

明月立刻上前,伸手虚扶,“范大人快快请起。这冰天雪地的,范大人往来奔波,甚为不易,本宫铭记于心。”

范文同面露羞惭,“微臣有辱使命,愧对可汗,愧对大妃,愧对公主。”

明月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旁边的岳西岷见势不对,赶紧上前,抱拳深施一礼,客气地说:“下官礼部左侍郎岳西岷奉旨迎接公主凤驾。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敝国君臣深为感佩。两宫太后亦翘首以待,盼着公主早日进京。”

明月抬了抬手,“岳大人不必多礼。沿途蒙贵国官员多方关照,本宫感谢燕国陛下的盛情。此行诸事皆由那苏克大人与范大人安排,岳大人尽可与他们商议。本宫年轻,见识短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岳大人见谅。”

“不敢,公主过谦了。”岳西岷再施一礼,“外面天寒,请公主进屋用膳,早些歇息。明日下官随侍公主进京。”

明月微微点头,“多谢岳大人关照。岳大人一路鞍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吧。”

岳西岷对她抱了抱拳,恭谨地陪着公主进了正院,这才转身离开。

男女不便,岳西岷这么做也说不上失仪,可对于未来的贵妃,他这态度似乎太过于冷淡疏离了。明月心里疑惑,先进内室更衣净面,然后才出来坐下,端起滚热的奶茶喝了两大口,这才看向坐在下首的范文同,“范大人,是否在燕京发生了什么事?”

范文同眉头紧皱,愤怒地说:“他们欺人太甚。”

“嗯?”明月放下雕花木碗,认真地问,“怎么了?”

范文同似乎难于启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沉闷地说:“他们变了卦,娶公主的不是燕国皇帝,而是摄政王,也就是勇毅亲王皇甫潇。”

明月回想了一下这个摄政王是何许人也,不由得更加疑惑,“我记得燕国的摄政王岁数不小了吧,还没娶亲?”

“娶过,王妃在两年前病逝了。”范文同的脸色很难看。

陪在明月身侧的赵妈妈惊怒交加,“什么?他们竟要咱们公主去做继室填房?简直岂有此理!这不是打我们可汗和大妃的脸吗?”

明月倒没他们那么愤怒,无论是皇帝还是摄政王,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不过事关国体,却不可轻忽。她冷静地问:“大燕的国书上是皇帝求聘,现在换了摄政王,还是做继室,这燕国君臣就没个说法?无论如何,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们提了一些条件。”范文同说出了最难开口的话,闷在心头的一口气渐渐散出,这才镇定下来,“从国事上说,他们将在两国边境加开五处互市口岸,增加每年茶叶、丝绸、瓷器的交易数额,同意我们从燕国招募工匠,此次援助我国的粮草、种子全都加一倍。婚事方面,摄政王愿以元配正妃的礼仪娶公主,成亲后也以元妃之礼相待,在已故王妃的牌位前公主不执妾礼,只以平礼见之。另外,燕国皇帝并未正式下旨纳公主为贵妃,此事不过是传闻,待公主进燕京后,皇帝会下旨赐婚,昭告天下,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此许流言蜚语,公主不必理会。”他在燕京听说公主的夫婿居然临时换人,顿时怒发冲冠,引经据典地发了一通火,让那些自诩圣人门徒的朝臣羞愧不已。他趁机“勒索”了不少条件,对汗国将来的发展很有利,这些就忍着没说了。

赵妈妈听了之后,吁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明月也觉得这么处置甚为妥当,最重要的是婚事的变故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到这么多好处,她很高兴,“只要不执妾礼,又以元配相待,嫁给摄政王其实也算是好事。贵妃再贵,到底也是妾。”

赵妈妈神色大变,“公主,这话在燕国可说不得。”

“嗯。”明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调皮地看着赵妈妈,“好啦,赵妈妈别担心,我不会当着燕国人说这些话。这里只有你和范大人,我才说说心里话的。”

年过不惑的范文同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赵妈妈提醒得对,公主以后要谨慎从事,以免授人以柄,遭人暗算。”

“好,我知道了。”明月站起身来,“走,我们去用膳吧。”

她当先走出,外面正张罗着上菜的大丫鬟珠兰和乌兰立刻上来服侍她坐下,笑着说:“文妈妈在厨房看着呢,已经做了好几个公主爱吃的菜。燕国果然富庶,这冰雪天的,竟然还有鲜嫩的菜蔬。公主在车上颠了大半天,定要多吃些才好。”

赵妈妈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问道:“摄政王今年多大了?有多少姬妾子女?”

范文同放慢脚步,声音也很轻,“摄政王二十九岁,按亲王制,除了已故正妃外,还有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不上文牒的侍妾、通房也不少,奇的是至今尚无子女。”

赵妈妈的眉头越拧越紧,听到最后一句,又是大惊失色,“那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什么隐疾?”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脸上隐隐的有一丝骇然。

“应该不是。”范文同安慰她,“燕国的皇室嫡系血脉始终子嗣艰难,此事举国皆知。昔年老勇毅亲王妃也是成亲十年后才生下了摄政王,燕国的先帝比老勇毅亲王还大着几岁,后宫佳丽三千人,却只在年近半百时才生下一子,就是现在年方十四岁的皇上。”

“哦。”赵妈妈念了声佛,这才放下心来。摄政王年近而立,膝下犹虚,若是公主成亲后生下儿子,就是正经的嫡长子,那就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