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的外臣与外命妇都在宫中赐予御筵,晚上便不再领膳。太后固然经不起折腾,皇帝、皇后虽然年少,却也是娇生惯养,自也累得不轻,于是到了酉时就放人出宫了。

老王妃出了宫,招呼皇甫潇到她的马车上说话,其余侍候的人都没有跟着上车,以便母子两人说些私密的体己话。

皇甫潇亲手给老王妃倒了一盏温茶过去,关心地说:“母妃在宫里待了一天,累了吧?”

“还好。”老王妃喝了茶,将茶碗放到几上,慈蔼地道,“儿子,母妃有事想跟你说。”

皇甫潇见母亲这般郑重,立刻点头,“母妃请讲。”

老王妃顿了一下,心里有些本能的忐忑,但还是下定了决心。为了儿子好,她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自你成亲以来,日子过得七灾八难的,顺心的事只有一件,便是你媳妇儿有了身孕,咱们王府后继有人。可是,你媳妇儿有了身子,不能再侍候你,这事母妃一直放在心上。你媳妇儿性子爽俐,很多事情考虑不够周到细致,母妃倒是明白,并不怪她,但你身边总不能没个贴心的人侍候。你的侧妃位置空在那儿,这两个月不知有多少人上门说项,明里暗里的表示,我天天要猜人心思,觉得很头疼。宫里前些日子才赐了两个美人,今天圣母皇太后又提出要给你说媒,打算把户部右侍郎曾大人的千金指给你做侧妃。那个曾大人是赵昶的连襟,便是我这个不关心政事的人都明白,那曾大人是惟赵昶马首是瞻,跟你不是一条心,他的女儿怎么能纳进咱们府里?这事你要是不尽快解决,总是麻烦。今儿即便是推掉了曾大人这一桩,下次说不定又会出来贾大人的闺女。依我看啊,你还是纳个自己人才好,搁在身边也放心。你说是不是?”

皇甫潇没想到母亲会跟自己提起这事,以前她都不大管自己女人的事,难得有这心思,他也愿意仔细倾听,“母妃是不是中意哪家的姑娘?”

老王妃笑了,“别人家的姑娘我没见过多少,见着的基本都定了亲,我怎好去拆散别人的姻缘?你忘了在咱们府里的清姐儿?”

“她?”皇甫潇想了想,微微摇头,“这不适合,她比我小着一辈儿,别说外面那些清流文人的诟病了,便是向皇上请封,宗人府那关也不好过。何必这么麻烦?”

老王妃却有些固执,“这不算什么。当年老忠王娶继王妃,便是他元配王妃的亲侄女,宗人府虽然拖了一年,最后还不是给了王妃诰封。你若纳了清姐儿,请封的时候加一句‘仿忠王例’便可。再说,清姐儿进府来,只是个侧妃,不会像王妃那般引人注目,别人又能多说什么?就是有些个流言蜚语,也不必理会。”

皇甫潇忍俊不禁,“母妃喜欢清姐儿,儿子都知道,不过,清姐儿还小,咱们替她挑个好人家,让她去做正妻,岂不是好?若是母妃担心,那儿子不如纳了窈娘。”

老王妃却叹了口气,“我本来也想让你纳窈娘的,可窈娘毕竟是守过寡的身份,到底不大好。而且,我看窈娘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只恨不得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好不容易才劝住了,打消了她这念头,可她总是跟我说不愿嫁,愿意一辈子陪在我身边,我也不好勉强。这样的孩子,你也不好强娶吧?清姐儿就不同了,她品貌出众,性情柔顺,女训女诫都读得好,针织女红也做得好,有她在你身边侍候着,我也放心。”

皇甫潇仔细回想了一下清姐儿的音容笑貌,只觉得有限的几次见面中,这个美丽清纯的少女都是很守规矩,声音低柔婉转,性子和顺温驯,便是纳进门来,也不会不敬王妃。这姑娘是他母妃的娘家人,当年他母妃便一心想让他娶表妹,但是他父王却另有主张,为他娶了王氏,让他母妃抱憾多年,如今若是纳一个进来,圆了母妃的念想,也算得上是尽孝了。比起性子沉闷的窈娘来,清新单纯的清姐儿确实让他感觉要好一些。

他琢磨了一会儿,微笑着说:“此事我回去后与王妃商议一下,不过清姐儿只怕不能做侧妃。我准备请旨,将杨氏的位份晋回侧妃,再纳清姐儿为夫人,还请母妃体谅儿子的苦衷。”

老王妃一怔,“那个……盗卖咱们王府财物的人找到了?真跟杨氏没关系?”

“已经有线索了,并不是杨氏指使,她顶多就是个失察之过。”皇甫潇含糊其辞,但也说明白了问题,“若只是失察,降位份的处罚就过重了,所以要升回来,不过,王府中馈仍由王妃掌管,杨氏只做好侧妃的本份就行了。”

老王妃有些犹豫,“清姐儿怎么说也是咱家自己的孩子,便是偏疼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难道就不能给个侧妃的位份?”

“她的家世太一般,照理说连夫人的位份都是不能给的。”皇甫潇耐心地解释,“如今她一进府就是夫人,也是看在母妃的情面上。”

老王妃想了一会儿,勉强点了头,“那以后你要多疼她些。”

皇甫潇笑了笑,却没明确答应,而是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母妃安心等着抱孙子吧,这些事都让儿子来操心。对了,今儿皇上在宫中提起,打算要去北狩,我等自然都要随扈。”

老王妃的心思顿时转到了这边来,“蒙兀不是有十万铁骑在边关吗?皇上这个时候去北狩,会不会太冒险了?”

皇甫潇冷哼一声,“那帮文官溜须拍马,说我堂堂天朝上国,岂会怕那结无知蛮夷?蒙兀野蛮,不敬我皇,陛下正该借秋狩之机宣示武力,向北蛮示威。皇上年少,血气方刚,当即拍板定下,不日便北上秋狩。皇上既已有决断,儿子也不好再劝,只能尽量调集兵马,做好万全准备。我北方雄关万里,足以抵挡蒙兀大军,再说,北方的皇家猎场离边关还远着呢,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倒是。”老王妃放心地笑了。以前的老勇毅亲王曾经随侍父皇和皇兄多次秋狩,十几万大军随行保卫,从来没出过意外。现在这位皇帝登基后,皇甫潇也安排过几次秋狩,让他感受一下其中的氛围,也没遇到过什么危险。老王妃只是习惯性地念叨两句,也就不再担心,转而思忖着,“回去我就得盯着她们给你准备出远门的东西,你媳妇儿身子重,可不能累着,这些琐事就别让她操持了。”

“是,那就劳烦母妃了。”皇甫潇笑着应承。这些小事反正都是底下人去做,老王妃只是过问一下,也可以打发时光,他并不反对。

老王妃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便道:“清姐儿的事,等你陪着皇上秋狩回来后再办吧。韩氏走了还不到三个月,也不宜太早操办此事,免得别人说你凉薄,寒了韩家人的心。”

皇甫潇正中下怀,立刻点头,“母妃考虑得很周到,等我回来再说吧。”

他陪着母亲回了王府,将母亲送到萱草堂,然后便去了无双殿。

无双坐在桌前,背后塞着柔软的锦垫,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平铺在桌上的图样。皇甫潇进去后,见她那般专注,不禁问了一声,“看什么呢?”

无双抬起头来,欢快地道:“我让工匠画几个婴儿床的图样来,咱们选一个最好的,将来孩子睡着也舒坦。”

“哦?”皇甫潇也来了兴致,连忙换了常服,净了脸和手,过去坐到她旁边,拿起那些图样,一张张仔细看起来。

无双倾身过去,皇甫潇很自然地侧过身来,矮下一些,方便她趴到自己肩头。无双兴致勃勃地指着图样说:“这几张都好,我简直要挑花眼了,你也帮着看看,定下来了好让他们做。你看,这一张的小老虎我很喜欢,可爱极了。你看这一张这一张,上面这两只鹰,在我们那里,鹰是离天神最近的使者,可以带给我们吉祥幸福,有它们护着,咱们孩子肯定长得好。哎,这一张也好,几朵花艳丽迷人,小孩子嘛,也别太过严肃,有些花啊朵啊的陪着,将来性格肯定好。哈哈,这张床沿上全是笨笨的小蝙蝠,送来的福气肯定很多……”

皇甫潇听着她无忧无虑悦耳动听的声音,心里感觉轻松了很多。侧眼瞧瞧她隆起的腹部,他心中的期许越发浓烈,对于手中的图样也很认真。这是他的长子,又是嫡子,他等待了这么多年,当然想给予孩子最好的东西,“小老虎、小蝙蝠和两只鹰都留着,小老虎刻在床头,小蝙蝠在床沿的围栏上,两只鹰一左一右,放在靠近床头的位置,这几朵花放在床尾,这样就很漂亮了。床栏还要加高一些,将来孩子能在**站起来了,可不能摔出来。每一根木头都要打磨得十分光滑,用絮了棉花的软布包裹,不能把孩子的手磨破,更不能磕着碰着……”

无双边听边点头,偶尔加上几句,“包裹的棉布不如单独做,可以拆下来换,总不能一直用着,那可脏了。”

“对,正常情况下,隔一、两个月换一次吧,若是不慎弄脏了,就马上换。”皇甫潇笑道,“你给荣妈妈交代一下,先让针线房做二十套放着,布料什么的都要看好,可不能粗糙了。”

“那当然。”无双一点不含糊,“这是给我们的孩子做,怎么能让他受委屈?”

两人商商量量着,一直兴味盎然,皇甫潇叫人拿来笔墨纸砚,在图样旁细细标明修改之处,这才让人把图样收拾了,送到匠作房去。

这时天色已晚,无双吩咐摆饭,与皇甫潇一起用晚膳。她不习惯“食不言,寝不语”的那一套规矩,成亲后勉强守了半个月就破了戒,此时在饭桌上照样说话。皇甫潇倒是一捧饭碗便不吭声,但是并不阻止她,有时候还会回应一声,使桌上的气氛一直很和乐。

无双问他,“今天在宫里好玩吗?累不累?母妃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适?”

“都好,母妃也好。”皇甫潇接过茉莉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然后端起茶盏,轻描淡写地说,“过些日子,我会跟随皇上出去秋狩,大概要一个月左右才会回来。”

无双顿时大感兴趣,“在哪里秋狩?”

“北边的白山皇家猎场。”皇甫潇笑着捏了捏她晶莹的小脸。听有经验的老人说,怀女儿的话,母亲会变得丑,怀儿子的话,母亲基本不会变,无双的相貌便始终不变,仍然带着几分孩子气,当中又有初为人妇的妩媚以及即将为母亲的母性光辉,看上去有种特别的魅力,是皇甫潇从来没有见过的,让他为此而着迷。

无双很率性,立时有些沮丧,“那么好玩的事情,可惜我去不了。”

皇甫潇哄她,“明年吧,明年秋天带你去。你今年好好在家待着,我猎些好皮子,回来送给你。你喜欢什么?”

无双努力思索了一会儿,茫然地道:“好像想不起。”要说好皮子,她从小到大看过用过穿过的太多了,还没开口,便堆到面前来了,实在没什么想要而不可得的皮子。

皇甫潇明白,便轻轻抚了抚她的颊,温柔地说:“那就打着什么是什么,看我的运气。”

无双眼睛发亮,使劲点头,“这样最有趣。”

皇甫潇犹豫了一下,没有提母亲打算给他纳清姐儿的事。他要和齐世杰商量,再仔细推敲一下,然后才能决定。至于现在,就好好享受这种温暖快乐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