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下得山来,天色已近黄昏,山脚下三三两两,走着结伴同游,尽兴而归的人们,说着,笑着,带一身愉快的倦意,踏着夕阳归去。在纷纷扰扰的人潮里,穿梭着一些精致豪华的软轿车马,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所乘。其中一顶淡紫色的轻罗小轿似乎特别引得路人侧目,尤其是那些衣履鲜明,清高自恃的风流少年,更是望着小轿,痴痴凝眸,渴望和艳慕藏也藏不住。

水影想着心事,默默独行,不经意地抬头,却见那紫绸的轿帘微微挑开,露出半面秀美动人的容颜,星眸流转,正巧和水影四目相对。

“雀明。”水影脱口唤道,很是欢喜,正想上前与她说几句话,雀明的目光却只是扫过她的脸,并未停留,也没有出声招呼,淡漠的表情就像是根本不认识她,只是草草地瞥了一眼路边的景色,就行若无事的放下了轿帘,把路人的惊艳和水影的疑惑都挡在了外边。

水影站在路边,眼看着两个家丁打扮的青衣轿夫抬着轿子远去,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否则雀明怎么会对她视而不见的冷漠,可是那样绝美而特别的女子,怎么可能认错?

“请问,方才那顶轿子里是什么人?”水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拦住一个过路人询问。

“哦,那是我们苏知府的掌上明珠,苏盈盈。她可是我们这一省最美丽的女子,而且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样样精通,真是才貌双全……”

路人仍在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介绍,水影的思绪却是一片混乱。苏盈盈,知府的千金,怎么会独自在山顶操琴?她为何要对自己隐慝名姓?刚才又为何装作根本不认识自己?她从袖中取出那三根琴弦,它们安静地躺在她的掌中,方才的奇异的光彩已经收敛,与普通的琴弦别无二致。她怔怔地看着,猜测不出那女子的用意,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这三根弦送给自己?真的只是纪念,还是别有深意?

诡异无解的疑问越来越多,水影也懒得再想下去,不管是祸是福,总是自己躲不开的命运。她轻叹一声,转身向来路走去,她要重返乱云渡,一定要揭开那里的秘密,一定要拿回流火。

午夜时分,水影又站在了那块石碑前面,眼前,就是那阴晦死气的碎石滩,一望无际,让人心寒胆颤。这本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在来时的路上,深蓝的天幕悬着弯月,缀着繁星,阵阵微风轻拂,一派的祥和温柔。可是乱云渡上方的苍穹却无星无月,翻滚着大团大团暗沉沉的云朵,充溢着箭拨弩张的诡异和阴寒。

水影深吸一口气,压下狂乱的心跳,蹲下身来,仔细研究那块石碑。她相信这里就是乱云渡的入口处,只是打开这处机关,就可以揭开所有的秘密。

石碑歪歪斜斜地立着,既推不倒也转不动,水影又拍又打,又敲又砸,用尽了她所能想出的所有方法,无奈那块一尺多高的石头还是安之若素地沉寂着。

天快亮了,水影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紧紧锁眉,愁云密布的眼里几乎滴下泪来。她呆呆地怔了许久,忽然眼睛一亮,随手拾起一块棱角锋锐如刀的碎石,用力挖掘着石碑下的土地。

挖了一会儿,水影感觉似乎碰到了什么特别坚硬的东西,再也挖不动了。她丢下石块,用手慢慢拔去挖开的土层,很快,她就看到一块黑得发亮的怪异石头半嵌在底层的泥土中。

石头被水影小心翼翼地抠出,上面的石碑却仍然毫无反应。水影把玩摩娑着这异样的黑石,它浑圆闪亮,精致得就像一块硕大的宝石,这样美丽的石头为什么被深埋在石碑下面?它和这地方又有什么联系?

新的发现引出新的困惑,水影苦思冥想,不得要领。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雀明,那神秘的女子,想起临别时她似乎不经意地在树干上的三下敲击,难道是她的暗示?

水影看看手中的黑石,再看看面前的石碑,思量着,嘴角渐渐泛起一丝笑意。她拿起黑石,在碑上所刻的乱云渡三字上各敲了一下。

二石相碰的清脆余音还未散去,水影感到脚下的地开始隐隐地震动,“轧轧轧轧”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那一大片乱石滩竟整齐地向两旁裂开,像两扇巨大的门缓缓开启,迎接想要进入的人。

水影平静地看着地面打开,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走进这地下的门,又会遇到什么?是否还能活着出来?她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地面停止了分裂,门已完全打开,在石碑的前面,有一排又窄又陡的阶梯悠长地伸展,直通幽暗的地下深处。水影伸手入怀,摸到了紫烟寒,它紧贴着她的心口,像无声的温暖抚慰,让她紧张的心神得以舒缓。水影踏上阶梯,拾级而下,地面在她头顶慢慢合拢,最后一丝光亮也被覆盖,无边的黑暗浪涛般汹涌而来,吞没水影的视线。

水影掏出了紫烟寒,可是这紫泥海底的灵珠却一点光也没有,沉沉的与这黑暗溶成一体。水影也觉得呼吸困难,虚弱无力,这里似乎充溢着一股强大的邪气,压抑着一切的灵性和法力。

水影在黑暗中艰难前行了许久,总算走下了那道阶梯,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安心,她不禁加快了脚步。正走着,眼前猛地一亮,竟有灯火燃起。然后,灯光似星辰般接连亮起,灼灼地照耀前面的路。水影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正走在一条狭长的小路上,两旁的石壁上密集地布满一个个小小的孔洞,灯光就是从那里映出的。在不计其数的灯火映照下,这森严的石壁竟也有了融融暖意。

又行一程,前面出现一个转角,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幽幽地立着一个人影,纤长黝黑的影子冰冷地铺在石板路上。水影的心骤然一紧,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那里是空****的,她是失去了佩剑的剑仙,危机却近在眼前。

又走了几步,水影的脚步几乎踩到了地上映着的影子,她停住,思量着是应该越过这个转角,和他面对;还是就站在这里,等他出来。

她还没有做出决定,那暗沉的人影低哑的冷笑一声,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身形忽然暴起,从暗处扑出,一只白惨惨的手径直向水影脸上抓来。

水影退步避开,这才看清了来人,不禁脱口惊呼道:“月盈,怎么是你?”那人一击不中,也不再攻,施施然站在灯光下。一身殷艳的红衣,脸上两道血色伤疤交错划过,扭曲了她原本美好的容颜。她微仰着脸,目光寒冽如冰刀。赫然正是月盈,已经在平安集死去的尸魔月盈。水影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怔怔望着面前的人,说不出话来。

许久,才有几个字从水影的舌尖艰涩沉重地吐出,“你……没有死?”“你希望我死,对不对?可我偏偏不死,你能怎样?”月盈甜甜地笑着,眼前的杀意却更浓,“你杀了何守诚,我还没为他报仇,怎么能死!”

“不是……”水影的申辩还不及出口,一只白骨嶙嶙的手爪闪电般抓向她的左肩,水影忙向旁急闪,才堪堪躲过这一抓,月盈的长袖已缠住了她的右手,她用力回扯,水影立足不稳,踉跄着向她怀中跌去。月盈狞笑着,缓缓抬起手,白骨指尖上惨碧的磷火燃烧着死亡的气息。

水影的身体已完全失控,眼见离月盈越来越近,她的手已凌空击下,破风之声凄厉地响在耳边。千钧一发之际,水影的脚步一错,竟堪堪地与月盈擦肩而过。

月盈没料到她有这一招,致命的一击竟落了空。一怔之间,水影已绕到了她的身后。裂帛之声刺耳响起,撕裂了薄绸的红袖,水影脱缚,反手一掌打在月盈的后心,月盈惨呼着,暗褐色的腥臭血液从口中喷出,她仆倒在地,所有的灯火竟在同时熄灭,然后重又燃起,就在这刹那的黑暗后,月盈竟蒸发似的消失不见了。

水影惊魂甫定地喘息着四下搜索,却再也寻不见月盈,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样。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水影自己的心跳,在这阴森诡异的寂静里,响得突兀而狂乱。

前面的路曲曲折折,没有尽头的漫长,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前进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水影咬紧嘴唇,继续前行。

又走过几个转角,月盈没有再出现,路的两旁仍是燃满灯火的灰色石壁,没有一扇可以开启的门户,也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水影非常艰难地压抑住自己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现在她才明白,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面对强大的敌手,而是在本该最危险的地方,遇遭到死亡一般的安静。就像大海行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礁重重,只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触礁沉没。

水影的心弦越绷越紧,似乎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这时,一阵特别的声音打破了这种令人惊惶的死寂,是脚步声,在这坟墓般的地方除她之外还有人在走,而且这沉着的步伐是向这边而来的。

“终于来了。”水影低呼道,一触即发的紧张心理顿时松弛下来,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欢喜。她迎着脚步声走过去,坚定从容,“我来了,把流火还给我。你要是想杀我,只要你……”水影的语声突然间嘎然而止,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剪刀从中一刀两断。半晌寂然。

“你想不到是我吧?”一个男子声音冷酷而突兀地响起,讥诮地笑:“剑仙小姐,你为什么不说话?”“流……火!”水影几乎用尽全力,才张开嘴,叫出了这两个字。她昏沉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人,感觉陷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魇。是惊喜还是恐惧,是靠近还是逃离,她没有力气去想。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摇曳的灯光里,一双金红色的眸子闪闪发光,说话的人微垂下头俯视着她,火焰般的发在她眼里灼灼燃烧。他真的是流火,那个宁死不降的蚩尤少年,就是爱上了他倔强刚烈的性格,她才不顾一切保下了他的魂魄,炼成了属于她的剑。为了他,她才下世历劫;为了他,她才来到这里。她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对她而言,他几乎和坤灵同样重要,同样的刻骨铭心。

“流火,是那个人……把你从剑里放出来了?”水影喑哑地低声问道。虽然她明知道这不可能,还从未听说过炼成了剑的灵魂还能重生复活,更何况,流火有血有肉,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并非缥缈无形的魂魄。

“哼,你心里只有那把剑,我正要问你,你凭什么用我的灵魂炼剑?”“我……”水影看着他充满恨意的冰冷目光,哑口无言。是的,她凭什么?她和他只有那么短暂的相遇,在最后的一刻她也无力救他,他从未说过想成为她的剑,是她自作主张,偷了他的魂,炼了她的剑。如果把话说得**无情,她根本就是个贼。

“为什么不回答我?”流火又踏近一步,咄咄逼人的喝问。

“流火……当时天帝震怒,下令将蚩尤全族的魂魄打入血池地狱,我若是不偷出你的灵魂,你也会……”

水影艰难的解释被厉声打断,“这么说,我反倒该感谢你才是了?”流火冷笑,“你是我什么人?我入不入血池,与你何干?你又何必为自己的私心找这样一个善意的借口?”“你说得对,就是我的私心作祟,我太想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了。事已至此……你要怎样?”流火的审判让水影狼狈而倦怠,她再也无话可说,索性默认了。

流火没有说话,代替言语的是刀锋破空之声,水影本能地侧身,虽然避过了炙焰刀的锋芒,衣襟却被撕裂了,胜雪的肌肤烙上了一道红痕,格外的刺目。

“你不是问我要怎样吗?我就是要杀你,你为何要躲?后悔了,还是害怕了?”流火冷笑着,步步进逼,手中赤红的刀不断地劈下,每一刀都堪堪擦过水影的身体,留下一道道血色烙印,残酷而凄艳。

水影步步退却,后面一步之遥就是厚重的石壁,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