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的灯火还亮着,一盏孤灯下,陈牧之守着他的亡妻,等待着能让她起死回生的那个人来。他知道妻子已经死了,他从来都对这些荒唐迷信的事嗤之以鼻,可不知为何,莫名地信任那个人,相信他一定能让灵儿活过来。

可是他却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就在窗外,他在做一个抉择,他是不是要拼尽全力,去救别人的妻子……

幽冥界永远都是黑暗的,阴司地府只是压抑的灰暗,至少目能视物,而这里却是绝对的漆黑,沉重的黑暗压住呼吸和心跳,于是这里也是绝对的寂静,所有的恶灵都在黑暗下枕着一颗饥饿渴血的心沉睡……

一个怪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这声音就像一条纤细冗长的蛇,扭曲着粘腻的身子,滑入对方的耳鼓,“是孔雀明王么?”

“是我。”

“既然来了这里,为什么不进门?”

“我在等你开口请我。”

“现在我开口请你了,进来罢。”

“多谢。”

那道无形的门后,似乎不是房间,而是一个无底的黑洞,阴寒的风无穷无尽的涌出,尖利的呼啸仿佛狂歌夜哭。

迎接他进入这里的,是一阵诡异的笑声,说其说是人在笑,倒不如说是一群老鼠在磨牙,吱吱咯咯,半晌不绝。

“什么事让你这样高兴,何不说出来,让我也笑一笑,岂不热闹些。”

“你害怕了,大名鼎鼎的孔雀明王到了我这里也会害怕,我当然要笑啊!”那个声音边笑边说,“就算你不承认也没用,我感觉到了,你的一举一动,甚至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感觉得到!”

“我为何不承认,你将幽冥界弄成这样,不就是为了让人害怕么,我若不怕,岂不辜负了你的苦心。”明王反唇相讥,却不禁心惊,进门的瞬间,的确是有些微的恐慌,他居然都能感觉到,这幽冥君竟比他想象中的更厉害,今日之事,只怕难了。

幽冥君讨了个没趣,这才收住了笑,“你到这里来为什么,我也知道。”

“那更好,也免得我再解释,你说罢,要怎样才能让我带她走。”

“怎样也不要,你现在就可以带她走了。”

“什么?”明王惊诧地反问。他对他的回答作过很多种猜想,也准备了很多种应答,只有这个回答压根没想到。

“是的,你现在就能带她走了。我来给你指路,这里是幽冥界的总殿,从这里向下走三千尺,就是凝咽泉,水影的魂灵就在泉里封着。”

他已经说完了,明王还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动。许久,他淡淡道:“你忘了告诉我一件事,怎样才可以有光?”

那边的回答又是那刺耳的笑,像是小孩子成功的骗了人后的得意,“对不起,我忘记了,你看不见,在我这里,你就是个瞎子。”

明王并不动怒,平静地道,“当然,也只有你能看清这里的路。”

幽冥君更加得意,“你错了,我也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就连这里最隐匿的路我也不会走错一步,你就不行,别说三千尺,你只要走上三十步就彻底迷路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不要。”明王固执地再问方才那句话,“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有光?”

“光?幽冥界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光。”他说到这里,忽然一转话锋,“不过,你是孔雀明王啊,可以例外。就用你的血罢,世人常说‘血光之灾’,血应该是有光的。”

“好。”明王竟没有丝毫的犹疑。这也让幽冥君吃了一惊,急忙叫道:“你等等,还是把话说清楚得好,免得你后悔也来不及。这幽冥里押禁着十万八千恶灵,都是嗜血成性的,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血的味道了,如果现在有血的气味,肯定会彻底疯狂,也许连我也控制不住……你再想一想,现在走的话,只要后退一步……”

“如果我就这样走,又何必来。”明王笑说着,指尖已划开了腕脉。第一滴血落下时,这漆黑的所在竟真的有了光亮,同时,也**开了腥甜的血气。

“有光了,我感觉到了!”幽冥君狂喜地大叫,“恶灵们也快出来了,孔雀明王,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血光朦胧黯淡,仅能照见脚下的路,他仍然看不见幽冥君,那个疯子般的地狱主宰者。他不敢再耽搁,匆匆地向下走去。

才走出几十步,地面突然剧烈地震颤,无数尖利嘈杂的声音呼啸而来,那是恶灵们喜悦的欢呼,它们潮水般地涌来,准备饕餮一场盛宴,却被他强大的屏蔽弹开,发出凄厉的哀嚎。

艰难的跋涉就这样开始了,每走一步都要抵挡恶灵前仆后继的攻击,血不停地流出,屏蔽的力量渐渐减弱,三千尺的距离竟是如此的遥远。

比恶灵们更纠缠的是幽冥君,他一路跟随前来,尖笑狂呼,“好呀!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你们快上呀,这可是孔雀明王的血,不喝就再也没机会了;孔雀明王,你千万别让我失望,也别让水影失望,她在凝咽泉等你去救她呢!”

听着他的呼喝,明王又气又笑,这人竟不分敌我,只是为了看热闹;而自己,竟像是在卖力表演、博他一笑的小丑,但他除了继续前进没有选择,那个疯子也做了一件好事,就是不断地提醒他,水影在凝咽泉,在等待他去救她。

前面的路越窄,越崎岖,恶灵的进攻也越密集,他流了太多的血,已经有些晕眩,屏蔽的薄弱处已被攻破,有锋利的牙齿在撕扯他的衣服……

再漫长的路也有尽头,转过这段小径,前面忽然有了模糊的光,那是流水的波光,他终于到了凝咽泉,终于看到了那个朦胧的身影。

恶灵们瑟缩着后退,除了血,他们畏惧所有的光亮。但它们堵住了那条小路,作守株待兔之势。

“水影!”光亮虽然幽暗,但他已看清了,在泉水里浸泡着的人真的是她,是她从前的面容,从前的眼神和微笑……他怔住,仿佛时间如水倒流,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处。

“你愣着干什么,拉她上来啦。只要把她拉出这凝咽泉,就破了她的命劫,以后她就再也不用在这里受苦了。”

他上前一步,向她伸出的手竟有些颤抖,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拒绝他;曾经有两次,他向她伸出手,却没有回应,但愿这不是第三次。

她看着他,疏离迷茫的眼神慢慢清晰,她握住他的手,轻声唤他:“明王!”

“水影。”他喊出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一路走来的艰苦都微不足道,至少现在,他是幸福的。他抓紧她冰冷的手,用力向上拉,却没有用,水下似乎有一种力量,沉重地坠着她。

他再用力,还是不能拉她上来。身后是幽冥君乐不可支的大笑,“你怎么用力都没有用,这凝咽泉的水和你的雪云石椅一样冷,她在水下的身体早就冻成冰了,别说你现在筋疲力尽的,就是平时的你也不能把她拉上来……”

“你……”明王怒不可遏,他却在一旁慢悠悠接口,“我知道你一定很想杀了我,可是你千万不能松手哦,现在凝咽泉已经被触动了,如果你松手,她就会被吸到水底,整个人都会被冰封。”

即使他不说,他也感觉到了,水影的身体正在下沉,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拉住她,而他的力量已将耗尽了……

“好像还有更糟糕的,”一旁看笑话的幽冥君念咒似的叫道,“地要裂了啊。”

话音未落,明王脚下的地面出现了一条裂缝,迅速地延伸,变宽,裂缝间已有水花泛上来,水涌上来,立刻就在地上结了冰。

“你,你到底要怎样?”明王这才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完美的陷阱,幽冥君就是布下陷阱的猎手,他已完全绝望。

“我也不要怎样,只是觉得好玩,想看看你怎么选择。要么你就这样拉着她,直到地面完全裂开,你也落进这泉水里,和她一起冻成冰晶;要么你用自己来换她,你独自泡在这冰泉里,她就可以重返世间了。当然,第三种办法是最好的,那就是你松开手,就让她沉下去好了,反正你也尽了力,然后你可以回去,我绝不阻拦。怎么样,选择那个?”

地面的裂缝越来越宽,水下的坠力也越来越重,他已经精疲力竭,还是咬牙冷笑道:“我只想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死?”

“哦,让我死?那是很难的,一定要有很强的光才行,在这里,如果有了光,你就是胜利者,可惜没有,所为我是唯一的主宰。”

“明王,你走吧,我在这里,很好的。”水影忽然笑了,她努力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牢,“水影,我不会放开你的,我要带你走,你抓住我的手,再也不要松开。”

“好感人哪!你们不要急,地马上就要完全裂开,你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了,别忘了要感谢我。”又是一阵疯狂的大笑,他像唱歌似的低吟着,“为什么没有光呀,为什么没有光……”

“光?”明王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努力稳住水影的身体,腾出一只手伸入怀里,摸到了那串念珠,依然是温暖的,却不知在这里能不能发出光来?

绝望的黑暗里忽然爆发出眩目的光亮,太阳一般灼灼地闪耀。那些堵在路口的恶灵顷刻间化作黑雾,凌厉的风吹来,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一片哀嚎声中,伴随着坚冰碎裂的清响。

“快走!”他拉着她冲向幽冥界的出口,她像风一样地轻,袅袅地几乎要飞起来。他一怔,才想起她只是一个空**的灵魂。

“孔雀明王,终于是你赢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我只希望,你没有看见我。”他们又回到了幽冥界的总殿,原来这不过是间普通的石屋,殿门大开着,他听到幽冥君在说话,却不见人影。一张石桌下,有个很小的东西在蠕动,似乎在努力要把自己藏起来。

“那个……”水影刚出声就被明王掩住了口,他看清了幽冥君的样子,是一个小小的侏儒,而且,他的脸上根本没有眼睛。原来这里的黑暗,只是他要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人看到;他那么疯狂,那么喜欢眩耀,只是无奈的自欺罢了。

他向水影摇摇头,提高了声音,“幽冥君,我真的很想看看你,但既然你不肯出来送客,那就算了,后会有期。”

那个小人在桌下冷笑,“孔雀明王,其实你何苦来,只要出了这道门,她就不再记得你了,你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我从未奢望过她能永远记得我,只要她现在记得我就好……”

天色还未亮,明王走进残灯明灭的小屋,他在床前俯下身,将紧握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有晶莹的光慢慢地溶进她的身体。她的胸口开始轻微地起伏,脉搏重又跳动起来。

他起身出去了,在小院里等了片刻,听到屋里传出惊喜的呼唤和痛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走出院子时,他在沾着晨露的花架上摘下一朵初绽的清零花,她曾说过,对着花儿许愿,就能见到思念的人儿,原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