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太阳的金箭刺穿朦胧的晨雾,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安详平静,没有任何不幸的预兆。

他本应回去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事他不必管,他已经说了该说的话,能不能躲过这一天,就看她的造化了。

可是他没有走,他一直徘徊在那个村口,早起下地劳作的人们在他身边来来往往,视而不见,他不想让人看到,更不想被她看到。

日上中天,午时都已过了,一切平静得出乎意料,正要松口气,一个粉色的身影急匆匆奔来,他摇头,无奈苦笑。

“六婶,我娘又病了,拜托您照看一下,我去城里抓药。”她在村口拉住一个邻居,慌乱地嘱托,却没有听到他的叹息。

她在前面跑着,不知身后有人不离不弃,也不知宿命的劫迫在眉稍。

城里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她要找的药铺就在那条最热闹,最拥挤的街上,接踵摩肩的人们像一条河,滔滔地川流不息。他心烦意乱地溶在这纷乱的人潮中,只为了守护那片飘零的叶子。

前面忽然一阵骚乱,人的惊呼伴着马的蹄声和长嘶席卷而来,一匹健马拖着大车横冲直撞,赶车的人已经吓瘫了,根本无力挽住狂奔的惊马。马车已冲了过来,撞向溃逃的人群,她惊得呆住了,全然不知躲闪,人们都已逃开,只有她,首当其冲地面对这突然的灾难。在车夫的身后,闪过一双暗绿色的眼睛,看着她,得意狞笑……

马在将要撞上她的刹那停住了,就像被突然钉在地上一样,没有再向前移动一分一寸。

喘息未定的人们谁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匹狂奔的惊马居然能在刹那间完全停住,就是梦里也不会有这样奇异的场景。

“姑娘,你没伤着吧?”一个老汉先回过神来,打量着这个福大命大的女子。她也低头把自己检查了一遍,才肯定地摇头,“没有。”

“姑娘,肯定是菩萨护着你呢。”一个老妇人接口道,“回家别忘了点柱香谢过菩萨。”“就是啊就是啊……”人们总算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纷纷随声附和。

人们纷纷地赞颂着菩萨救苦救难,功德无量,只有马车上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一个地方,那里却没有人。

越灵儿大大地虚惊一场,买到药急匆匆地往回赶,仍然心有余悸,“真的是菩萨么?”她有些不信,又不敢怀疑。

临近村子的路上有一条河,走过时,她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不禁一惊,远处的河面上半浮半沉着一个人,正向岸边漂来,脸朝下,也不知是死是活。

也许是这一段的水流湍急,那个人漂移的速度忽然加快了,手臂似乎动了两下。

“还活着。”她惊呼道,立刻跑到河边,正好有条小船泊在那里,她抓过木桨,俯下身,尽力把桨伸给溺水的人,“你抓住,我拉你上来。”

那人真的没有死,伸出一只泡得惨白的手,牢牢地抓住了船桨。“你抓牢,千万别松手。”她大声叮嘱着,用力回拉。

“好,我不会松手的。”垂死的人突然说话了,仰起头来看着她,惨碧的脸狰狞地扭曲着,好像是在笑,咧开的嘴角里,森白的牙齿在闪光。

“啊!”她失声惊呼。那只握着船桨的手突然变成绿色的,像水草一样,缠绕着木桨暴长过来,湿淋淋,粘糊糊的手指像铁箍般有力,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她下意识后退,脚下却是一滑,身不由己地坠下河岸。

在将被淹没的瞬间,脑中是一片空白,却清楚地感到有风声急掠而过,似无形的剑锋划下,河水齐齐地向两边分开,抓着她的那只绿色的手寸寸断裂。她还不及反应,身体已回到了岸上,而河里什么也没有了,那只桨,也好端端地回到了船里,她摸着身上,衣服是干的,连袖子也没湿,她怔怔地呆立,怀疑刚才是不是做了场惊恐的白日梦,如果不是梦,难道又是菩萨在护佑她?

“算了,不想那么多,管它是什么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摇摇头,不再去想那惊恐的梦魇,拎起药包回家,边走边低声自语,“那位明先生让我今天不要出门,还真是对呢,看来他一定是个算命先生。”

“咳,”平静的河面上探出一个绿色的脑袋,晒笑着吐出嘴里的水,“孔雀明王什么时候变成算命先生的,真是有趣。”

“你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不然,我保证会有更有趣的事发生。”黑衣男子突兀地出现在河边,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

“你在威胁我么?”那家伙从河里窜了上来,恼怒地大吼,“这话本该我说才是。那女子应在今天死去,这是天命,你却接连两次阻拦我,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哪个司的鬼使?好大的气势。”明王上下打量着他,微微皱眉。

“我不是地府来的,所以压根用不着怕你。”绿色的怪物咧嘴一笑,挺了挺胸,神气活现的样子。

明王眼里划过一丝疑惑,随即平静如初,“我并没有让你怕我,我只想告诉你,那个女子不能死。我不管她从前的命运是怎样轮回的,总之现在,我不会让她死的,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你凭什么更改天定的命!带不走她的魂,我拿什么回去复命?”那个鬼使暴跳起来,“你……”

明王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愤怒的咆哮,伸出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头顶,高大魁梧的鬼使忽然迅速地萎缩,一眨眼的工夫,就缩成不足半寸的小人儿,乍一看去,竟像只绿色的蚱蜢。兀自在手舞足蹈,可是声音却细微得听不清了。

明王俯身,拾起小人攥在手里,“既然现在你不肯回去,那就再耽搁几个时辰罢,等到子时一过,我就放你走。”

“孔雀明王,你目无天命……我是奉命来执行法度的,你竟然挟执我,我……我要去佛祖座前告你……”

明王冷笑,“随便你以后怎样,但是现在,最好闭嘴。”

“好汉不吃眼前亏”并不只是凡人的信条,鬼使悻悻地眨眨眼,立刻沉默得再无一点声音。

以后的几个时辰倒是相安无事,很快就入夜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渐渐进入了梦乡,村东头的两间小屋里还亮着灯,但已不会再有危险了。

村子前面有一片没有耕种的荒地,空旷幽静,春夜的风刮过这里时也添了几分寒意,天空里没有暗色的云朵,星光显得分外清冽。

这是他第一次在尘世仰望高天,这片他曾经厌倦逃离的天空,现在望着,却份外的美丽,“明天,就要回去了。”他喃喃地说着,心里涌起异样的滋味,不知是喜是忧。

“你快点放了我罢,你要回去,我也要回去了。”沉闷的声音在他紧攥的手掌里哀求,不甘地挣扎着。

“急什么,过了子时,我自会放你的。”明王说着,还是伸开手,让他透一口气。绿色的小人儿匍匐在他手上,喘息着,抬头看看天色,嘿嘿冷笑,“现在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我还有机会……”

“你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机会?”明王不以为然,倚着一块大石坐下,拨弄着一丛开着淡紫小花的野草。

“那可不一定呢。”他咕哝了一声,埋着头不说话了。

一轮黯淡的上弦月渐渐升至中天,就要到子时了,明王舒了口气,摇了摇手中的小人,“再过一刻,你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交差?哼,我拿什么交……”鬼使恨恨道,忽然一下顿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有一小团火光攸然亮起,但那不是她家的方向,可能是流浪的旅人在生火取暖。

“看到没有,起火了,起火了……”他狂喜地叫了起来,扭过头得意地笑,“你以为她躲在家里就没事了么?她现在也许正在厨房里给她母亲煎药,灶里的火星也许会溅出来,点燃旁边的柴草,然后,厨房的门也许正好卡住了,怎么也打不开,再然后……”

“住口!”明王骤然失色,重重摔下满口毒咒的鬼使,向村子飞奔而去。那些可怕的话不是泻愤的空谈,勾魂鬼使的“言灵咒”,只要有一点可利用的条件,就可以转嫁给被咒的人,哪怕相隔着千里万里,也不会落空。

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刚从梦里惊醒的人们慌乱地奔走,提桶端盆,冲向村东边的陈牧之家,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明王远远地望着,鼎沸的人声在他却是寂静,火光映在他眼里,是彻骨的悲凉。他终于还是没能保护她,他不敢去想,在被烈焰吞没的时候,她是怎样的绝望……

火灭了,疲倦的村民们叹息着陆续散去,只留下几个妇女,安抚两个悲痛欲绝的人。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已经哭得声噎气绝,昏了过去,陈牧之呆坐在妻子的尸体旁,寂静地沉默,干涸的眼眶里一滴泪也没有。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几个女人一面叹着气忙碌,一面交头接耳的私语。“这场火起得真是莫名其妙,这灵儿平时做家事多仔细呀,连饭都没烧糊过,怎么会弄成这样。”“就是呢,你说,这么大的火,怎么只单单的烧了厨房,他家的厢房就隔着一道墙,竟一点没烧着……”“还有更奇怪的,”一个女人偏过头,凑在同伴的耳边,“你看灵儿的尸体,哪像是被火烧死的,脸一点没毁,甚至比活着的时候还漂亮呢……”

“我可以看看她么?”正说着,她们听到身后有低沉的语声,回头,一个黑衣的男人正站在床前,手放在覆盖着灵儿尸体的白布上。问守在床前的陈牧之。

“你……你是谁?”她们忽然莫名地恐惧,想走近,却又不敢;而陈牧之毫无反应地呆滞着,许久,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些女人没有说错,她依然如生前的美丽,两颊明艳如蔷薇,微启的唇边含着一丝浅笑,低垂眼帘,仿佛只是片刻的小憩,很快就会醒来,一如往常。可是她蜷缩的手指僵硬,冷得像冰,已经没有一丝体温了。

“她早上还在的……她还跟我说话,对我笑……就像现在这样笑……”陈牧之忽然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扭曲,是在努力地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你知不知道,灵儿是多好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好……”他嘶喊着,再也忍不住的泪汹涌滂沱。

明王沉默,他竟和这个平凡的男人殊途同归,他们爱着同一个女子,他爱着她的过去,而他,爱着她的现在,也许正是这冥冥中的巧合,才让陈牧之在他面前失声,崩溃。

“她没有死,我能救她。”他沉吟半晌说出的话,让屋里的人都是一惊,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不想这个仪表堂堂的人竟是个疯子。陈牧之的眼里却放出狂热的光,他“扑通”一声跪倒,重重地磕下头去,“我也知道灵儿没死……求求你救她!”

地府里永远弥漫着一种灰暗的死气,阎君的大殿上也不例外,而阎君费力堆起的满面笑容,好歹给这里添了点生气和温度。“孔雀明王,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没有水影的魂魄,你怎么不信呀,那你说,到底要我怎样,你才信我的话,就是我想骗你,也得有那份胆量不是!”阎君苦笑着,打躬作揖。

“我问你,水影执意为人,违了天命,因此每一世的寿数都被限定在二十岁,这是不是真的?”

“这当然是真的了。”阎君无奈地叹气,“她触怒了天颜,谁也无法救她,明王你要是因此来怪我,那实在是冤枉。”

“我并没怪你,我只是来要回她的魂魄。你说这里没有,这话只能去骗小孩子,凡人的生死轮回都由地府所辖,你这里怎么会没有她的魂魄。”

“哎哟,是真的没有啊!”阎君急得几乎哭出来,“你要不信的话就搜吧,从我这总管大殿,到属下的各个司,再到十八层地狱,你挨着搜好了……”

“可是,那个勾魂的鬼使,你总不能否认不是你的属下罢。”

“曾经是我的属下,后来被别人要走了,不然他怎么敢对你那么无礼。”阎君俯下身,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明王,你可知是谁要走了我那个属下么?”

大殿里半晌寂静,忽然,明王惊呼道,“难道是幽冥君?水影的魂魄是在幽冥……”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阎君慌忙后退摆手,“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与我无关,我可什么话都没说。”

“怎么吓成这样子,连累不到你的。”明王不屑地冷笑,脸色随即凝重,“水影怎么会在幽冥界,那个地方……她如何能忍受!”

“这个处罚是过重了,可是水影她也太……”阎君偷眼瞟着他的脸色,接着道:“剑仙能历经七劫的并不多见,因此天帝要亲自封她为神,她拒而不收已是冒大不违了,居然还要下界为人,这让天帝的脸面往哪里放?上方雷霆一怒,就下旨将她打入了幽冥界,每隔百年,可入世为人,寿数二十载,死后魂魄依然转回幽冥,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到现在已有万年了。”

“呵,所谓‘天意慈悲’,就是这样的慈悲么?愿做神的做神,愿做人的做人,这碍着了谁的面子?只是无聊罢了!”

阎君吓得打颤,再也不敢接口,只盼着这位无法无天的人能快点走,免得给自己招来麻烦,但见他真的要走时竟又有些伤感,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也知道是怎样的后果……

“孔雀明王,你我一向是有些交情的,所以我提醒你一句,幽冥界可是地狱之外的地狱,幽冥君不是好惹的角色,就是天帝和佛祖,轻易也不与他计较,若是真的发生争执,你未必是他的对手。你应该知道,那里囚禁的十万八千个魂魄,个个都是地府镇压不住的恶鬼,你最好考虑清楚。”

“多谢你的好意,我知道那里是怎样的地方,所以我一定要去,水影,是不能在那里的。”

看着他走到了门口,阎君又道,“你在那乱云渡幽禁这么久,如今终于可以重归佛界,又何苦趟这混水,就算你真能救她,那你自己又将如何呢?有件事你可能忘记了,你这样不管不顾要去救的人,是喜福村私塾先生陈牧之的妻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明王的脚步定住了,看到他的背影微微颤抖,阎君不禁惴惴,刚想再说两句话来解释,明王却回过身来,淡淡笑道:“本来我是不用去的,但一时逞能,答应了陈牧之,一定能救他妻子,若是做不到,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他的身影消失在灰暗抑郁的雾气里,阎君过去掩上殿门,点头苦笑,“嗯,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