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之上的鹤翔殿,是天界封神禳星的神圣重地,寻常时日殿门总是紧锁的。开时必有大事将临。

这天本也是平常日子,在殷天历上,这一天没有朱砂重标的记号,可是,鹤翔殿却开着,殿门虚掩,门外的青玉长廊上,聚着很多人。这些平时各自幽隐,过着宁静日子的上神们,竟都到了这里,高冠锦袍,衣履鲜明,但皆是面带惊异愕然之色,交头接耳的私语,不时有人觑着眼从殿门微开的窄缝里向内望,迫不及待的焦急。

“各位,你们说这事可不是奇了,反正我封神几千载来,从未见过如此迅速的飚升,一个小小的昆山剑仙,才六百年的道行,而且还是个女子,居然也能进这鹤翔殿,还由天帝正式封神,从此就与我们比肩并驾。这怎么可能,真真的是个大笑话,这让我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好了好了,抱怨也没用,谁想到她竟能过得了七重宣阗之劫?以她那样低微的修为,竟能闯过为上仙而设的劫难,这本就是个奇迹,所以她上殿封神也是该得的,我们该恭喜她才是。”

“呵,你倒是大人大度,这样为她辩护。我才不信她过得了宣阗之劫,想当初我修行三千载,才得有资格去闯那劫难,在世间飘零了二十四年,几番生死交错,留下了一只眼睛才侥幸归来,才得了个上神的封号。你看她毫发未伤,气定神闲的样子,像是历过大劫的么?哼,一个毛丫头而已,就有这么大本事?这其中肯定有蹊跷!”

“大家也争得累了,歇歇罢。不管是真是假,总之上界已是这样定了,谁能奈何!再说,这个丫头是有些古怪的,当初逆天而行,偷了蚩尤族人的魂魄炼剑,就这份胆气,各位谁有?那蚩尤之魂炼成的剑想必定有特异之处,助她完成此劫。令她下世历劫本是严惩,谁想到她竟然因祸得福,兴许这就是她命里的定数。我们在这里争也无益,还是认了罢!”

“……”

这番不愠不火的话悠悠道来,说服了心思各异的众神,长廊上一片寂然,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廊外。天界的云雾恒久不散,这里也不例外,只是在流云轻雾之中,不时闪过艳艳的红,那是火鹤在云雾间翩跹舞蹈,灸焰羽翅划过的痕迹,十二羽火鹤精灵,永不疲倦,在这苍茫云雾中舞过了沧海桑田,给这单调清冷的所在添了一抹温暖奇丽的娇艳,让人不觉就心生喜悦,这里,也正因此有了“鹤翔殿”之名。高悬于朱红大门上的琉璃匾额,乃是天帝亲笔所题。

琉璃为地,碧晶为墙的华丽宣昂的大殿里,是一派庄重的威严肃穆,地位显赫的上神们分列两边,人人毕恭毕敬,敛首屏息,静谧的殿内惟有龙涎香的浓郁芬芳在空气中流动,呼吸间薰然欲醉,说不出的舒畅甜美。东西南北四角上,盘踞着四只金色麒麟,香烟正从它们的口鼻袅袅散出,更给这大殿添了几分威仪。

众神排成整齐的队列侍立在东西两边,却有一人,遥遥在队列之前,正安然立于墀下。前面的玉石台阶之上,就是天帝的御座。那享此殊荣的人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背影婀娜飘逸,腰间佩着金红色长剑,灼灼其华。这人——正是水影。

水影一如众人般的敛目垂首,恭敬肃穆,嘴角却有掩不住的笑意。所有的劫难都过去了,她是最后的胜者,她终于可以回到昆山,回到坤灵身边去了。十年的光阴,即使是心静如水的坤灵,也会有焦灼不安,好在不会让他再等下去,她很快就回去了,很快的。

她想着,几乎要笑出声来,天帝却在此时开口,打断了她的幸福臆想。“水影,你的修为尚浅,竟能完成宣阗之劫,实是出乎众之所料,朕心甚慰,昔日你所犯之错一笔勾销。天规所定,凡历满宣阗劫数者,皆可封为上神,朕将封你为……”

“陛下,臣不愿被封神,”天帝话还未完,却见水影屈膝下拜,语声清晰而坚定,在高高的殿顶回**,“臣只愿回到昆山去,望陛下恩准!”

一语既出,人人皆能感觉到空气的紧张,虽然不敢抬头上望,但天帝的脸色肯定不会好看,他的封赏从来都是翘首期盼而不可得的,即便不满意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只能恭恭敬敬叩首谢恩。今日竟被这剑仙女子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不但拒绝,她居然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此番场景,若不是亲眼看到,谁也不会信的。

卓真人也在众神之列,方才一直在看看水影,他毕生只收了这一个弟子,见她竟能有如此的进益,自然欣慰。甚至比当初自己位列上界时还要喜悦。万没想到的是,这个胆大妄为的弟子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他也顾不得会受责罚,急忙越众而出,低声喝斥道:“水影,你怎能出此忤逆之言,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陛下开恩与你,还不速速谢旨领受!”

“师傅,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水影并不转头去看身后劝阻她的师尊,一字字仍是决然。卓真人气得发颤,偷眼看向上面,天帝正凝目看着水影,脸色时青时白,他也不敢再说什么,急退几步闪回队列。身侧的同僚斜睨着他,无声的冷笑。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上方一触即发的震怒,人人都能想到,这一怒之下,不但水影性命堪忧,身为她师尊的卓真人,也断断逃不了管教不严之罪。与他交情不浅的几个上神,皆在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祈祷着不要牵累到自己。

一时间,偌大的殿堂里绝无半点声音,就连呼吸和心跳,都被压抑得几不可闻。人人的额上都沁出细密的汗珠,惟有引出此事的白衣女子,承受着天帝居高临下的审视,仍是淡静无谓的面容。

许久,天帝终于开口,沉静的语声里竟没有愤怒,“水影,你决然如此么?当真不悔?”

水影抬头,明澈的目光安祥明朗,淡淡的微笑,答:“不悔!”

“好,那朕就准你回昆山,你去罢,莫忘了你的不悔!”天帝抛下不可更改的旨意,拂袖而去。

本以为有场狂风巨浪的,到头来只是虚惊。众神皆是面面相觑的愕然,然后纷纷议论着散去了,只剩下两人的殿堂顿时空阔。卓真人仍伫立在原地,默默的,不知在想什么。水影回转身,看着有些苍老的师傅,忽然感到歉疚,轻声道,“师傅,您生我的气了么?”

“生气?”卓真人的语声空洞,神情也空洞,竟似身心已不在此处,“不,我不生气。只是,水影啊,你怎么总也长不大,改不了这不管不顾的任性。师傅把话说在这里,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卓真人转身背向她,脸庞抽搐扭曲,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不得出口,重重的叹息后,他加快脚步冲出殿门,落荒而逃般的狼狈。水影想追上去,脚步却没有动,怔怔望着那个隐没在云雾中的背影,胸口是排山倒海的难过,重重地压着,却流不出泪来。

现在这里只有她一人了,也没有管理大殿的内侍来请她离开,好像没有人再记得她的存在。她慢慢地踱到门口,倚着朱漆大门看火云鹤的舞蹈。茫茫雾霭是永垂的大幕,火鹤精灵则是隐在幕后的舞者,曼妙舞姿大抵无人能见,只是不经意间挑开帘幕一角,惊艳刹那流转,映在眼里,连赞叹都会忘记。水影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转瞬而逝的美丽金红,很像流火的剑光。

流火,是的,她还有流火。摸着腰间的佩剑,那是须臾亦不离身的亲密伙伴。莫名的难过逐渐淡去,换之以满心的喜悦,她不是孤单的,即使整个世界都弃她于不顾,流火仍会在她身边,坤灵仍会想念她,等待她,不管在哪里,他的心都与她不离不弃。

水影笑着摇头,甩掉那些沉重的暗影。很多不解的疑团她不去想,为什么天帝如此轻易地放过她以下犯上的忏逆?只问一句不悔,竟真的让她回昆山去?为什么师傅方才的神情那么忧伤?为什么他说她一定会后悔,决然的语气竟像是诅咒,让她不寒而栗。为什么她独自在这鹤翔殿里,却没有人来理她?那些内侍宫女怎么一个不见?

这层层的疑问她都不去想,正如师傅所言,她一旦决定的事,就会不管不顾地坚持下去,哪怕付出惨重代价,也绝不瞻前顾后的犹疑。

“嗯,师傅他终是不了解我,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上界的神。做神有什么好的,七情六欲,欢喜伤悲,什么都不懂得。就算长生也是无聊,师傅那么辛苦才成了神,可他真的喜欢这种生活么?我才不会后悔呢,昆山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我要回去了,再也不会来这冷冰冰的所在。”

水影自说自话,迈出了殿门,踏上空寂的青玉长廊,一路走去,将至尽头时她忍不住回头张望。已近黄昏,巡日的金龙正托着太阳向西华山沉去,火鹤羽翼划出的流光让夕照染上了淡金色,奇绝的美丽,但已遥遥不及,她不由怅惘地轻叹,那奇丽的景致是这里唯一舍得留恋的,这次离去,肯定再不能来,再不得见。

拈起“凌风诀”向下飞去,沉沉雾霭在身侧层层**开,不时有洁白如玉的云蝶轻灵地掠过,翕动的透明翅膀拂上她的面颊,清冷细滑,带着一点点的酥痒,很舒服的感觉。水影笑着伸出手,立刻有一只云蝶栖上她的掌心,安详地收起双翅,竟似累了,准备小憩片刻。水影任它在掌心里安眠,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件珍稀的宝贝。

天好高啊!从九重天一直飞向昆山,也是一段遥远的路程,但是,在这段路的终点等着她的,不再是莫测的危机,而是坤灵宁静温暖的眼神,和重新握在手里的幸福。

水影想着,竟不自觉的握起掌心。云蝶忽然发现柔软的眠床忽然变成了牢笼,惊慌地挥舞着翅膀,拼命冲撞。“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她把手略略松开几分,让它舒服一些,却又不至于逃走,“我要带你回昆山去,那里是很美的地方,满山遍野都是奇花异草,紫昙英、冰月草,碧雪莲……每天都有多不胜数的花儿盛开。蝶都是恋花的,你整日这在茫茫云雾里飞来飞去,只有这单调的白色,一朵花儿都没见到吧?”

她絮絮说着,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回忆,蝶儿却似是听懂了,乖乖地不再挣扎。水影试着把手掌再张开一些,它也不飞走,依然伏在她掌心里。连蝶儿都想逃离这片单调乏味的高天,何况是人。

高天上的风猎猎地呼啸着,撕裂大朵大朵的浮云,而被撕裂的云朵很快又聚拢,茫茫地掩住天空的湛蓝。然后风又怒吼着冲进云层,如此周而复始,风和云的战争永远不会停止,无聊却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