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一场好戏让水影看得兴味盎然,原来美丽宁静只是隐藏真实的表象,看似相依为命的母子实则貌合神离,一个盼她留,一个逼她走,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水影在竹韵阁精致的绣**盘膝而坐,运功抵抗那莫名其妙的疲倦,静静等待着该发生的事情。窗外仍是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响,日以继夜,似乎永无休止。这大片的竹林,这浓得化不开的绿,到底是为了掩盖什么,隐藏什么?

竹韵阁的回廊上响起细碎轻盈的脚步,似乎是两个女子前后缀行。门无声地开了,有人走进,站在床前,水影却浑然不知,她的呼吸均匀恬静,好梦正酣。

“夫人,现在就动手吗?”“不急,让她再睡一会儿,好梦做完,噩梦就开场了。”幽静的语声冷笑着,转而又道:“趁这会儿功夫,先给你们开饭吧。”“夫人总是想得周到,做事滴水不漏。”小丫鬟献媚的轻笑,然后是两人的离开。

苏夫人的听竹轩里只亮着一盏灯,幽幽暗暗,窗纸上淡淡地映出人影,正门已锁,开着一扇小小的偏门,进门的人却是络绎不绝,水影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数着,这座宅子里共有仆役二十五人,已走进了二十四人,竹影是苏夫人的贴身丫鬟,她当然已经在楼里了。现在人已到齐,应该可以开饭了。水影冷笑,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这夜半更深的时候吃饭?

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天幕上堆积着厚重的云层,无星无月,只有风声丝丝缕缕地穿过竹林,似幽咽,似悲泣,听来竟是满心满腹的酸楚。

最后走进听竹轩的,是园丁竹福,一个年近花甲、忠实厚道的老头子,整日都在庭院里埋头工作,兢兢业业的样子。水影还向他请教过种花的学问,白日里,这位老人是很和蔼可亲的。

他的左脚已经跨进门槛,忽然转过头,向身后望了一眼,水影在那一瞬看清了夜里的他,他黧黑的皮肤现在是腐败的灰白色,昏老的老眼此时锋锐如刀,射出暗红的血光,因为掉光了牙齿而干瘪的嘴微张着,四根长长的惨白獠牙上下交错,牙缝里探出暗红的舌头,舔过嘴唇,一副贪馋饥饿的样子。

水影咬紧嘴唇,及时咽下了已到口边的惊呼。虽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瞥,但她可以确定,竹福——是一个僵尸。

既然竹福是僵尸,那么已进楼中的,很可能都是僵尸。可是苏夫人和娃娃呢,也是僵尸?还是比僵尸更高深的怪物?

竹福已进去了,反手锁上了那道小门。水影左顾右盼,近乎一盏茶的工夫,再无人走过。水影不禁心生疑窦,为何不见娃娃,难道他已被关起来了?他和苏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从藏身处闪出,念动“隐身诀”,无形无影地来到门前,刚想进去,却又停下脚步,暗自沉吟着,那苏夫人高深莫测,就算是隐身,也难保不被她看穿,楼中地方狭窄,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不易施展。不如就在外面查看,进可攻,退可守,岂不是万无一失!

她衣袖轻扬,飞上听竹轩的楼顶,悄无声息,连屋檐上的灰尘都未震落。她的脚尖勾住檐上的斗拱,身体向下一坠,视线恰巧凑近那扇亮着灯火的窗,透过一条窗缝,屋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水影极是得意,咬着嘴唇偷笑。从前坤灵总是说她行事鲁莽,横冲直撞的,不知回旋周折。如今她也能想出这样周全的主意来,若是坤灵在侧,也一定会赞赏她的。

“你们莫要抱怨,今晚只有这个可吃,明天,会有特别的美味犒劳你们的。”苏夫人娇媚的声音吸引了水影,透过窄窄一线的窗缝向内望去,她脸上的笑容顿时**然无存,胃里**翻涌,她捂住嘴,强忍住不让自己呕吐。

听竹轩的房间皆是小巧精致的,只有楼上的一间厅非常的宽绰,而且没有一件家具陈设。水影曾问起苏夫人为何会这样布置,她含笑反问:“姑娘难道不觉得这是间很好的饭厅,足够我家里所有的人在这里吃饭。”水影只当她是在说笑,苏夫人是何等精致的女子,怎会在绣楼上召集家人聚餐?

苏夫人没有说笑,这真的是一间饭厅。这些白日里衣衫整齐,谦卑温顺的男女仆从现在已难以分辨出谁是谁,二十五张狰狞灰败的面孔上有着同样的贪婪饥饿,眼里烧灼着暗红的期盼,喉咙里发出含糊焦急的“嗬嗬”声,獠牙上滴着黏稠的唾液,细长的脖子努力地伸着,看向苏夫人,干枯的手臂也伸向她,争先恐后。

水影的目光避开那些饥饿的惨白怪物,寻找着苏夫人,她的家人已是如此模样,她自己又将是一副怎样的尊容?水影想看到她,又怕看到她,然而,终于还是看到了她。

苏夫人并没有变,依然美艳娇媚。她站在大厅的另一端,离窗很远,背靠着一面雪白的粉墙,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红木条案,在条案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个活着的男人,水影看到他胸口的起伏,手脚的颤抖。苏夫人微笑着伏下身,把脸凑向他,嘴唇微张,像一朵打开花苞的娇艳蔷薇,吻住他的咽喉。那个男人发出喑哑短促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叹息,然后是剧烈的抽搐。

苏夫人伏在他身上,像是痴情的女子在与心爱的人作最后的拥抱。许久,她抬起头,用丝帕拭去唇上腥艳的血。轻轻一挥手,笑道:“你们可以吃了!”

早已等得不耐的僵尸们拥挤向渴望已久的晚餐,已吸干血的尸体从条案上跌落,被尖牙利齿撕扯开来,一块块吞下。大厅里“嗬嗬”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僵尸独有的语言,吃饱的以此表示满意,没吃到的渲泄愤怒。

水影忍着恶心,压住愤怒,强迫自己镇定。她紧紧地握着剑柄,掌心攥出冰冷的汗,但现在还不是拨剑的时候,她必须忍耐,必须等待。那些笨拙呆滞的狰狞僵尸并不足虑,真正可怕的对手是那倚在墙边的美丽妇人,和她身边紧紧锁眉,满脸憎恶的娃娃。

水影看着娃娃,她并不意外看到他在这里,却惊讶于他既不喝血,也不吃肉的超然,难道,他不是僵尸?

苏夫人注视着僵尸们开怀大嚼,她的笑容就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在看着心爱的孩子们满意地吃着自己精心烹调的饭菜。然而,她的笑在渐渐地变冷,眼神似乎是不经意地瞟过窗户……

健壮的男人终于在群尸的啃啮下变成一副惨白的枯骨,苏夫人拍拍手,还在贪婪地舔着骨头的僵尸们齐唰唰地抬头,仰视着等待她的命令。

“真是没有出息,只剩骨头了,还有什么好吃的。”苏夫人含笑的训斥温温软软,像是教导着不懂事的贪馋孩童。说话间,她的手指轻弹,一缕尖锐犀利的风直射向那道供水影偷窥的窗缝,语声也在这瞬间冷冽残酷,“窗外就有难得的美味,你们不想尝尝嘛!”

水影大惊。根本来不及想她是何时发现自己的,抬头仰身,从斗拱上翻了出去,落向竹丛的阴影里,几乎是在同时,那扇窗户被指风完全撕裂。一具僵尸飞扑出来,咻咻的喘息着,喷出腐烂的血腥和恶臭。水影在空中拧身,与那愤怒的怪物对面,握着剑柄的手腕一紧,金红色的光瀑照天彻地,织成无懈可击的网幕,怪物猝不及防,下扑之势顿缓,水影扬手,流火剑向上斜挑,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飞了出去,无头的僵尸“扑通”一声跌落尘埃。

水影旗开得胜,趁着刚刚追来的尸群立足未稳,不退反进,身形如电,剑光亦如电,刺进眉心,拨出,又一具尸体大张着嘴,无声倒下。

僵尸们愈乱,也愈加凶狂,嗬嗬怪叫着,亮出尖牙利爪,拥挤着冲向水影,狰狞的嘴脸,滴血的目光,凄清的夜映出渗渗的惨白,惊心动魄。

水影浑不在意,这些蠢物再怎样张牙舞爪也是徒劳,它们义无反顾的冲锋,除了送死没有任何意义。真正危险的,是一直站在远处的两人。虽然还未交手,水影已相当清楚,苏夫人的功力远远在自己之上,迄今为止,水影还未遇到过能识破隐身诀的对手,她曾听前辈说过,能破解隐身诀的,只有读心术,而这种高深的法术,她还没有修炼的资格。

水影且战且退,僵尸虽然只是低级的怪物,却有种不知死活的悍勇之气,明明不知仍然步步进逼,倒也让水影难觅脱身的机会。两个身材特别高大的僵尸忽然抢上前来,一前一后向她猛扑过来,腐烂的喘息熏得水影不能呼吸。她急退几步,脚尖蹬上身后粗壮的竹干,身形疾射如脱弦的箭,手中平举的剑纹丝不动,指向僵尸惨白的咽喉,他们呆滞的眼里闪过恐惧,但前扑的身体无法收势。

乌黑的血淋淋沥沥的滴落,两个僵尸用尽最后力气,把对穿的咽喉从剑上拨出,踉跄着转身,看着苏夫人,张开的嘴里发不出声音,只有流出的血。

苏夫人慢慢走来,脸色铁青,僵冷如冰,风姿却仍是绰约,步步生莲的妩媚娇俏。生死相搏的双方不约而同的住手,似乎正等待着她来裁决。

苏夫人俯下身,轻轻合上两个僵尸死不瞑目的眼睛,然后她看着水影,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缓缓挤出,阴寒透骨,“水影,你够厉害。溶血竹和醉东风莫非对你没有作用,还是份量不够?”

“你说什么?”水影横剑当胸,凝神戒备。

苏夫人笑了,她的眼睛像被春风解冻的湖面,涟漪叠**,粼粼滟滟;她的脚步旋转出一个个轻盈的圈,口中低吟浅唱着一首只有旋律的歌,幽幽的,仿佛是风的叹息。

风伴着她的笑容,舞步和歌声而起,细碎地划过竹林,竹叶发出熟悉的沙沙声,弥散着清甜水润的淡淡的香。深夜因这风起而美丽,诡异妖娆。水影在这风声里倦意沉沉,眼皮沉重地似被山压着,想睁开眼几乎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她无法集中起思维和意识,可是僵尸们正杀气腾腾地扑来,苏夫人退在一边,笑意淡淡。

水影蹒跚着移动脚步,躲避锋利的爪牙,然而睡意越来越深,就像这沉沉的夜,逃不开,躲不了。僵尸的进攻更加猛烈,她没有力气举剑,没有力气躲闪,苏夫人笑得更甜,更媚,一片竹叶在她掌中揉搓着,渐渐成了细粉,风一吹,飘散四方。她轻蔑地劝降:“水影,这是你命里的噩梦,放弃吧,天意注定的事,再挣扎也是徒劳。”

她若不开口,水影或许已然放弃了。而现在,被她的话激发的愤怒竟然压住了困倦和睡意,水影的眼睛霍然明亮,她骤然出剑,一具僵尸被削去了左臂,水影借势腾身而起,从尸群头顶飞过,手腕轻转,流火的剑芒耀眼如燃烧的流星,灼灼的杀气直逼苏夫人的眉睫。

苏夫人看着逼向眼前的剑光,不躲不闪,也不接招抵抗,只轻轻唤了声:“娃娃。”一片雪光霜意的银白应着苏夫人的召唤而至,凛凛地刺向水影的右肩,水影急忙沉肩撤剑,才堪堪避开锋芒。回头,看见寒光后闪过的眼睛,黑得像夜,冷得如冰,没有一丝孩子气,那是娃娃的眼睛。他手中的剑,不是金铁所炼,竟像是冰凝雪塑而成,晶莹玲珑,剔透明净,完美得令人心悸,弥散着彻骨的寒气。

“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娃娃看着她,又转开目光,话音里是恨恨的无奈。

“我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这样盼我走?我走了,与你有什么好处?”水影随手挽出个剑花,指向他,冷笑:“你有这么大本事,当时为何要缩在那洞里装可怜。你骗我来,又逼我走,你当我是什么?”

小小的人儿半晌无言,低下头,脸色变幻不定,时而煞白,时而涨红,嘴唇似乎微微地翕动着,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忽然,他决绝地抬头,眼里**开薄薄的雾气,凄艳的哀伤一闪而过,旋即冰封雪盖,他木然道:“我只是娃娃而已,骗了你又如何?我让你走,不走,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