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最后一线灰白也在缓缓褪去,水影终于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蒙胧亮起的橘色的温暖灯火,映出一片屋舍的轮廓。

灯光看似很近,却隔着很远的路,水影走了半个时辰,那灯火仍像一片蒙蒙淡淡的星光,神秘**,似是不可企及的遥远。水影笑了,她忽然发现自己很像一只扑火的蛾,如此辛苦的追逐光明,虽然她并不惧怕黑暗,但光明仍然有着无法抵挡的**。也许这就是人性根深蒂固的弱点,即使是神仙也不能例外。

一阵隐约的哭声随着夜风飘来,是孩子的啼哭,细弱凄惨,似乎是迷了路。水影一怔,忙循声而去,四下里除了她,并不见人影,可是那哭声越发真切,幽幽渺渺的,好似从很深的地下传出。

“你在哪儿?”水影喊着,没有人回应,但哭声更大了,竭尽全力的哭喊撕裂了深静的夜,突兀而凄厉。水影一路寻去,在一片荒草前停下,孩子的哭声就在脚下,拨开草丛的遮盖,一个黑漆漆,阴森森的洞露了出来,看似像口废井,下面的孩子嘎然止住了哭泣,娇嫩的童音已嘶哑不堪,抽噎着喊出两个哀求的字,“救命!”

洞很深,下面是让人窒息的漆黑,尽是泥浆和凹凸的碎石,水影忽然有种不可自抑的恐惧,竟忘了掏出紫烟寒照亮,她在黑暗中轻声叫着,“我来救你了,你在哪儿?”

一片死寂,听不到孩子的抽噎哭泣,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她愈发慌乱,几乎将洞底摸了个遍,忽然,一只冰凉颤抖的小手抓紧了水影的手,微弱地呻吟,“救我!”

水影放下心来,连忙抱住孩子,他小小的身体依在她怀里颤栗,冰凉得几乎没有体温,她怜惜地抱紧他,柔声安慰着:“别怕,我这就带你上去。”

水影带着孩子飞出深井,脚踏实地的一刻她的心才安定下来,夜风拂在脸上,格外的清凉干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孩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正认真地看着她,眸子里未干的泪映出异样的光彩。水影有些吃惊,将他放下,迟疑地问:“你受伤了吗?”

“好像没有!”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埋下头去,老老实实地站在水影面前,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划出月牙形的阴影,不再和水影对视,也不再说话。

孩子大约只有四五岁,小巧玲珑的样子,穿着一件红兜肚,上面绣着几枝鲜翠的竹,足踝上套着一双精巧别致的金环,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看上去真的没有受伤,只是沾了满身的泥污,洗干净了,一定是粉妆玉琢的可爱。

水影没有多想,她俯下身,用衣袖拭去孩子脸上的泥污泪痕,微笑:“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孩子也不说话,只是回身向着远处的朦胧灯光一指。水影很是意外,“呀,那就是你家?真巧,我正想去那里投宿呢,走,我带你回家去。”

本该欢喜的小孩子木然地愣着,一言不发,不知是吓着了,还是太累了。水影抱起他,向着那片光影走去,好一会儿,沉默许久的孩子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为什么要救我?”

“救人一定要有原因吗?”水影笑了,“救人是件好事,做了好事心里是很快乐的。”她换了个姿势,尽量让他在怀里躺得舒服。

“心?你是说这里会觉得快乐吗?”孩子看着水影,白嫩嫩的小手点着自己的胸口,脸色迷惑而悲伤,又像是若有所思。“那,要是没有心呢?”

“没有心?怎么会没有心,人都是有心的,没有心就会死的。”水影对小孩子的古怪问题很是无奈,赶忙岔开话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孩子顿了一下,望着家的方向,缓缓道:“我叫娃娃。”

“娃娃?这个名字有趣,你本来就是个小娃娃嘛。”水影笑道:“你是偷偷溜出来玩,才掉进那个洞里去的吧?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你看,你家里这么晚还亮着灯,家里人一定都在找你呢,你娘肯定哭得很伤心。”

“我娘,”娃娃的目光还凝在那个方向,低声道:“她用不着为我担心。”

水影无奈,这个小娃娃,一定是因为家里人没有找到他,才赌气说出这样的话。她叹了口气,“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儿吧,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呢。”

“不远的,你看,就在前面了。”水影顺着娃娃抬起的手看去,说也奇怪,原本遥遥的灯光竟然已近在咫尺,难道是自己不知不觉的运用了御风术?她摇头苦笑,看来真的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整一下。

这片宅院大得让水影吃惊,沿着白色的围墙走了近一里的路,才站在两扇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隔着围墙一望,里面的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浸在银色的月光里,华丽而妖娆。

水影怔在门前,犹豫着该不该贸然敲门,娃娃却已从她怀中挣脱,用力地拍打着门环,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很快的,里面就有细细琐琐的脚步声走来,“吱呀”一声,大门洞开,一团橘色的光晕照了过来,水影眨了眨眼,才适应了这光线,正想开口,那个提着灯笼的青衣少女已瞧见了站在她面前,沉着脸的娃娃,欢喜地叫道:“小少爷,你回来了,夫人正等着你呢!”

娃娃也不抬头,只“嗯”了一声,就自顾自地跑进门去,甚至没有回身招呼水影和他一起进去。水影很是尴尬,站在灯笼朦朦的光圈里,恨恨地想:这个小娃娃,刚才还是可怜兮兮的,一回到家,就摆出豪门少爷的架子来了。

水影正进退两难,好在那小丫头很是机灵,笑盈盈地看着她,娇糯糯地说道:“是这位姑娘送小少爷回来的吧,快请进来,待我去告知夫人,夫人一定会好生相谢的。”

水影心里生着娃娃的气,刚想说不麻烦了,我这就告辞,那青衣小鬟已牵着她的衣袖,将她拉了进去。水影虽是有气,但也不忍拂她盛情,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小丫鬟提着式样古雅的橘色灯笼罩前引路,穿过一条长长的彩石甬道,踏上一条回廊,两边的扶栏皆是颜色纯净的白色玉石,雕刻着精美华丽的花纹,雅致脱俗,水影且行且赏,暗暗称奇。

丫鬟回头打量着她,小巧的嘴角一弯,圆圆的脸上笑出两个俏皮可爱的酒涡,“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水影正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一片园林,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小丫头的笑容更加灿烂,拍着手道:“真巧呢,我的名字里也有个‘影’字,我叫竹影。”她将灯笼向前一指,“姑娘你看,前面就是一片竹林,我家夫人最喜欢竹子了,那片园林里全种着竹子,就连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仆人都是以竹为姓的。这座庄院就叫做‘竹心别院’。”

“以竹为心,好生别致的名字,你家夫人必不是俗人!”水影由衷赞道,方才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只顾着欣赏眼前的美景。竹的翠色在夜里看来深得如墨,浓浓的像是上了重彩的画,那竹香却更是恬淡飘逸,漾在夜风里,深吸一口,这甘爽清冽沁入心脾,竟然有微微的醉意。

“那可不是!”小丫鬟的清水明眸里尽是崇敬之色,“我家夫人可不一般呢,我说不好,姑娘见了就知道了,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她也……”她的眼神在水影身上滴溜溜一转,“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会喜欢我什么?”水影听她说得似乎很是认真,好奇地反问。

“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水影姑娘,你的眼睛很漂亮。”竹影说得吞吞吐吐,眼神也向一旁回避。

“难道你家夫人只会喜欢我的眼睛?”水影想着,不觉有些好笑,正要再问,竹影一扬灯笼,光晕罩上了前面竹林旁的一座小楼,“看,那座楼就是我家夫人起居梳妆之处,叫做‘听竹轩’,请姑娘稍候,待我去向夫人通禀一声。”

水影点头,小丫头欠了欠身,就向小楼走去,纤细袅娜的背影在月色的光影下格外动人,可是水影没有看到,那渐渐泛起在她嘴角的一丝笑容……

水影没有走动,一直站在原地等待,环视四周,完全就是竹的世界。竹是天界赐给人间的神物,高洁灵性,能使人脱俗忘忧;但是,竹的清新也会掩盖某些异样的气息。正如此刻,沉醉在竹海中的水影,丝毫也未觉察到腰间佩剑的轻颤。也没有感觉到,有两双眼睛正遥遥注视着她,不同的眼神,不同的心情,不同的目的。

“夫人,这位就是送少爷回家的水影姑娘。”直到竹影甜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才惊动了她,她急忙转身,正看到一张旷世的容颜,一弯绝美的微笑。

面前的女子云髻高挽,妆容素净,着一袭淡绿的轻裳,清丽高渺,通身散发的异样的美,让人不觉的自惭形愧。水影看着她,竟不觉失神,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埋下头,正想说句道歉的话,那女子先开了口,她轻敛了笑容,语声清柔如溪水潺潺:“妾身苏冰谢过水影姑娘,姑娘救了我儿性命,又送他回家,贱妾感激不尽,请姑娘受我一拜!”

水影慌忙扶起盈盈下拜的女子,窘得脸更红了,嗫嚅着道:“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何必如此。”

“对姑娘是举手之劳,对妾身,却是性命攸关。先夫早亡,只留下此子陪伴残年,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让妾身如何苟活,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与先夫相见。”她说着,泪已涟涟,在轻盈摇曳的光晕下,晶莹的肌肤衬着剔透的泪滴,比带雨梨花更显娇媚,明艳不可方物。

水影开口,却无话可说,那些安慰世人的言语,若是对这女子说来,反而是委屈了她。正是尴尬,那女子已拭去了泪痕,赧然道:“本来是喜事的,看我怎么说着说着倒哭起来,让姑娘见笑了。”她凝神看着水影,微笑,“姑娘大恩无以为报,还请多住几日,让妾身多尽些心意,万望不要推辞才是。”

水影觉得不妥,可不知为何,面对着她的眼睛,拒绝的言语竟不得出口,只能称谢应允。绿裳美妇欢喜地吩咐身后的侍女,“先安排水影姑娘在竹韵阁休息,明日一早,吩咐厨房设宴,我要为水影姑娘接风洗尘。”

水影谢过,忽又想起那个古怪的娃娃,忙问道:“令郎可好,有没有受伤?”

“有劳姑娘惦念,他只是受了些惊吓,吃了帖安神的药,已经睡了。”苏夫人的嘴角泛起慈爱的笑意,“娃娃自幼丧父,我自然多宠他一些,惯坏了他的脾气,又加上受惊,这一路上难免有失礼古怪之处,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水影也笑了,“我哪里会和一个孩子计较,只是放心不下,顾此一问,夫人多虑了。”

“姑娘,请随我来吧。”直到苏冰轻飘的身影被夜色隐没,那个留下为水影带路的小丫头又活泼起来,她看着怔怔出神的水影,狡黠地笑。

走在月华重重的回廊上,听着竹影无限崇敬的碎碎念着苏夫人的种种过人之处,水影不禁恍惚,不知是醒是梦,这里,是人间还是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