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水影辗转反侧,半梦半醒,梦境里尽是孔雀明王的面容和神情,冷笑、沉默、痛楚、哀伤……颠颠倒倒,反反复复,让她无处可逃。耳边却是纤细婉转的箫音,一声一声织成绵密的忧伤,穿过她的心,她醒来,竟已是泪流满面。是她太想念坤灵,还是坤灵太思念她,以至于如此的声息相通。

她披衣下床,又回到大殿。在门口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像在寂寞中挺拔的黑色山峰。她的心隐隐一痛,她知道孤寂的滋味是怎样难熬,更何况是禁锢在寒冰上的万载孤寂。若换了她,必定已经疯了。

“你还要在那里看多久才肯进来?”他忽然间开口,吓了她一跳。她讪讪地道:“我只是想看着你的魂魄在不在,是不是又离体出窍,到外面去害人了。”

“我就那么喜欢害人吗?”他笑了,“不过若是无聊得太久,我也会出去,做一些恶魔该做的事,免得白担了这个名声。你想好了吗,要不要留下来,阻止我继续作恶?”

“你为什么宁可舍弃自由,我留在这里又能怎样,难道这雪云石椅你还没坐够不成?”水影惑然。

“因为你是个善良的小姑娘。水影,自从在平安集看到你甘心用自己的血肉超度那些亡灵,我就不忍再对你动杀念。你的善良是本真纯净的,像洪荒之后大地上初开的第一朵花儿。我珍视这种善良,宁愿放弃自由的机会。如果你留下来,也许可以感化我。可以吗?”他向她伸出手,第一次露出那样温暖的笑,仿佛坚冰在阳光下缓缓地融化。

水影不是没有动心,但她仍然决绝地摇头,“不!”一个字从她口中斩钉截铁地吐出,他伸出的手僵直地凝固,阳光顷刻间隐没无踪,寒冰在他眼里凝得更加坚不可摧。“是因为坤灵吗?你那个能吹箫引凤的道友?”他讥诮地眯起眼睛,终于收回的手轻轻一挥,一面光滑如水的镜子凭空显出,悬浮在半空。

水影好奇地看向镜中,那里映出的,是一个俊秀的男子,青衫磊落,眉目朗朗,他正站在一座险峻尖耸的峰顶,遥遥地望着远方,烈烈的风呼啸着刮过,鼓**起他的衣袂袍袖,却吹不散他眼里沉沉的雾。

水影痴痴地看着,泪水却不听使唤的迷蒙视线。那里,就是昆山的天绝峰,那人,就是她魂牵梦萦的坤灵。

他的手慢慢地覆盖镜子,水影不情愿地低下头:“你这是什么意思?”“水影,这镜子是我的泪情镜,你听说过吗?”他淡淡的问,嘴角却凝着残酷的笑。

水影脑中轰然一响。她当然知道泪情镜,这镜面非石非玉,乃是孔雀明王收集世间哀怨女子的泪水炼成。只要是女子看这镜子,就能看到自己心爱之人,不管和他相隔多远。但是只要轻轻一震,这水凝的镜面就会碎裂,水是没有伤痕的,镜子可以在刹那间复原如初,但镜中所映出的人却会死,灵魂化作飞灰,随风飘散,永无归依。

他的手仍覆在镜面上,笑意是飞霜**雪的凛冽,“水影,我再问你一遍,你……”

“你再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我就是不愿意陪着你这个恶魔!”水影拼命拭去纷乱落下的泪水,愤怒嘶喊,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现在被逼到绝境,更是不顾一切的疯狂。“你若杀了坤灵,我绝不活着,我死了也要诅咒你,一千遍一万遍地诅咒你,让你日夜不得安宁!”

他怔怔地看着她,全身都在簌簌发抖,只有按在镜上的手静若磐石。空气在静默中凝结,越来越冷。水影感到了他无以名状的愤怒,他是睥睨天地的孔雀明王,即使困在这里,他仍有不可触犯的神威,现在竟被一个身份低微的剑仙如此忤逆,他岂能不怒!

许久许久,他终于平静下来,手指如蜻蜓点水般从镜面拂过,泪情镜消失了。水影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全身都疼痛不堪,衣衫也完全被冷汗浸透,竟比经历一场大战还要惊心动魄,身心俱疲。

“水影,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日后你若还是这个答复,我就杀了你,给你机会来诅咒我!”他垂下眼帘,以手支着额头,呻吟似地笑着,“水影,你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留下来陪我,或者死在这里,再或者,你可以想办法击败我,我告诉过你,冰魄可以封印我的灵魂,你不想试试吗?”

他的话在水影听来,只是戏谑的嘲讽而已。她默然地回到那间小小的石屋,身后传来明王悲哀的叹息:“水影,你是四星坠天的瞬间降生的女子,注定终生孤寂,就算我放你走,你也不可能得到幸福。你为什么看不透?为什么这样执拗?”

是啊,为什么呢?水影自己也不明白。她摊开掌心,四颗血滴般的痣触目惊心的红在眼里,这就是她的命。就像明王生于佛界,却是叛天的魔,命运就是这样无可选择。

她还有三天时间,三天后是生是死,全在她一念之间。其实,若是抛开善恶之分,明王那样的男子怎能不让人心动,他的骄傲,他的沧桑,他凝在嘴角邪气的冷笑,他眼底冰消雪融时的刹那温暖,还有他叹息时的哀伤幽怨,都带着说不出的奇异魅力撩她的心弦。

也许,善恶之分并不是她拒绝他的缘由,正如他所言,善与恶是相依相生的,没有恶,善也难以被深刻体味。他的恶,是天命使然,他纵有无限神通,亦是无奈的。况且,至少对她,他是善意而温柔的。她对他痛下杀手时,他反而救了她。他宁愿继续被禁锢也不肯杀她。他向她伸出手,请求她留下来。甚至在方才的盛怒之下,他也没有伤害坤灵,那是为了她,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看到了坤灵,他孤零零的,在天绝峰顶眺望远方,他在等着她,她不可以背叛。

水影烦乱地在房里踱步,进退维谷。三日后,不是生就是死,没有第三条路,她怎么可能击败孔雀明王?想一想都是个荒唐的笑话。再说,即使可以,她真的忍心将流火刺进他的胸膛吗?

她又一次审视自己的掌心,幸福已被这妖异的红痣彻底摧毁,既然不可能回到坤灵身边,和他一起过恬静祥和的日子,那就留下来陪那个孤寂的万年的人吧,陪伴他,感化他,和他一起体味岁月的悠长。

“不行不行!怎么想到了投降的主意!”水影拼命地摇头,“这样他一定以为我是怕死才改变主意的,他肯定会得意忘形。他有骄傲有尊严,难道我就没有?宁死不降!宁死不降!”她狠狠地跺脚,狠狠地发誓,心里却涌起软弱的悲哀,“视死如归”说来轻松,死亡真的临头时,几人能“如归”?

水影不停的走动,心里的主意也不停地变化,降与不降激烈地斗争,弄得她心烦意乱,头痛欲裂。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很长时间,估摸着大概已过了两天多,她终于精疲力尽,倒在**沉沉睡去。

梦境里竟还是坤灵的箫声,似乎是在泪情镜里看到他在吹箫,她看着镜子,而明王看着她。突然,他的手猛地拍在镜面上,水花四溅,坤灵的身影在破裂的水镜里分崩离析。但仔细看时,那个碎裂的人不是坤灵,竟是孔雀明王。

水影惊呼着挣扎醒来,冷汗和泪水已爬满了面颊,湿湿冷冷的。她喘息着,努力回想方才的梦境,却怎么也想不起在泪情镜中死去的到底是谁。她好不容易才平定了情绪,走出房门。

“水影,你想好了吗?”明王的语声平静,波澜不兴,但水影却看出了他的憔悴疲惫。“他一定很在意今天的结果,”她忖度着,“我还是留下来吧。我可以看着他,不许他再害人,这是很好的善举啊!”她的决心忽地坚定起来,到底还是决定投降了,“我……”留下两字还未出口,她的耳边忽然又听到那句誓言,“我等你回来,还给我紫烟寒!”

“我不能留下!”这句话似乎是自己急急地从她口中跑出,根本不容她考虑。等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出这五个字,一切都已成定局,出口的话,谁挽得回?

“很好!”明王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变化,但一种无形的重压已在这大殿之中缓缓升起,向水影逼近。

水影无言,她已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有沉默。

“水影,你还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没有人愿意死,你为什么不试试进攻,也许能够击败我,拯救你自己。”这荒唐的笑话明王竟说得郑重其事,几乎是在对面前的女子循循善诱。

水影苦笑,她能用什么来击败他?流火剑,紫烟寒?这些在明王眼里只是孩子的玩具。但是,还有一件东西藏在她的袖中,就是雀明赠予她的三根琴弦,那个神秘的女子,在把琴弦递给她的时候就说过,也许以后有些作用。她说的以后,就是现在吗?她说的有些作用,就是击败明王吗?

可是,这怎么可能?水影脑中一片混乱,慌慌地抬头看他。他的目光冰冷凌厉,但在眼底深处,却隐含着一丝鼓励和期待。他在期待什么?

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无形的沉重已聚集在她的头顶,她能够感觉它们在空气中化作一支支利箭,只要明王动一根手指,这些箭如会如雨一般向她射下,紧张让她窒息,她感觉身体在渐渐僵硬,仿佛正被石化。

“水影,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难道你已经认命了吗?为什么不试一试!”明王焦急地催促她,这真的一场奇怪的战斗,他竟然催促着自己的对手快点击败自己。

水影脑中似乎闪过一个模糊的真相,但她已来不及去求证。她要试一试最后的一线希望,然后,死而无憾。

箭雨犀利地破空射下来时她已向后飘去,同时,她的手伸进衣袖,摸出了那三根弦。琴弦入手时竟变得异常的寒冷,甚至比那雪云石还要冷。水影惊诧着,迅速将它们抛向明王。

琴弦并没有飞向明王,而是凝在了半空,七色的光彩自弦上流溢倾泻,璀灿地照亮了整个大殿。水影怔住,那竟是孔雀翎的光芒!

光芒渐渐地黯淡,有三颗小小的水珠从弦上渗出,慢慢地丰满莹润,在从弦上脱离的瞬间凝成三粒透明的晶体,疾射向端坐在雪云石椅上的孔雀明王。

那是冰魄,世上唯一能封印明王灵魂的冰魄。水影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他就是雀明。雀明,孔雀明王,她早该想到,却一直没有想到。

她看到明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然后是从未有过的安祥平静。

三颗冰魄刺进了他的胸膛、咽喉和眉心,没有伤痕,没有血迹,但他的身体在那一瞬失去了温度,惨白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寒霜。

他勉强抬手,阻止了奔向他的水影。她已无法接近他,离他还有三尺的距离,她就已冷得颤抖。

她不去管那汹涌的泪水,哭喊道:“你为什么……”这样的话现在已毫无意义,但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

“你知道吗?这雪云石和冰魄,是我自己去极北深寒取来的,我厌倦了做魔,宁愿被封印在这里。可是我没有交出冰魄,”他看着水影,僵硬的嘴角努力浮出一丝暖意的笑,“因为我从卦相中算出了你,算出一万年后我会爱上这个小剑仙,我很惊奇,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想尝尝,于是我等待。我将冰魄织进了雀翎,做好了完美的计划,若是我的爱情失败了,就让你来助我陷入永恒的安眠。在平安集,我真的爱上了你,莽撞、冲动但是善良美丽的小剑仙。后来,我附在那女子身上,指引你到这里来,将冰魄交给你,可惜你不爱我。但你做到这件事,总算没有让我失望。”

“不,我不想这么做,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想这么做!”水影拼命地摇头,泪珠纷飞。

“你是在为我流泪吗?你愿意为我流泪?”冰霜在他身上越积越厚,他眼里的光芒却炽热如火。

“我愿意,我愿意的!”水影用力点头,朝他走去,寒气尖锐如针,凌乱地刺进她的身体,穿骨入髓,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尽全力,但她终于靠近了他,她握紧他的手,想要给他一点温暖。

他吃力地张开手,贴住她左手的掌心,一阵炽热的灼痛传来,她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被这灼痛永远地从她生命中销毁了。抽回手,她惊讶地看着莹白如玉的掌心,四颗朱砂痣已从她掌中消失了。

“水影,我已经改变了你的命运,你可以幸福了,可以和你心爱的人在一起,听他吹箫引凤。这是我做过的唯一的善事,请你记得,记得我的善,忘记我的恶,我也不想那样。”他忽然有些赧然地笑了,“水影,这些日子我夜夜在你梦里吹箫,好听吗?是不是比不上坤灵?”

“好听,很好听。和坤灵吹得一样好听……”水影握起他的手贴在脸上,她不觉得冷,心痛已经让她忘记了任何感觉。“若是时间能颠倒一次,我一定会选择和你在一起。你信不信?”

他摇头,“如果当初你一步踏进忘川之水,就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了。我的设想多完美,可惜你不肯合作。你执拗地不肯忘记,只要你不忘记,你就不是我的,任时光倒流多少次,结局都是如此。”

他慢慢合上眼帘,催促道:“这里很快就会被完全冰封,你快点走。其实也无需难过,我又不会死,只是一次长眠而已。如果真的死了反而更好,我早就厌倦这场生命,法力无穷、永生不死有什么意思,只是一个漫长虚空的乏味幻景罢了。我只想做一个凡人,生命短暂却有滋味,和心爱的人相守,看一季的春暖花开……”淡淡的笑永远凝在了嘴角,他在美好的梦呓中陷入长眠。水影起身,拭去满面的泪痕,走出雪积冰盖的大殿。

碎石滩已变成了一片冰雪世界,水影站在石碑前,一遍遍地抚摸着“乱云渡”三个字。这三个字让她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惊怒喜悲,她会永远记得这三个字,记得这片突兀的雪原,记得在这片雪原下沉睡的人。

默然许久,她摘下颈中戴着的一串珊瑚念珠挂在石碑上,转身而去,直到这片银白消失在身后,她才停下脚步,回头眺望。

前面是明亮灿烂的尘世的秋天,生机勃勃,水影迎着慵懒的夕阳徐徐沉落的方向走去,默默地想,再过千万年,冰融雪化之后,迎接他苏醒的,必是一季的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