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未曾。”

日光悬在头顶,陆朝笑得像个意气风发的普通少年,他骑着马迎风而来,看起来比日光更盛。一时间,江以桃竟分不清自己是被这阳光迷了眼,还是被陆朝的笑给扯住了心弦。

在江以桃平淡而闲散的生活中,是未曾见过陆朝这样的少年郎的。

那些曾在江南见过的,饱读诗书的、谦和有礼的少年,竟不及此刻的陆朝万分之一。

“不言姑娘,过来。”

江以桃听见了许岚溢出的浅浅笑声,侧过脸去就看见许岚促狭地冲她眨眨眼,江以桃又转过头来看陆朝。

他在马上侧了半个身子,朝自己伸出了一只手。

江以桃一步步朝他走去,陆朝那双深黑的眼染上了太阳的温度,似乎无端有了蛊惑人心的能力。

江以桃也伸出了手,猛然间又想起了那些所谓礼仪教养,那手便顿在了半空。

陆朝嗤笑一声,抓着江以桃的手便将她扯上了马,“不言姑娘,这儿是溪山,没有山下那些繁文缛节,没有那些麻烦的规矩。”

江以桃被陆朝的动作吓得溢出一声惊呼,她从未与男子靠得这么近过,陆朝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小锤子一般一下下地锤在自己心口。

未等江以桃再凝神细想,陆朝便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疾驰起来。

许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阿朝,记得将阿言带回来吃午食!”

江以桃没有时间思考,耳边掠过的一阵阵风将她的鬓发吹得散乱,更是吓得她不敢睁开眼来,手中紧抓着缰绳,却瑟缩着脖子。

江以桃明明是背对着陆朝坐在马上,可陆朝像是看见了她的脸一般,笑道:“不言姑娘,睁开眼来!看一看你从未看过的景色,睁开眼来!”

“你!陆朝你个登徒子!”江以桃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哽咽道,“登徒子!登徒子!”

陆朝却一点儿也不气恼,“这便对了,不言姑娘,我叫陆朝。在溪山尽管放下你那些规矩,放下那些无谓的礼仪教养。睁开眼来,看一看,我保证你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

江以桃闻言缓缓睁开了眼,景色在眼前飞快闪过,微凉的风刮过脸侧有些发疼,可胸膛中心脏却鲜活地在跳动着,她闻见了风中带来的泥土与树叶的清香。

江以桃确实从未有过这般体验,她向来活得循规蹈矩,从未跨越过雷池一步。

在苏州的这近十年来,她甚至鲜少出过江府,她所见的天空向来是被院落切割得四四方方,飞鸟也是快速掠过便消失了。闲来无事时,她总是坐在回廊下,仰头去看那像手染青布般的天空。

此刻的江以桃也仰了头去看,天空辽阔得漫无边际,一直到了森林的那边没进了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才看不清了。

江以桃无端笑出声来,伸出手指了指天空,像个不知事的孩童:“陆朝,你看——你看,天好大好远。”

陆朝也笑,哄小孩儿一般说道:“是,好大好远。”

江以桃张开双手,笑得眉眼弯弯。

江以桃是个渴望自由的人,一直以来便是这样。

幼年时,江以桃总是与其他孩童不一样,其他孩童在坊间追逐打闹时,她只能捧着那一碗乌黑苦涩的药汤,坐在房间门口眼巴巴地听着她们欢快的笑。

而后她长大了些,每一年的七夕灯会她总是得撒娇求着嬷嬷,才有那么一次出门玩耍的机会。可往往不到半时辰,便会被催着要回府去,因着灯会来来往往的人过于多了,她也不过是在阁楼上看着人群来来往往罢了。

嬷嬷总是与她说,“姑娘,您是江府嫡女,您往后若是回了京城,代表的可便是江府的脸面,可不能自私任性,更不能顽皮吵闹。您便是江府姑娘的表率。”

说这些的时候,便会在她面前放上一摞子新书,抑或是一叠子宣纸。

江以桃活得兢兢业业,仪态相貌皆是一顶一地好,诗词歌赋更是精通,写得一手秀丽的簪花小楷,是逢人便会收到夸赞的那位“江家姑娘”。

因着这先天不足的身体,江以桃从小到大便是没有体会过何为自由,一步一步地按着别人为她规划好的那个路线活到了今天,成为了那个江府嫡女江以桃。

可那真的是自己么?江以桃有时也会这般想。

如今的江以桃才恍然间发觉,原来自己竟这般喜欢在马上恣意大笑的感觉。

陆朝微微俯下身,语气中带着笑,“如何,不言姑娘,可曾见过这般景色?”

江以桃也笑,微微转过头来,扬声回答:“阿言未曾见过,真是好景色。”

江以桃这一转头,她的唇便将将擦过陆朝的侧脸,两人皆是一愣,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江以桃眨眨眼,看着陆朝纤长的睫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鼻梁高而眼窝深,看着有些像是异邦人的面孔,唇有些薄,不笑的时候便看着有些冷情。过于白皙的肤色为他的面孔平添一份女气,眼尾微微地上扬着,多一分是妖气,少一分便是平庸。

若是陆朝在苏州,也是会被众多姑娘芳心暗许的俊俏郎君吧?

“谢谢你,陆朝。”江以桃转回了头,声音也放得轻柔,话一出便被这风吹得散在了半空中。

可陆朝却听见了,他扬起嘴角,终究是没有说出逗弄的她的话来。

这小姑娘,可娇气得很,逗一逗便是要掉金豆子的。

陆朝将江以桃带到了一片算不上十分广阔,却也称不上狭隘的平原,翻身下了马,又回身来朝着江以桃伸出了手,“请吧,不言姑娘。”

江以桃突然又扭捏起来,脸悄悄泛红,可自己到底是下不去这马,咬咬牙将手放于陆朝掌心。

少年的手比她大了不少,握起便可将她的手整个圈住,干燥的温度就这样透过肌肤传了过来。

江以桃放眼望去,这山中竟还有这么一片平原,及脚踝的绿草连成了一片,其间夹杂着几朵异色的小花。陆朝将马绑到了一旁的树边,然后才慢悠悠地朝江以桃的方向踱步而来。

江以桃用手做伞,抵在额头稍稍挡了些刺目光线,眯着眼问道:“陆朝,这是什么地方?山中竟然也是有这样地方的么?”

陆朝有样学样,也支起手来挡着阳光,一本正经回答:“不言姑娘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溪山本就只是山脉中的一座,这儿便是溪山与别的山连接之处。溪山之所以叫溪山,便是因为一条小溪从这山里蜿蜒而过。”

陆朝说着往一边指了指,江以桃闻言去看,果真是有一条小溪缓缓流淌着。

江以桃看着便往那个方向走去,陆朝在身后轻笑一声,觉着她怎么想什么便做什么,直率得有些可爱,也跟着江以桃的脚步往小溪走去。

小溪这儿倒是有几棵树,挡住了不少太阳,些许阳光自叶片的缝隙间漏下来,在草地上斑驳一片一片。

溪流并不算湍急,清澈见底,江以桃看着那溪水发呆,不知怎的竟开口问道:“陆朝,你说这条小溪从溪山蜿蜒而过,那若是沿着这条小溪走,能走出溪山吗?”

话一出口,江以桃就察觉到了不妥,有些不安地抬头瞄了一眼陆朝的神色,心想陆朝该不是误会自己打算这么逃跑罢?天地可鉴她当真是无意便问出口了。

陆朝闻言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听不言姑娘这么说,是打算今夜来这儿赏月了?”

他果然知道。

江以桃抿抿唇,继续盯着那溪水瞧,决心不去理会那陆朝的胡言乱语。

“这儿倒是有点太远了,我是不太建议不言姑娘来的。夜里风急,不言姑娘还在喝着药……啊,忘记了,不言姑娘的药还未给你呢。”陆朝说着说着才想起来这回事,笑了笑。

昨夜发生那档子事,自己竟是真的忘了。

陆朝也转头去看江以桃,许是方才纵声笑了会,亦或许是被炽热的太阳照了,小姑娘病态苍白的脸上终于是泛起了一点儿血色来,看起来倒是粉雕玉琢。茶色的杏眼里堆满了欢喜,没了前几日那仇大苦深的样子。

“陆公子,做事儿是要适可而止的。”江以桃扬起亮晶晶的眸子去瞪他,皱起了那对柳叶眉,看着有些生气的样子。

得,又成陆公子了。

陆朝有些想笑,假意清了清嗓,庄重道:“我这说着不言姑娘药的事儿呢。平叔说你身子不好,让你每日喝着药,我竟给忘记了,所以觉着十分对不住不言姑娘。”

江以桃将信将疑,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决定放过陆朝,翘起嘴角笑着:“谢谢你,陆朝。”

陆朝挑挑眉,心想小姑娘还挺好哄,方才在马上他分明是听见了江以桃的话,这会儿又像没听见一般,询问道:“不言姑娘谢什么。”

江以桃目光躲闪,双手背于身后,葱白般的十指绞着,“谢谢你救了我,那日清晨在众人面前,也谢谢你救了织翠。这几日更是谢谢你收留我,陆朝,你真是个好人。”

陆朝还是笑,声音却低了下来,“不言姑娘,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是个山匪,你怎么会觉着山匪是个好人呢。”

江以桃怔然,抬眸不解地瞧着陆朝。

“若是我说,你的小丫鬟是我让她假装是你,再将她送到了众人面前呢?”陆朝面上微笑着,那双乌黑的眼却十分危险地眯着,声音低沉微哑,“我还是个好人么?不言姑娘?”

江以桃沉默不语,也冷下了脸来。

一阵风吹来,草尖擦过脚踝,带来一丝微痛的痒意,他们沉默而固执地对视着,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