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垂着眸去瞧充满敌意的江以桃,唇角挂着笑。江以桃也不甘示弱,仰着头去看他。

陆朝的眼极黑,像墨色的浓夜,黑发在头顶高高束起马尾,额前十分随意地散落着几缕碎发。他的容貌略微有些秀气,五官却轮廓分明,看着有几分外邦人的样子。

江以桃不禁有些疑惑,这人看着与山匪沾不上一点儿关系,更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才对。

好一会儿陆朝才淡淡道:“把这小姑娘带回山寨去。”

壮汉闻言有些谄媚地搓搓手,堆着讨好的笑意问道:“哎,知道了,少当家。那车厢里那个丫鬟怎么处理?”

陆朝挑了挑眉这才看清小姑娘瞧着虽是狼狈不堪,可身上衫裙却是极好的料子。鬓发虽是散乱了,也犹能看清梳的不是仆人的发式。

原来这个厉害的小姑娘还是个千金小姐?

“一并带回寨子去。可管好了你们的手,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让人家里拿钱来赎,若是人没了……”陆朝顿了顿,不再接着说了,转身走出了点儿距离,才头也不回地道,“你们可是赔不起的。”

小个子山匪一声不敢吭,壮汉心虚地连声应是。

江以桃看着他的身影没入树林深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最终落入一片黑暗里,昏了过去。

壮汉看着年轻男人离去的方向,不屑地啐了一嘴,“这陆朝真能装模作样,寨子以后要是给了他,定是要毁在他手里!”

“可少说两句吧,”小个子指了指背后,“兄弟们可还在不远处,若是这话被别人听了去,再告诉少当家的,小命不保。”

“我为寨子出生入死,这点儿小事……区区这点儿小事!”壮汉原是扬声说着,最后声音却越来越小,显然也是害怕被别人听见。

小个子山匪上前拍了拍壮汉的背,意有所指道:“你可别看少当家一副书生样子,当年有个兄弟使了坏把他丢去了后山。后山那地儿有群狼,那年少当家的才十六岁,竟满身是血地回来了。”

壮汉显然有些后怕,盯着倒在一旁的江以桃,嘴硬道:“少当家的可没说要把她带哪儿去,我将她带回自个儿屋里,少当家也不知道。”

小个子山匪嗫嚅着想说些什么,肩膀却被人拍了一拍,他惊骇地转身望去,只见陆朝挂着笑站在那儿。小个子一时间只觉胆寒,他竟未曾发觉陆朝的行踪,也不知壮汉的话他都听到了多少。

小个子山匪正想提醒壮汉,陆朝却先开口说话了,“这小姑娘——”

壮汉惊骇,转回头来也看见了他,顿时面色发白,哆哆嗦嗦道:“少……少当家……”

陆朝还是那副带笑的样子,“这小姑娘,带我院子里去,若是我回去没见到她……”

“见得到,见得到,少当家放心。”壮汉起了一身虚汗,浑浊的眼睛滴溜转着。

笑面虎。壮汉与小个子看着陆朝慢悠悠离开的背影,竟不约而同地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

江以桃再清醒过来,外边的天已经黑了。

入眼的便是朴素的、木头构起的横梁,昏黄的烛光摇摇晃晃,在她眼前跳出细碎的光点。

江以桃撑着身子想起身,却浑身酸疼得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

正巧是有推门的吱呀声响传来,江以桃更是慌乱,挣扎着起身却撞翻床头摆着的烛台,摔在地上发出哐当声,烛火熄了一盏,更是显得屋内的光线昏暗。

江以桃有些懊恼,来人却已站在了床前,轻笑一声,道了一句:“笨手笨脚。”

是先前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江以桃抬眸去看,果然是陆朝,还未等她开口说些什么,门口又传来了说话声。

“阿朝,你就别吓人家了。”来者是一位娇俏的少女,约莫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乌发简单地在头顶盘成双环,笑得眼睛弯弯,“平叔可说了人家身体不好,得静养呢,你就别给人家添堵了。”

江以桃盯着这两人,抿着苍白的唇,一言不发。

陆朝去扶那倒地的烛台,借了另一盏蜡烛,重新燃上了烛火,“我可没有欺负她。倒是她,弄倒了我的烛台。”

陆朝说完又看了江以桃一眼,明明没有再说什么,那双黑色的眼却带来了无端的压迫感。

来人将一盆水放在了面盆架上,坐在了江以桃的床前,不客气地下着逐客令:“这儿可没你什么事了,莫要来打扰人家小姑娘歇息。”

陆朝但笑不语,双手交叠着架在脑后,像个纨绔子弟般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后却十分有礼貌地带上了门。

江以桃呆滞地看着陆朝离开的方向,一时间无法将他与令山匪都胆寒的“少当家”联系起来。

眼前这姑娘也是……虽是穿一身粗布衣裳,却干净整洁,笑起来也十分乖巧,哪里有半点山匪的样子?可自己昏迷前分明是遭遇了山匪才是,江以桃暗自思衬着,不动声色地往床里边坐了些。

那人一副没有察觉到她小动作的样子,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意来,“我叫许岚,是阿朝的姐姐——就是刚刚出去的那个人,陆朝。你可能不知道,今天你差一点就要成为我的五姨娘了。”

江以桃不想深究这两姐弟为何不同姓,说到底这土匪窝里出什么事儿都不算奇怪,她垂眸看着粗麻的布衾,并未接话。

许岚却是个健谈的人,一点儿没介意江以桃的沉默,自顾自地往下说了下去:“我猜你一定好奇这儿是个什么地方吧?或许你也知道,我们是山匪,这儿是溪山。你本是要成为我爹的第五个小老婆,可阿朝竟把你要了过来……真奇怪,对吧?”

确实很奇怪。江以桃依旧是没有应答,出神地想着若是自己若死在了这土匪窝,便不用入宫为了家族而争宠,于她而言……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许岚眨眨眼睛,也不再接着说话了,看着江以桃脸上斑驳遍布着泥痕,鬓发也散乱地贴在脸侧,起身为她拧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来。重新坐在床边欺身过去时,却见江以桃下意识地躲闪。

许岚也不恼,还是笑得眼睛弯弯,将帕子递了过去,声音轻得有些温柔:“喏,擦一擦吧,脸上都沾了泥土。原先只顾着叫郎中来,倒是忘记为你清洗一番了。话说回来,你叫什么?”

江以桃愣了愣神,抿着苍白的唇,许是烛光过于昏暗了,她竟在许岚的身上瞧见了自己胞妹的模样。

不知妹妹得知自己遇害的消息,会不会像幼时得知自己将要离开京城那会一般,悄悄躲在被窝里哭泣。江以桃这般想着,好半晌才接过那方帕子,这帕子也是最粗糙的料子,擦得江以桃脸颊发红。

“我的名字是不言,谢不言。”江以桃思索良久,最终还是胡诌了个名字。

眼前笑得眉眼弯弯的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且这番她虽未曾透露自己回京的消息,可她到底是说不清是否哪儿会走漏了风声,招来的这无端祸害。

“不言,阿言……真是个好名字,像你。”许岚说着说着靠近了些,烛火在她眼中跳动,“阿朝虽是将你保了下来,出于安全考虑我还是想让你尽量不要离开阿朝的院子。”

许岚敛下笑意的严肃模样看着有些许骇人,江以桃哽了一哽,未接上话。

不过那严肃的模样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许岚马上便重新扬起了笑来,“掳你来的那伙人并不是什么好人,你又长得这般标志,若是自个儿在外边乱跑,出了什么事儿阿朝也是来不及保住你,你便乖乖待在阿朝院里吧。”

江以桃疑惑于他们山匪还拉帮结派的么,睁着一双小鹿般清亮的眼睛去看她正欲离去的背影,张口便问了出来:“他们与你们不是一伙人吗?”

“不是。”许岚走到了门边,又回头放柔了语气道,“有些人并不是生来便为山匪,有些人确实穷凶极恶,但我们这儿大多是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人。”

江以桃似懂非懂,又问道:“另一位与我一起被抓来的姑娘呢?是否还安好?”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并不清楚你说的这位姑娘发生了什么,我回去仔细盘问一番再来与你说罢。”

说完这话许岚便走出了门去,留江以桃一人待在这有些破旧的小屋子里,颓然地盯着那扇饱经风霜的门出神。

也不知织翠是哪儿寻的护卫,竟这般不顶用。

可事已至此,江以桃又开始担忧起来。不知家里是否知道她被山匪掳了去,江家是个看重身份清白的地方,就算最后是被救了回去,也不知会被如何编排……

倒不如是死在这土匪窝来得干净了。

思及此,江以桃也顾念起织翠的安危来,不知织翠处境如何。好半晌,江以桃才悄悄红了眼眶,轻轻拭去了那点儿泪花,思索着自己该如何脱身才好。

——

溪山的夜里静得很,树影婆娑摆动的细碎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清冷的月光透过斑驳的叶片,洒落在碎石板铺成的小路之上。

这床不似苏州府中铺满厚厚鹅绒的雕花床,饶是也铺了一层粗棉垫子,江以桃这自小便娇养着的身子也是睡不惯的,翻来覆去地过了半宿,也未曾合眼。

江以桃心一横,索性拖着酸痛的身躯,提心吊胆地摸索着出了门,有些破败的木门发出一声厉响,在寂静的夜里宛若平地惊雷。

江以桃一惊,更是放缓了脚步才走出屋子。透过淡淡月光,她终于是瞧见这土匪窝的原貌。

这儿倒是与普通的村庄无异,沿着小坡错落地搭着一个个小院子,小院子里是三三两两的小屋子,院与院之间由小路连接着,时不时在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若江以桃不知这儿是土匪窝,她甚至要觉得自己不过是在灯州的普通小村庄里。

江以桃尚在愣神,远处渐渐传来了谈话声,许是山寨夜里巡逻的人,江以桃想起了许岚吓唬她的话,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害怕,蹑手蹑脚地闪进了小屋后面去。

后面还有一排厢房,可江以桃无心好奇,沿着那路一直走到了后边的竹林里去了。

夜里更是风急,竹叶在风中摩挲发出浪涛般的声响,江以桃踩着满地的枯黄竹叶,小心谨慎地朝竹林深处走去。

走了没一会儿,前边出现了个半人高的石头,那石头上赫然坐着一个人。

江以桃顿生惊恐,所幸那人背对着,她慌乱中往后退了一小步,却踩断了一根枯枝。

枯枝断裂的声响在这寂静夜里显得有些刺耳,那人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一只脚支着,另一只脚自然垂落,双手撑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江以桃。

是陆朝,那个将她带回来的“少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