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所有要说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

她难以置信地回眸瞧着自己的母亲,瞧着母亲眼中孤绝的坚毅,瞧着她紧紧抿着的唇角,最后又瞧了瞧母亲已经斑白的双鬓。

江林氏好像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美艳的江家主母了,在江以桃远离盛京城的这几年里,她以一种十分令人惊异的速度苍老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家中又多出的几位小娘,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江以桃无从得知。

江以桃察觉到了太子殷切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目光所及之处她都觉得像是被一条湿冷的毒蛇缓缓爬过一样,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忽然间,江林氏靠得近了一些,在她的耳边轻声道:“阿月,若是你拒绝太子殿下,你、我、江家,便全都完了。”

江林氏呼出的气也带着清晨的凉意,顿了顿,她又接上了一句,“你的妹妹阿李,我的女儿阿李,也全都完了。阿月,所有的人,江家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了你的手中,你可要……可要想清楚了。”

霎时间,江以桃的眼眶便红了起来。

江祯那边正说着:“只不过,这官家的话说得也是有理,这年轻人的事儿么,总是要年轻人自己决定的。”他回过头来,沉沉地盯着江以桃,放缓了声音问道,“五丫头,你意下如何?”

江祯分明是在询问,可他眼中透露出的寒意,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

江以桃抬眸瞧着陆朝。

陆朝也正垂着眸子去瞧江以桃,他的脸上仿佛透露出了一点儿视死如归的悲愤,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一滩平静的死水。

陆朝希望听见自己说什么呢?

自己又能说什么呢?是要将江家所有人的性命置之不顾,还是要将自己一个人的心思置之不顾呢?

她并不是一个十分伟大的人,却好像也并不自私。

“阿姊……”江以李带着哭腔轻声喊了一句,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扯住了自家阿姊的衣袖,用那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她想要告诉江以桃,告诉她那一日在桃林,十三王爷都与她说了什么。

可江以桃却回眸朝江以李笑了笑,纤长的睫羽上凝了几滴泪珠,然后她会回过头去,望着陆朝,轻声道:“以桃……以桃自然是,是——”

江以桃的话戛然而止,她瞧见陆朝微红的眼尾,瞧见他那双眼里隐忍的恨。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自然是愿意的。”

陆朝忽然轻笑了一声,颓然地垂下了手,只当自己什么都不曾听见一般,侧过脸去看从窗棂中漏进来的刺目阳光。

江祯与江林氏像是忽然间松一口气一般,面上终于不是那副愁容满面的模样了,好不容意是挂上了一点儿笑容来,像是很快地就将江以桃失踪一日这件事儿揭了过去一般。

江以桃自然是笑不出来,她静静地瞧着陆朝。

她在想,陆朝一开始进来时,好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现在呢,他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么?

想来,陆朝应当是对自己十分失望的吧?

江以桃一时之间也有些泄气,又盯着陆朝看了好半晌才挪开视线。父亲母亲正在与太子殿下说着什么,江以桃无心去听,忽然间她又察觉到了江以桃在轻轻扯着自己的袖子。

“阿姊,你……你不应该这样的。”江以李也看了看十三王爷,意有所指道,“这条路不是阿姊走的,阿姊,你为何要答应呢?”

父亲母亲的欢乐也好,江以李的忧愁也好,在这一瞬间好像都被隔离开了,江以桃什么也察觉不到。

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喜悲。

其实这才是千千万万个如江以桃一般的姑娘的最后归宿,在盛京城,没有谁是真的自由的,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重重的镣铐,谁也挣脱不开。

最后大家一起溺死在盛京城这汪深潭里,成为盛京城最好的养料。

“阿李,”江以桃往后退了一步,她轻声地应江以李的话,“我从来都没得选择,在江家,有选择的那个人向来都是你,不是我。”

江以李闻言差点儿落下泪来。

她抬眸瞧着十三王爷,好半晌又回眸来瞧了瞧自家的阿姊,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江以桃轻轻地勾了勾唇,俯身作了个福:“官家,太子殿下,”然后她又起身望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缓声道,“以桃身子还有些不适,先失礼了。若是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官家尽管唤人来寻我便是。”

官家看着江以桃的眼中也多了几分笑意,十分和善地冲她挥了挥手。

宋知云的担忧倒是十分真心实意,他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又像是觉着自己这动作有些不妥一般,便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关切道:“江五姑娘,若是身子十分不好,过了午时我便派一辆马车送你回去罢。”

“不碍事儿。”江以桃摇摇头,说话的时候目光轻轻地瞟过了江林氏,“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失踪了一日,这不是好好的么。”

江林氏闻言,脸色稍微有些僵。

想来也是,方才江林氏进来的时候,面上挂着那样关切的神情,不过是才听了太子殿下说的话,好像霎时间便将自己的女儿抛之脑后一般喜笑颜开起来,怎么瞧都有些不对劲。

江林氏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是知晓要为自己找补的:“五丫头……”

江以桃却并不想听,她又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女儿就先退下了,母亲若是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便来帐篷寻我罢,权当是女儿任性一回了。”

“五丫头向来最是乖顺,何苦说出什么任性的话来,教人听了怪难受的……”、

江林氏的话甚至还不曾说完,江以桃便转身掀开了帷幔,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柔和的日光将她的背影渲染得十分模糊。

江林氏哽了哽,回眸解释道:“我家这五丫头就是这个冷淡的性子。不过她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姑娘,既然是答应了太子殿下,那便是真心喜欢太子殿下。”

她打量着宋知云的神色,又说:“还记着幼时,五姑娘总是回来与我说,二皇子是个十分有趣的玩伴。在五姑娘离开盛京城的那一日,还担心着太子殿下您会不会伤心呢。”

也不知道是江林氏的那句话取悦了宋知云,他对于江以桃在这节骨眼上寻了个由头离去,还真没有半分生气,反而是十分柔和地笑了笑。

陆朝讥讽地勾勾唇,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

好一会儿,他忽然从胸口掏出了一方帕子来,轻轻地咳了咳。

陆朝的咳嗽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宋知云更是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用来掩唇的那一方白色帕子。

陆朝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朝着宋知云悄悄地露出帕子上斑驳的猩红的血迹来,然后才慌乱地将帕子收回了袖口,颤颤巍巍地起身:“官家,太子殿下,我怕是也不能在这儿久呆了。我这身子……”

说着说着,陆朝便咳嗽起来,散落的长发遮住他的半张脸,他像是一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

“哎。”官家几欲起身,最后还是强行地忍了下来,只是嘴上依旧是遮掩不住的关切,“瞧你这孩子,身子这样不好还要出来,怎么平时不见你这样爱凑热闹?”

官家说的好像是什么责怪的话,可是话中却句句是关心。

陆朝垂着眸子,意有所指:“这不是听闻五姑娘在这儿么,想着五姑娘既是在猎场出的事儿,左右是我们的责任,便想着来瞧一瞧。哪曾想……”他轻声笑了笑,“哪曾想能撞上这样一出好戏来看呢。”

陆朝这话说得十分阴阳怪气,不仅是宋知云脸色一黑,连带着江祯与江林氏的面色都十分不虞。

倒是十分多人喜欢对号入座么,陆朝轻轻掀了掀眼皮,“我自个的身子我自个知晓。”他望着江以李,好像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虚浮着脚步朝外边走去。

江以李却叫住了他:“十三王爷……”

陆朝掀开帷幔的手顿了顿,停下脚步来,却没有回头。

“您注意些身子。”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李最后只说出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来。

陆朝什么也没有说,身影消失在了帷幔后边。

江祯的脸色更是铁青,他盯着十三王爷虚弱的背影,登时便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瞧着江以李,最后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官家自然是知晓江祯的心思,“十三王爷中了毒,是九死一生地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倒不如是回去之后,早日将江五姑娘与太子的婚事操办一下,也好当是给十三王爷冲冲喜了。”

“官家。”江祯自然是不满意,“我这六丫头可是自小便留在身边长大的,是我们江家十分看中的姑娘,我们并不希望她将来有什么大富大贵,只希望她幸福快乐地过好一生。可这十三王爷……”

江祯没有把话说完。

官家听懂了江祯的意思,他在心中十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左右这江家六姑娘是你们留在身边的姑娘,便不舍得人家受一点儿委屈,这江五姑娘是外边长大的,便怎样都都好。

虽是心中鄙夷,官家面上却还是慈眉善目的样子,含糊道:“日后再说罢,左右只是提亲,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若是往后十三王爷的身子好起来,这也是有的。”

江祯的怒气憋在胸口,是咽也不是,说也不是。

江以李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就这样一直瞧着十三王爷离开的方向。

好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

都是苦命人,她想,自己是,十三王爷是,她的阿姊更是。

动情之人,是众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