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在夜空中绽放的璀璨烟火是冷戟燃起的。响应于其的,是随后在城门附近燃起漫长的第二支。

烟火下,数只信鸽被齐齐从闽江江畔放飞,他们挥动着翅膀身形隐于夜色中飞往同一个的目的地。

而附近不知情的人只觉着烟火梦幻,但却不知道这是杀人的号令。

彼时福州城,与闽南王汇聚一处的几名番邦首领仰首观望着烟火不由纷纷心慌起来。他们大概能猜出这烟火的来源,只道是顾震已经抵达福州城附近,怕是不日便会攻城。

而次日清晨收到飞鸽来信的华炎、不闻便依照近些时日记录下番邦人在东南一带境内潜伏的地点,带着一众杀手依次伏杀,并回信给顾震告知他们二人如今的所在地——台州,请求支援。

听风楼副使与百会镖局镖头李真奕也在顾震一行人等到达福州郊外的次日与顾震会合。

聚首后,营地只留下听风楼副使与一众杀手看守,其余人等皆跟随顾震前去台州。

城内闽南王与一众番邦首领自夜观烟火后便再没听到福州城外有任何异动,他们不由觉得奇怪,按理说如若顾震已然抵达福州附近,又怎么会蛰伏这么多天还不有所行动。

所以,就算将福州城城门紧闭,他们此刻很是安全。

可是他们仍终日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情绪中,不由越发急得抓耳挠腮、愁得焦头烂额。

最后,他们商议决定还是要派些士兵到福州城附近打探一番。于是,紧闭多日的城门这日开出了一道小小的缝。

几个精壮的汉子从这城门缝隙中走出,他们大摇大摆地在城郊威武地视察着,路上碰见逃难的难民就追赶,遇上有财地便掠夺。

耀武扬威了大半日,他们才来到闽江的上游,并发现了一座被屠光的村落前有一块巨大的坟包。

而坟包旁还跪趴着一名尸身腐臭的番人,不由悚然。

面面相觑后,他们还是大着胆子决定进村里打探一番,可巡视一圈终是没有发现一个尸体。

由此,他们现下心中越发肯定,有人将村民们的尸体埋葬在村首的大坟包下。

心中对这名行善事的大好人十分不屑,他们面露坏笑随后将剑身刺入坟包中打算推坟。

可不想当他们的剑还没入坟半尺,就有一黑衣蒙面人出声打断。

“你们在做什么?”

这黑衣蒙面人身形修长,双眸中杀气四溢,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握着剑柄做拔剑状。

见状,士兵们挺直身板,仗着人多势众趾高气昂道:“你瞎么?

老子们推坟!”

“喜欢推坟?”

黑衣蒙面人凝视向方方答话的那人,说话时嗓音冷冽,神色看似依旧平静但仔细观察能发现他握着剑柄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已然有青筋暴起。

感受到强大的压迫力,士兵们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眨眼间却发现这蒙面男子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众如鬼魅般的杀手。

随即拔腿逃跑,可尽管他们再怎么竭尽全力这些鬼魅般影子一样的人总能挡在他们的身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长剑的剑刃直抵士兵的脖颈,杀手一步步往前逼近士兵一步步地后退,最终双腿发软地跌坐在蒙面人的脚下。

蒙面男子却一个余光都未留给他,只静静地看着这士兵的同伙死于杀手的剑刃之下。

待到倒地的士兵彻底没了声息后,蒙面男子的目光才扫向跪在他脚旁的士兵冷声道:“给你一个时辰,去把他们埋了。”

闻言,那士兵满目诧异,反应过来后才连声应“是”地不到半个时辰就堆出一个小坟包。

士兵扔下剑愣怔地看向蒙面男子以为自己能走了,却只听蒙面男子冷声吩咐说:“推了,再重新堆。

堆好,再推。

敢有停歇,就挑断你的一根筋。”

能想出如此阴损的法子折磨人,士兵暗道自己莫不是真的碰上顾震了。

与其死在顾震那煞神的手上,士兵一咬牙,还不如他自己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趁蒙面男子与杀手不注意,士兵勐然把头撞向石碑最后头破血流地倒在碑后的坟包上。

而派出城去打探消息的士兵迟迟未回城,众首领们又等了一日后再次派遣一波新兵卫出城打探。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的士兵行事更加谨慎,可最终敌不过听风楼一众杀手,还是被听风楼副使俘回营帐之中。

一时间,城门外竟是比城门内更加令人悚然的地方。

因为几波兵卫出城后皆销声匿迹,待到最后首领再命人出城打探时,军营里竟然起了内讧。

兵将纷纷不愿意去当做无谓牺牲的替死鬼,甚至扬言说如若首领们果真好奇顾震是否已抵至福州城外,那就率领大批人马杀出城也好比白白给顾震送人头的好。

各首领一时沉默,他们当中大部分早年间都被顾震的父亲顾启南打败过。

至今心中还留下一层有关顾启南阴险狠辣的作战手段的不可磨灭的阴影。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是他们贸然出动打破了自己原有的计划那便失了先机。

倒时再落到顾震的手中,他们甚至想象不出来自己的下场会有多惨。

如今之计只有忍,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只是不能有所行动的闽南王心中却越发沉闷,经此一事,他心中本来满满的信心渐渐消逝大半。

整日窝在府里,他不由忆及谋逆失败被压入顾府地牢中的林文山。

他听说顾震对林文山用的第一种酷刑便是水刑。

那种犹如时刻淹溺在水中,挣扎于生死间的苦痛感,林文山仅仅被折磨了半个时辰便大小便失禁,神志不清地开始疯言疯语。

再思及与他在床第间日夜颠倒、寻欢作乐的美人国主,如今也成了市井间的一具腐尸。

所以他真得能成功吗?

就算有两个如此惨痛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他眼前,他是否也能有十成十地把握扬言说:“顾震必将死在本王的剑刃下。”

艳阳在当空中照着,阳光无私、雨露均沾,可这天下却不一样,一朝只能有一任万人之上的君主。

勃勃野心在胸膛中不熄不灭,闽南王不想错过这个夺得九五至尊的机会。

所以既然他选择起兵叛乱那便不会退缩,不论顾震有多可怕、多强大,他都会竭力一试。

而台州,自顾震等人与华炎碰上头便开启作战的状态。

他们按照记录下的番人的潜伏点分头攻破,随之而呈现的结果便是东南一带境内突然新增比之先前翻上一倍的暴动量。

仿佛炸开了锅一般,蛰伏许久的异己者见自己功亏一篑索性破罐子破摔,在与顾震等人的僵持中毫无顾忌地四处烧杀抢掠。

就好似恶鬼闯入人间一般,他们失去理智地四处作乱。刀光剑影间,他们的行事越发疯狂。

这是阿刃第一次相信原来大火真的可以熊熊燃烧着蔓延半个城池,映红暗蓝色的夜空,烧黑如河的血液。

灰烬就在半空中浮沉,火舌好似要冲破长空。

再环顾周遭,蛰伏的异己者近乎野蛮的疯狂,他们也越发大无畏起来。

一起同行的将士们无不向阿刃此刻一样,遇异己者,杀。

碰上被困于火中的百姓,便不顾生死地闯进大火中救人。

而当阿刃冲进一从火堆后将被困在其中的小女孩抱起打算离身时,小女孩灰扑扑的手轻触阿刃被烧伤的手臂,圆圆大大的眼睛红通通地盯着阿刃却微微摇着头。

“大哥哥,你别救我。

我是自己爬进来的。”

小女孩把阿刃往外推了几步,自己的身子又往里缩蜷缩成一团,“外面好多魔鬼,我不出去,我宁愿被烧死在这。”

是,或许让她那么小的一个人在这乱世之中活下来,反倒不是一件幸事。

眼见大火越烧越旺,阿刃忍住哽咽转身而离。

悲愤在心中愈烧愈烈,当他逃出大火后在夜路上发现的第一个手持钝刀的异己者后,并未等那人反应,阿刃便将手中的刀刃狠狠地刺进那人的心脏。

仞柄推着胸口那人被阿刃抵在墙面上,仿佛是已然杀红了眼,阿刃朝那人怒喊,“畜生!

为何要放火!

为何要杀戮!

你就没有家人吗?为何要将苦难强加在弱者身上!”

那人的心脏被刀刃刺烂,剧痛与惊恐使得他在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也圆睁着双眼,不能瞑目。

手中的钝刀摔落在地上,面对阿刃近乎疯狂的提问他已然不能作答。

又或许,如若他还活着,他能将阿刃辗于脚下的话,他也根本不会屑于去作答。

这漫天大火的一夜堪比地狱的修罗场,直至次日晨曦,烟雾浓浓的城池里透过一丝光亮时,人们才反应过来,大火已被扑灭,城中恶鬼也已死得七七八八。

顾震等人于城门口聚首,历经几日的竭力奋战境内终于能恢复安稳。

华炎和不闻清点着队里死伤的人数统计下来也有百人,可与这些天被叛乱者杀害的百姓比起来,百人却显得分外微不足道。

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墙脚下放空神思,顾震的手背抵在额上缓缓闭眼小憩,他从未如此地渴望过活着,此刻满心满眼所想所见的都是秦清容的模样。

因为几日未曾合过眼,顾震早就已经体力不支。

所以,当他昨晚听到手下禀报说有人烧城的那一刻,顾震表面上淡定沉着,心中却是惶恐慌张的。

要知道,接连碰上大火再加上杀不完的匪,如若他在作战中有一刻的神色恍惚,很可能就会跌进灼烫的火丛中被活活烧死又或者是死在他人的刀刃下。

可是,如若他就这么死了,等着见他的秦清容一定会失望的。

他好不容易才让秦清容那个木头美人相信他、喜欢上他,而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和秦清容一起寿终正寝,又怎么能因为一次阻难便辜负秦清容、辜负自己。

记得临行前一晚,他朝秦清容百般挑逗,秦清容却不肯给他。

这些天,他一想起这件事便觉得十分遗憾,就连此刻也是。

又不由微扬嘴角,顾震默默地对秦清容倔强的臭脾气无奈作笑。

他想着若那晚是秦清容不依不饶地朝他要,他肯定坚持不到半刻便依了秦清容,再变本加厉地狠狠地疼一疼。

手指在半空中抓了个空,几日前还与他朝夕相伴的人现如今却已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顾震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脑中反复回响着一段话——

清容,你一定要相信我,好不好?

放心,我信你。

而彼时京城中,宋询下了死令,没有他的批准不允许任何人去打听福州一役的消息。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秦清容骨折的腿迟迟没有痊愈,他这些天都未曾下过床。

秦笑笑也是被宋洵以准备入宫为妃的理由,圈禁在府里。

正当手脚不得施展开来的兄妹一筹莫展之际,张庭羽却偷偷带着福州城的消息夜入秦府找秦清容说话。

这两人一似明月清风,一似山黛星河,平日里碰到一处总是互相看不顺眼,现下为了顾震倒化敌为友,团结一致起来。

张庭羽眉眼间带着疏朗,一看就不像是被打击到的样子。

于是坐于床头的秦清容放下手中的书,淡淡地看着张庭羽直言道:“看来是好消息。”

“和聪明人打交道不废劲,但就是没意思。

你猜对了,是个好消息。”

不急不慢地坐于窗畔的桌侧木椅上,张庭羽给自己斟上一杯茶缓缓说:“昨日收到一封来自之前共事过的同僚的传信,他说闽南王现如今连城门都不敢出,一直在等着顾震的先发制人,可却迟迟不见顾震有动静。”

闻言不由为蹙眉,秦清容面露不解,“仔细地算算时日,顾震应该早就已经抵达至福州才对。

怎么会迟迟没有动静?”

“顾震的鬼点子多,他不过百人兵马想要打一场胜仗那肯定是不能走寻常的路子。”说这话,张庭羽也在心中暗自思索着,呢喃低语起来,“所以他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不管是什么名堂,他能活下来便好。”

终于听到好消息,秦清容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一二。

可是再往长远一点想,如若这次顾震果真能活着回来,那皇帝会就此放过顾震么?

念及宋洵如今暴虐无道的样子,秦清容愁丝复起,只怕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