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暗沉的,云挡住三月里的煦日积压成厚厚的一片铺满整个城池上空,城中气氛显得压抑而又浑浊。

顾震和冷戟挤在人声嘈杂的街道上却无心融入繁华,彼时吹拂在他们脸上的风带有微凉的湿气,其中夹杂着肉包子的香味让他们感到亲切而又熟悉。

停步于包子铺前,顾震双目凝视着身前笼屉中一个个白胖胖、滚热热的包子,思绪回到往昔他与父亲母亲常常光顾此处的回忆里出了神。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去触碰笼中的包子,笼中蒸气伴着风笼罩向他的脸渐渐模煳他的视线,他似梦似醒地在回忆与现实中来回切换着,有那么一刻他透过蒸气好像看到了父亲母亲正依偎着站在一处唤着他笑。

“我呸!”

一个滚热的包子被人抓起捏裂随后狠狠地砸向顾震的脸上,从雪白面皮中流出的鲜甜的肉汁黏腻地印在其已然烫红的脸上。

风将脸上的肉汁稍稍吹凉,顾震的鼻息间其味缠绕却闻起来不再鲜甜,而是隐隐散着股腥味。

卖肉包子的老板看向顾震伸着脖子,双眼圆睁厌恶地痛骂道:“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简直就是我们淮北奇耻,竟然为了家产让自己的父母不得魂安九泉,尸身活活烂在家中!

你给我走开,就算是已经世袭成淮北王又如何?咱家不卖包子给禽兽不如的东西!”

痛骂完,摊主又抓起一个包子扬手狠狠地往顾震脸上砸,随后朝街道上众人大喊道:“诶!大家都快来看看!草包混蛋世子今天终于肯出门了,他就是个贪财的窝囊废!”

闻言街上行人皆蜂涌着向包子铺围来,人挤着人地手指指向顾震撇嘴作骂,开口时唾沫横飞。

这些路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处围观着他,却又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肯靠近他。

浑浑噩噩地环顾着周身模样各异却神态相似的一张张面目狰狞的人脸,又感觉到天上好似在飘着零星细雨,顾震仰首看向阴暗浑浊的天,眼眶微红。

“世子,我们走。他们好像很不欢迎我们。”

冷戟看向顾震微蹙眉,他知道顾震其实一向都是很骄傲的人,又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样的辱骂。

“走?为什么要走?

为何要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委屈了自己?”

负于身后的手双拳紧握顾震将目光转向周遭众人面色阴骘地扫视一圈,随后唇角露出一丝冷笑,“你们都说我大逆不道,看起来似乎对我家的家事十分上心。

可我只问你们,我爹娘逝世的那几天怎么却不见你们有谁来关问过我这个举目无亲的可怜之人?

你们会什么?就只会抱着一颗炎凉的心去看笑话,去批判。

我爹娘迟迟不得入土为安,到底是谁逼得?是谁日日堵在顾府门口,张口闭口地朝我分要家产?我爹娘辛辛苦苦地累积下来的家业,凭什么在你们口中就变成一声云淡风轻的鄙俗财物,你们又凭什么认为我应该将其假手于人?”

他慢慢踏步而前,人群却往后退,最后目光死死定格在一个身形隐于人群中脖颈修长、油头粉面的男子身上。

男子反应过来后不由面露心虚地下意识与包子铺老板对视一眼。

他发觉顾震的不对劲,眼眸中流出一丝惊恐地拔腿就要跑。可还没待他转身之时,顾震就已然将他的脖颈死死地掐在掌中。

“是你!是你害得我爹娘的尸身腐烂在家中!当初我就应该在你们堵在顾府门口之时就杀了你们,让你们去给我爹娘陪葬!”

冷戟认出此男子正是前些时日上门来朝顾震分要家产的亲戚之一,眼见顾震好似已经失去了理智,他随即来至顾震身旁钳制住顾震锁住其人脖颈的手的手腕劝说:“世子,冷静。”

只是顾震并不理会他,此刻眼眶中正布满血丝、死死地注视着眼前男子由白逐渐转变为青紫的脸色。

而正当冷戟见男子快要咽气对顾震一筹莫展之时,顾震身后却有一黑衣蒙面人现身。

蒙面男子将顾震一掌打晕扶住其肩膀,又看向冷戟低声道:“鄙人听风楼副使,我们可否先回顾府。”

要知道,冷戟与顾震师出一门,而他们的师父则正是名声叱咤江湖的听风楼楼主。

自古素来江湖上的势力都是自成一派,从不依附于朝廷。而听风楼自与顾启南结盟之后便时常出手相助顾启南征战沙场,这也是顾启南能够成为常胜将军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街上时,顾震显然已是走火入魔,所以蒙面人将其强行打晕带回顾府。

顾震永远都记得他醒来后蒙面人对他所说的那一段话,自此以后他不能死甚至不能犯下一点错,他得日日处心积虑得步步为营。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这条路很漫长,但却是他的路,也是顾启南和他的师父走了一辈子的路。

“顾震,楼主继位于你,他在遗书中曾写过对你寄予厚望。听风楼中高手云集,而作为如云高手的首领,你必须还要比他们强上数倍,你必须十分完美。

如若你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如何而行,那此刻我便告知于你,你要夺回你父亲的枢密院使的位置,你要平定叛乱,你报仇雪恨。

而你往后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任何一件事,听风楼都会是你最为忠诚的助力。

即刻起,你不再是以往只会藏拙的不学无术的世子,你得展露出你的锋芒。你是淮北侯,你是听风楼的楼主,而你也将会是新任护国大将军,为你父母、为你的师父报仇雪恨之人。

顾震,站起来。不能倒下,你要永远永远地都清醒地站着……”

边境的荒凉是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城门后则是衣衫破烂、饱受着饥饿与战争的恐惧折磨的流民。

他们躲在铁甲铮铮的兵将的身后,没日没夜地在死亡与期冀中反复挣扎。

有时头顶的阳光十分刺眼,地面都是炙热的,光脚踩上去不一会儿就能褪下一层皮,更别说整日整夜蜷缩在沉重铁甲中的战士们,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被汗水腌渍着的伤口。

有时却是大雨如注,洪水冲跑了粮草,冲垮了营帐。没有地方可以避雨,将士们就只好依偎在暴雨中,睁不开眼也说不了话。有时雨下的时间短,他们就只当自己洗了一个澡;有时雨下了几天几夜都还未停,水都淹过了他们的半个身子,他们只能在雨中泥泞而行。

幸运的是辽东没有大雪,偶然遇上一个冬天会飘起零星的小雪,雪落在他们的掌心之中,他们却能从这一小朵洁白的雪花之中想象出一场与亲人欢快度过的丰年大雪。

可是现实却是如何?是鲜血染红了雪花,是遍野的饿殍,是流民们的悲泣与战士们的痛嚎,贯穿着艰难度过的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

“冷戟,你有没有想家?”

顾震躺在遍野的尸首之中,刚刚从鬼门关中死里逃生的他,手捂着腰腹处的血口明明意识昏沉的很,却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睡要努力地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彼时正值大年初,人人都穿得喜庆洋洋地出街拜年之时,顾震看着指缝间的鲜血感受着血液的温热。

注视着顾震的脸,冷戟第一次感到无力。没有止血的药物,目光所触及到的可以用来包扎的布没有一块不是脏的,他们现在只能熬,熬到援军赶到将他们接走。

待到勉强帮顾震止住血后冷戟坐在其身侧仰首看着天上的星辰,他轻抿干燥的唇回道:“有将军在的地方,就是冷戟的家。”

唇角牵出一丝笑意,顾震闭上双眼无力说:“怎么办,冷戟,爷想睡了。”

“将军,不能睡。”

冷戟看着顾震疲倦地闭上双眼,他连忙将顾震扶坐起身,轻晃着顾震的身体,“现在睡着就再起不来,我们再熬一会儿,等药来了,就不会再流血。

将军,将军你醒醒!”

恍恍惚惚睁开眼顾震的视线一片模煳,活着真难,他睡也不能睡因为还得清醒着打仗。

“醒醒!醒醒!郎中,怎么他已经昏睡了两夜却还没醒过来?

他…他是在做梦吗?他的眼角好像有泪迹。”

视线恢复清明时,顾震从梦中逐渐清醒过来,看到秦清容正站在床畔面露焦急地问郎中话。

郎中也有些无奈,按理来说顾震中毒的程度不算很深应该早就醒了。他轻叹了一口气而后耐心解释道:“秦大人,我看顾将军似是又发热了,也许等到烧退下去他就会醒来。”

说着他又撩开帷幔去看顾震,发现顾震已然半睁开眼连忙朝秦清容喜道:“秦大人你快看,顾将军他醒了!

在下这就去给顾将军开剂药,想来烧退下去便能痊愈!”

忙脱离这苦海,郎中背着药箱就告辞离开。

屋内此刻只剩下这两人,秦清容正立在顾震的床畔低眉看着顾震微皱起眉头,见顾震面色苍白地朝他弯唇笑着他也不由浅笑起来。

抬手指向秦清容又脏又破的白袍,顾震费力地开口哑声问道:“衣服怎么了?”

“你被皇上关禁闭,他不准任何人出入顾府探望你。”

秦清容略显狼狈地笑说:“我担心你,所以晚上翻墙进的顾府,衣服是从墙上摔下来弄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