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府传来消息, 说全哥儿已经被温老爷送到了乡下一户无儿无女的家中。

对方是个老两口,姓张,平日卖馄饨为生, 一辈子无儿无女,就渴望养个孩儿,全哥儿是不是痴傻他们不在乎。

温初弦听了, 伤神半晌,心头一片冰冷,愧疚如潮水般将她吞噬。

从此以后, 全哥儿不再姓温,而姓张。阿娘临走前叫她好好照料年幼的弟弟, 她终究要食言了。

转念一想,若非睡在她枕畔的那人苦苦相逼, 她又怎会走到和全哥儿断绝亲情的这一步,全哥儿又怎会变得痴傻、被冠以杂种的骂名。

滚滚恨意充塞胸臆, 想离开谢灵玄的念头空前绝后地剧烈,仿佛她浑身上下流淌的东西不是血液而是恨。

但愿全哥儿以后可以做个普通人,平安长大,再不受谢灵玄的伤害。

毕竟全哥儿已被驱逐出家门, 不再姓温了,也不是她弟弟了, 好与坏都和她再无干系。

晨间一醒来,温初弦还惺忪着睡眼,稍微翻了个身, 就听见叮当一声脆响, 清晰直灌耳蜗, 激灵灵差点把她天灵盖都掀起来。

是那两只银铃铛。

温初弦顿时睡意全无, 起身,烦闷地看向脚踝,琢磨着怎么将这银箍拿掉。

这算哪门子的生辰礼。

催命礼还差不多。

明净的晨光洒落,铃铛小小的两只,严丝合缝地扣在她脚踝上,银亮亮的,说实话还挺好看的。可惜它戴错了位置,生在了不该生的地方。

趁着汐月和乐桃不在,温初弦唤云渺拿来钳子。

云渺犹豫,“夫人,这脚镯多好看啊,您干嘛要破坏掉?”

穷人家想送给妻子一对脚镯还买不起呢,云渺就从没有戴过如此精致的脚镯。

温初弦沉声道,“拿来。”

云渺无法,只得依言。

温初弦对准铃铛和银箍窄小的连接处,不留情地钳了上去,想将银箍上的铃铛直接拧掉,免得它再发出那厌人的叮当声。

可铁钳拧了半晌,使了十足十的力气,竟然半丝也撼动不了那铃铛。

铃铛纹丝不动,躺在她脚踝上,静处时无声无息,却又充满恶意。

温初弦又恼又疑,银也不是什么坚硬的材质,为何连铁钳都拧不断?看来那材料中不只是银,谢灵玄指不定还掺了什么其他废铜烂铁。

他一天天哪来那么多坏心思,变着花样折磨她有意思吗?

云渺见温初弦如此煮鹤焚琴,心下不免惋惜,又有些羡慕公子对温初弦的好。

想她自己虽也服侍了公子好几年,公子可从没送过这样贵重的礼物给她。

尤其是她重回谢府之后,从通房完全变成了丫鬟,公子连召幸她一次都没有。

云渺道,“夫人,这里有个小锁孔,您要想摘下来,何不直接跟公子要钥匙呢?这样摘下来以后还可以再戴,您直接这样钳坏了多可惜。”

温初弦冷呵了声,钥匙,那人倒是给她啊?他只想处处和她作对罢了。

哪一日趁他睡着,她也给他脖颈间戴个狗链圈,然后也把钥匙丢掉,看看他这当朝右相怎样出去见人。

眼看时辰已经到了,她该去给长公主请早安了,便只得暂时用重重裙摆将脚踝上的东西挡住,梳洗妥当,往新月阁去。

一路上,温初弦刻意放缓了脚步,几乎一步一停。

然铃腔里的小银丸是很灵敏的,即便她再小心,也终究做不到一点动静都不发出来。近身侍奉她的仆婢听了,都略有好奇地朝她望来,温初弦羞窘交加。

入了新月阁,温芷沅和谢灵玉夫妇也正在。温初弦一路走进来,叮铃当啷,引得众人目光一凝。

她略略不豫,跪地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哑然,沉默在厅堂中横亘。

“弦儿,你今日戴了什么?”

温初弦暗暗冷汗。

早想到有此一问。

她强撑着,答道,“婆婆,夫君昨日送儿媳一副镯环,儿媳今日便戴了。”

长公主哦了声,良久没说话,似乎不理解。

温芷沅眸子低着,脸色微微有些不妙。

温初弦看在眼里,晓得其中缘由。

现下二房来了一个花奴姑娘,温芷沅正和谢灵玉闹不快。

她这般明晃晃地戴着铃铛,相当于炫耀谢灵玄跟她有多恩爱,不是活生生在打温芷沅的脸吗?

可她现在正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长公主咳了声,道,“弦儿,知道你和玄儿夫妻和睦,不过这件首饰回去还是摘了吧,你一个长房主母,戴之轻浮不像话。”

温初弦嗫嚅道,“是。儿媳一定。”

她能说什么,说谢灵玄故意扣在她脚踝上羞辱她的吗?

谢灵玄名声太好,人人都知道谢灵玄是正人君子,她若那么说不但越描越黑,别人还会以为她矫情卖乖。

出了新月阁,丫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捂着嘴巴像是在说什么。府中仆婢都知道,长房夫人搔首弄姿,嫁了个好郎君就肤浅地炫耀。

温初弦觉得呕心,头也不回地回了水云居,再不想见人。

谢灵玄是什么坏毒东西变的,用这种方式在她身上做记号。他给她身上戴这种招摇作响之物,可问过她的意思吗?

虽说是给她的生辰礼,却皆凭借他的喜好,强行加给她的。

下午温初弦依旧在清凉阁看戏。她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繁冗的衣裙将她的双脚牢牢遮住,只要纹丝不动,铃铛就不会聒噪。

昨日唱樊盈盈的那小青衣今日还在,温初弦有意观察了两眼,确实,肩膀宽阔,喉结若隐若现,是个男人。

没想到在梨园行当里男人扮上女子,竟一点也不违和。

她一时异想天开,若她也穿上戏服,扮上老旦,是不是外人也认不出来她是个女人?

这样,她就算跟随戏班从谢府溜出去,或许也没人知道。

温初弦眨了眨眼,刚要细忖这个念头,脚踝上的银铃却似一副枷锁似的,及时发出叮叮几声,将她从幻想中拽回来。

萧游昨日乍然见温初弦,没有准备,情绪上有些失态。今日他已调整了情绪,唱腔更加行云流水,珠圆玉润。

他有许多话要对温小姐说,但却只能依靠绵绵唱腔,以戏代语。

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虽见面却不识。

半晌曲终人散,众伶过去领赏。

温小姐今日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躺在美人榻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但她又怔怔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似藏有深深的心事。

“先退下吧。”

她说。

戏唱完了,她只叫众伶先走,自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萧游随众人而去,却猛然又听见她说,“那一位唱樊盈盈的角儿留下。”

萧游骤然一滞,缓缓转过身来。

温初弦坐在美人榻上,与他对望。

他还佩着摇曳的流苏,脸上染着粉红的胭脂,画过的眉异常清晰,一副女裙钗模样。

萧游太阳穴隐隐作痛,那是一种在极度紧张之下,自然而生的痛。

她刻意唤住了他……有什么事呢?

过一会儿,只听她淡淡夸赞说,“你唱得很好听。”

身边的侍女过来,给他送上一小块黄金,是她额外打赏给他的。

萧游定定神,受宠若惊,伸手接了。

她找他居然只有这事。

不过也是,他是给她唱戏的伶人,她除了打赏外,还能有什么其他话要跟他说呢?

萧游低头道,“多谢夫人。”

温初弦嗯了声,闭目养神。

隔了一会儿,见他还站在原地没走,略略惊讶。

“你认识我吗?”

萧游知自己现在应该隐藏身份,但当着她的面,他好似完全丧失了说谎的能力。

他抿抿唇,“小人有幸,见过夫人一面。”

遂将那日在群玉阁的偶遇说了。

温初弦深深哦了一声,道,“先生原来就是那位说书人。”

她杏眸流转,牵动沉思,仿佛要说的并不只是这个,却顾左右而言他,一张檀口将开未开,欲语还休。

萧游注意到,她周围有大小六七个侍女,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

最终,她只笑了下,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先生的戏唱得好,话本也写得好,还盼着先生写出更多话本来,无聊时解闷。”

萧游拱手,“多谢夫人错爱。”

新话本他自然是有,还是为她一个人写的,但这种场合却并不能说,更怕说多了惹她厌烦,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窥视狂。

他自问一直很敬重她,这些日虽追逐于她,却不曾暗地里亵渎过她一分。

两人身份有别,话头也就到底为止了。

温初弦叹了声,秀雅柔弱的身子婀婀娜娜地起来,伴随铃铛的轻响,被丫鬟搀着回房了。

那铃音萧游认得,是她夫君送给她的,她还真是喜欢,一直不离身地佩戴着。

萧游莫名涌上一股挫败和酸涩之意。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也不知是不是他自作多情,竟自然而然想到了这句诗。

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奢求更多,能看她几眼,和她如此近距离地说话,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了。他该学会知足。

……她是有丈夫的人。

萧游恍恍惚惚,听温初弦临走前说,“记得你们戏班子要一直在这里唱七天,明日-你还唱樊盈盈吧。”

萧游立即答应她,“是!”

当然了,他能见她的时光那么短暂,只有须臾的七日,他无比珍惜,每天下午都是第一个到这边来搭台子的。

温初弦走后,云渺欢喜地说,“阿兄真有几分本事,唱戏得了夫人的喜欢,以后可有享用不尽的金银了,你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写话本子了。”

萧游有几分自得,随即岔开话头,“你和夫人告好了假了吗?咱们该去办正事了。”

云渺道,“当然。”

兄妹俩要往长安城的相国商氏府邸走一趟。

他们一直在找寻自己的亲生父亲,近来萧游去典当行,典当行老板意外发现他身上的一块玉佩乃是商府所出。萧游和云渺的亲生父亲,很有可能就商府中人。

所以他们今日是往商府去,找商贤大老爷认亲的。

如果认亲成功,兄妹俩就不必这般为奴为婢地过活了。

甚至……萧游天真地妄想了下,他没准会和谢灵玄获得同样的地位,都是世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下意识要和谢灵玄比。

萧游洗掉了脸上艳丽的妆容,和云渺破例奢侈了一把,雇辆马车,往商府去。

兄妹俩的心情都很紧张,毕竟就要见到十几年都没相认的爹爹了,也不知爹爹会不会认他们?

至商府的三兽大门之前,萧游和云渺说清了自己的情况,还将玉佩信物奉上,烦劳护卫去通传。

护卫狐疑而鄙夷地打量他们二人片刻,前去通传。半晌归来,却直接将他们摔了出去。

那块玉佩,也被丢在地上,摔个两半。

“我们老爷说了,不认识什么萧娘,更没送出去过什么玉。你们两个识相的赶紧滚,招摇撞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云渺哎呦一声跌在青砖地上,摔破了手肘。萧游将妹妹扶起来,又拾起碎玉,又急又气。

“烦劳您再去通传一声!萧娘是我们娘亲的名字,十几年前她做过贵府的婢女,后生了重病被赶出去,我们都是萧娘之子,确实是来认亲的……”

护卫早已听得不耐烦,再次推了萧游一把。

“啰嗦什么!再不滚就送你们去见官!”

萧游既要护着妹妹,又要护着手中碎玉片,左支右绌,被推得踉跄连连。

他差点一头栽在地上,却好像撞上了人,那人从背后扶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摔倒。

“这是怎么了?”

悠长,而好奇的一问。

护卫立时瞪大眼睛,跪地拱手道,“小人不知谢相大驾,冒犯了您,还请谢相恕罪!”

萧游回过头去,见身后男子清俊平和,正是谢灵玄。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灵玄,一时舌头紧绷,不知该说什么。古怪的滋味涌上心头,见到谢灵玄,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温小姐。

谢灵玄轻淡笑笑,“这一位小兄弟犯了什么错,你们要这样驱逐他?”

视线缓缓移动,睨见了摔在地上的人儿,略略讶然,“云渺,你怎么也在这儿?”

云渺骤然见了自家公子,如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萧游费了半天劲儿才定下神来,道,“谢公子,我们是……”

谢灵玄若有所思,“我想起来了,你仿佛是群玉阁的那位话本先生,是吧?”

都说贵人多忘事,萧游没想到他记性如此好。

“是。”

谢灵玄道,“怎么,今日又来商府收集灵感了?”

萧游低下头,挤出一个笑来,“贵人揶揄了。”

护卫不想让不清不楚的人扰了贵客,便客客气气地请谢灵玄进去。

谢灵玄冲萧游一颔首,礼数周全地道,“若是在谢府,必定请您入府喝一杯茶,叙叙寒温。今日在别家主人的府邸前,多有不便,便先行一步了。”

萧游道,“是,贵人先行。”

待谢灵玄走了,云渺出了一身冷汗,才长长舒了口气。

“阿兄,公子怎么会在这儿?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萧游不答。

刚才只是短短的几句话,谢灵玄也都是和颜悦色地和他说的,可不知怎地,就是让人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

那人虽然清正醇雅,却自有种说不出的气场在里面。

他摇摇脑袋,迅速拉起妹妹,道,“走,咱们先走。”

……

谢灵玄入得商府,和护卫闲谈两句。

护卫道,“叫右相爷见笑了,那两人自称是我家老爷失散在外的孩儿,乃是前来认亲的。老爷一眼就认出他们是打秋风的,便叫小人给轰走了,惊扰了右相爷,您千万莫怪。”

谢灵玄道,“原来如此。”

清思片刻,平和说,“瞧他们年岁尚小,倒也不必如此苛刻,伤了人就不好了。”

护卫连声道,“是,是。右相爷菩萨心肠,您既如此说,小人以后把他们赶走就是了,不敢伤人,不敢伤人。”

谢灵玄嗯了声,转入正堂,商贤已等他良久。

商贤迎上来,“因着上次的隔阂,老朽一直没能请右相一叙,今日您肯赏光,实在不胜荣幸。”

商贤之言,自是指上次谢灵玄因商子祯欺辱温芷沅,而弹劾他的那件事情。

谢灵玄风光霁月地说,“左相爷何必当真,上次只因子祯世弟贪玩,犯下了点小错,我受母之命才不得不递了折子上去,实际上并无刻意为难贵府之意。摆宴相邀,实在不必。”

商贤哈哈大笑,“那太好了。上次老朽在府上摆宴请长公主和您,没见您赏光前来,心里一直犯嘀咕。这下听您这么说,终于能放心了。”

当下两人坐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

商贤早怀疑眼前这谢灵玄不是真的,便道,“您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您,谢灵玉却不能。他虽是您名义上的弟弟,我却是您更得力的伙伴。若您舍了那层亲情,和老朽结盟,朝中可再无人能和咱二人匹敌。”

那真正的谢灵玄,就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儒生。商贤打死也不信,那榆木疙瘩能一夜之间开窍,变得如此狡诈多端。

唯一的可能,就是真正的谢灵玄被一个与他有着一模一样面容、声音的人给代替了。

商贤的老眼习惯性地眯成一条缝儿,以此试探。

谢灵玄清朗一笑,呷了口酒,却并没急着否认,或拒绝。

“我与左相爷同在朝为官,都为陛下效力,说什么结盟不结盟的话,却是见外了。”

商贤不想听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可也不能逼着谢灵玄背弃母亲和弟弟,为他所用。

欲再问谢灵玄,谢灵玄却只说饭桌上不提国事。

商贤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只得暂且撇去此节不提,说些酒肉之语。

想把现在这位谢公子的底细摸清,却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温芷沅自有了身孕后,害喜一直害得厉害。长公主怜惜她,给她备了许多滋补之物,又劝她千万不要跟花奴那通房置气,动了胎气可大大不妙。

听闻前日谢灵玉因花奴跟温芷沅生了一场气,长公主把谢灵玉叫过来,又训责了一通。

谢灵玉气头过去,也晓得妻子怀着身孕辛苦,回去给温芷沅道了个歉,夫妻两人晚上又睡到了一块去。

可无论怎么样,花奴就像他们夫妻之间的一根刺,提不得碰不得,否则就要被扎得满手是伤。

二房夫妻闹龃龉的同时,温初弦和谢灵玄两人恩爱的名头却远扬了出去。

都知温家小姐得夫君宠爱,在脚踝上佩铃铛,走路叮当脆响,摇曳生姿,是夫君的掌心宝贝……许多年轻夫人争相效仿,都买起铃铛脚镯来,一时间长安城的铃铛尤其是银铃铛几乎卖尽。

温初弦听了,引以为耻。

只要那人有心,多卑劣的恶行都能被宣扬成佳话。

晚上温初弦正调了各色颜料准备作画,谢灵玄却回来了。温初弦心中不喜,也不起身理会他。

谢灵玄走将过来,身上沾了些酒气,一闻就是刚和人饮过宴。他用手中佛珠的流苏轻撩她的脸,弄得温初弦拿笔不稳,宣纸上的樱桃画得走样。

他随手将她手下的画团成废纸,“樱桃有什么好画的。”

灭了灯,将她抱起来丢在榻边,倾身覆了上来。

温初弦嘤然有声,艰难地维持呼吸,双手被他禁锢在耳畔两侧,左右动弹不得。

她还惦记着全哥儿的仇,簌簌发抖,死也不想让他碰,可周身的衣服却已褪了大半了。

脚上的铃铛如在风浪之中疯狂作响,仿佛是在代替温初弦求救出声,可却被淹没在一片爱憎之间,徒然挣扎。

温初弦无法,忍痛咬破了舌头,违和的血腥味弥漫在柔情**漾的拥吻中,终于引得面前男子停了下来。

谢灵玄在黑暗中问她,“怎么了?”

他秉烛,挑起她的下颚来观赏她的脸,瞧出是她自己咬的。

温初弦睫羽轻颤,委屈地掩了掩衣衫,躲到床角深处。

灯烛的明光源泉下,谢灵玄眉眼含有欲色,恰似一池春水,凝视于她,多情却又无情。他柔声安慰她,“对不住,今日酒喝得有点多,是我粗鲁了。”

放了一句软话,他便自然而然地靠近她,将她从床角带了回来。温初弦被他揽着,如被一片轻缓的羽毛携带,可他又说了句忒恶忒恶的话,“……不过下次,你要是再敢用这种办法逼我停下,我就把你舌头拔下来。”

温初弦头皮发麻,随口扯谎道,“我小日子来了,没法……”

谢灵玄哦地尾音上扬了声,“真的假的?”

他将她放开,平视于面前。

“那解开亵衣来,我看看。”

温初弦难堪,别说她没来小日子,就算小日子真来了,也不能宽衣解带给他看啊。

她忍耐极大的屈辱,怒目而视,“变-态,你还是不是人?”

谢灵玄鄙笑,慢慢品咂,“骗我,是吧。”

他起了玩的兴致,懒洋洋地靠在身后软枕上,“娘子若不愿,我自然不会逼你。只消得你把外袍递了给我,我去书房就寝便是。”

他现在衣袍还半褪未褪着,漆发垂着,醉眼迷旖,一副轻浪样儿。

温初弦不齿连连,哼了声,抬手欲将地上的衣袍拾了给他,却听谢灵玄说,“叼。”

他淡淡开口恰如和煦的柔风和溪流,其含义却拮据傲慢,不堪至极。

那串檀香佛珠,还套在他手腕上。

呸。佛相蛇心。

温初弦羞愤道,“你做梦。”

谢灵玄报之以欢洽一笑,将她重新勾过来,“那娘子就乖乖陪我睡吧。”

他放诞无礼地捏了她一下,是对刚才她反抗的惩罚。温初弦似被圈在藩篱里的猎物,一旦入了他怀中,就傀儡一般被谢灵玄掌控,无能为力。

她唯有牙齿还是自由的,便又蓄意咬起舌头来,血腥味再次弥漫在两人的吻间,格外煞风景。

谢灵玄一凝,厌恶地掰开她的嘴,甚是不喜欢,“跟你说了不许再咬,你非要咬是吧?”

温初弦反唇相讥,含有挑衅之意,“那是我的牙我的舌头,你管得着吗?”

谢灵玄气得笑了,“伶牙俐齿。”

他是个最不讲德行的人,今晚既傍上了她,不讨得些好处,哪能清清白白地放过她。

温初弦一则憎恨他,不愿与他肌肤接触,二来也实在拍疼,他眼下已然不悦了,必然会变本加厉地磋磨她一宿,这要是由得他,她骨髓还不都得被熬干。

走投无路之下,温初弦忍辱负重选择了另一条路。

她定了定,真就用洁白的牙齿叼住了他外袍的一角……牙齿也沾了他衣摆上那柔韧深幽的旃檀味儿,义无反顾地甩给他,“滚。”

她这一下力气甚大,灯火昏暗中谢灵玄又无甚防备,竟被外袍给盖住了头。

他扯下外袍来,泛起些嗔意,双手不留情地一抓,便将她两只细若水葱的玉臂给剪了,“你真不想活了?”

平心而论他的压迫感还是很大的,是那种似邪非邪的危险感。温初弦本能瑟缩了下,却还是鼓足勇气催道,“我已按你说的,将外袍给了你,你赶紧信守诺言走开。”

——却没敢再用滚字。

谢灵玄的目光被烛火映得潋滟,冰凉柔腻地说,“原本是那么打算的。但对不住,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温初弦悔怒交加,她怎么忘了,他本来就不是玄哥哥那样守诺的正人君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残忍乖僻之徒,怎会把守信这种事放在心上。如今两件便宜,却都被他给占去了。

当下她故技重施,又要去咬舌尖,好制造些腥味来恶心他,可谢灵玄却顺手抓起了旁边的外袍,便就是她刚叼过来的那件,勒住了她嘴。

温初弦惊慌失措地发出呜呜模糊的声音,想逃,谢灵玄却哪里容她,松松垮垮地将她手臂拢住了。

她的身体原本可以再灵动轻盈些的,可双脚上偏偏被他装了那么一副累赘,虽然小巧精致,但毕竟也是银打造的,颇有重量在的……导致她的动作迟滞了不少,被他轻而易举地捉擒。

这下温初弦再没法咬舌尖,也弄不住他讨厌的血腥味来了,只得被动地承受他给予的一切。欲反抗,那点反抗的力气却宛如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可以忽略不计了。

温初弦空瞪着他,那绝不屈服的目光中,释放出千万根毒箭,仿佛把他戳成了筛子。她怨恨地扭着身体,嘴巴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看来命数已定,任凭今晚如何钻营,她都难免要膏于他手了。

她开始呜呜呜哭起来,一颗颗冰豆子顺流而下。然这一招却也不管用,谢灵玄毫不理会,冷透心肠继续施为。

他颇为遗憾地刮着她清透的眉骨,“娘子今日偏要作怪,碰不得你朱唇了,着实可惜。明日待我下朝归家,可要双倍补回来。你给我好好记着。”

温初弦眸底含了几分哀伤,不再那么强硬,如个被猎网兜住的小鹿般,那么无辜恭顺地乞求他。

谢灵玄忽略,无情吻向她的眼睛,她那咸咸的泪水,倒成了他的佐餐品,让这个夜晚更加多姿多彩。

眼前之人,就是一个软硬不吃的可憎东西。

温初弦算是摸明白了。

她如掉进深坑里,不见天光,有谁可以救救她呢?

本朝律法对女子极为不公,女子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夫君死了也要守丧三年,改嫁被视为不耻。

她去官府告谢灵玄,即便告成功了,自己也要先吃几年的牢饭,更遑论谢灵玄是高高在上的朝中右相,天子第一信臣,只手遮天,她根本就告不赢。

跟他和离,是决计不可能,想都别想的。

唯一的办法,或许就是私逃。

正如上次在静济寺中闪现的念头一样,只要她走出垂花门、离了谢府,遁入那深山老林中,天下那么大,任凭谢灵玄是神仙也绝摸不到她的一片衣角。

但是,这同样是一条充满荆棘之路……

她忽然想起了今日的那位话本先生。萧游看她的眼神非同一般,她能感觉出,他对她有不比寻常的感情。

然萧游是可信的吗,他又是否愿意,冒着性命之虞,将她给带出谢府去?

温初弦陷入自己的思量中,谢灵玄咒骂一句,动作微重,将她给带了回来。

他旋即灭了灯。什么忧伤哀伤,都被吞噬在一片黑暗和狂叮滥当的铃音里。

也唯有天边的一片月,静谧皎洁如斯。

作者有话说:

注:‘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出自唐代张籍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