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时节,初阳照在去年残余的积雪上,春水顺着低垂的檐角潺潺而流。蔷薇藤蜿蜒爬上大户人家的外墙,给灰沉沉的砖瓦平添一抹明净的翠绿。

天色微明,辅国将军家的大娘子何氏带着她的三个女儿前去谢府,探望前几日落水受寒的谢家大哥儿。

两家是世交,门第差不多,素有秦晋之好。如今儿女们都长大了,若想下一辈继续攀姻,这些礼节性的走动可少不了。

何氏叮嘱自己的女儿,“待会儿见了长公主和谢公子,要规规矩矩地问礼请安,笑不露齿。你们爹爹再三叮嘱,决不能在谢公子面前丢脸。”

长女颔首允诺。

次女却小声嘀咕,“母亲这话该说给初弦才是,除了她蠢笨,还有谁会丢人?”

温初弦正静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听见自己的名字,默默地说了一句,“我也不会丢脸的。”

何氏内心微觉不悦。

她亲生的女儿只有沅姐儿和沁姐儿两个,这弦姐儿乃是温老爷在外生的,亲娘是个扬州瘦马,何等微贱。如今那烟花女子死了,温老爷便将弦姐儿寄养在她膝下。

若非不得已,这次来中书府,她必不会带这么个不干不净的瘦马之女来,使自己两个女儿蒙羞。

何氏训道,“你们晓得便好。今日无论谁犯了错,丢的都是整个温氏的脸。”

话虽是对着三个姐儿说的,目光却独独落在温初弦身上。

温初弦眉目低了低,假装没有听见。

片刻马车停下来,谢府已经到了。

小厮二喜早已在门口守候,一路将温家母女引入垂花门。

谢氏不愧为相府门第,门庭雅致,楼阁清丽。越过小拱桥后,处处可见鹅颈长廊,精雕细琢。这才初春,廊外便移植浅色素馨、茉莉,简约而不媚俗。

两家平常也时有走动,这些景致何氏早已看了无数遍,却还是看不够。越看越羡,越看越叹。

谢家本就是代代为官的诗礼簪缨之家,大公子谢灵玄尤擅诗文,十八岁时就被先帝朱笔钦点为探花郎,晋翰林院的编修,可谓是才高八斗。

三年后,谢灵玄成为东宫太子太师,专事教□□。太子践祚后,感念他的授业之恩,越级拜为中书令。

可叹这位谢家郎君,仅仅二十三岁的弱冠之龄,便已是朝中位极人臣的右相了。

反观温氏自家儿子,却只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轻骑校尉。温家本来和谢家门第相当,却因为谢家这位长子,被狠狠地比下去了。

如今谢灵玄还未成婚,联姻的念头在何氏心头蠢蠢欲动,挥之不去。

无论沅儿和沁儿哪个女儿嫁了他,都是门极好的亲事,都能光耀温氏的门楣。

何氏不想放过这好机会,又把自己的两个女儿拉过来,附耳再三叮嘱了几句。

温初弦见何氏母女在说话,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近前。温家三女虽表面上平起平坐,亲疏到底不同。

长廊中微风吹拂,夹杂着淡淡的清芬。她百无聊赖,故意放缓了脚步,一枚月白的梨瓣落在她肩头,她轻轻拾下来,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香中带着微微的苦。

谢家的主母乐康长公主已在前厅等候,见温家母女过来,双方亲亲热热地见了礼。

温家两女上前,长公主见姑娘们出落得亭亭玉立,喜之不尽。

“沅姐儿和沁姐儿都长这么大了。”

何氏附和道,“是啊,岁月催人,沅儿都十七了。玄儿今年也二十三了,正是好时候。”

长公主蔼然拉着长女温芷沅的手,正欲好好打量,却先瞥见身后的温初弦。

她愣了片刻,“这是……弦姐儿?我都不认识了。”

何氏陪笑道,“都是膝下女儿,不好厚此薄彼。”

温初弦循规蹈矩地过去见了个礼,长公主点了下头,没多说什么。

她从长公主眼中看出了规避之意,默默退到一边去。

温家几个女儿中,温芷沅知书达理,温芷沁明丽可爱,温初弦却因为生母的缘故颇受白眼。

其实长公主原是个要脸面的人,不会因为出身刻意苛责一个小姑娘。

只是谢公爷和温老爷在年少时有一次吃醉了酒,互相约定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和儿子结为夫妇。

后来温老爷无意间和一个瘦马娘子先鼓捣出了庶女儿,按照当初的婚约,温初弦理当和谢灵玄结为夫妇。

长公主心比天高,如何能容忍自己淡星孤月般的儿子娶一个贱籍之女?缘此故才对温初弦多了几分嫌避。

这桩糊涂的婚约,乃是一时酒后之言,将来必得寻个由头解掉的。

谢家既不承认这婚事,温家也不想认。

温老爷和何氏一心想让谢灵玄当嫡长女沅儿的女婿,此番探病,何氏破例带着温初弦来,就是存了退婚的意思。

温初弦对谢灵玄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少时。

那时也是个香雪如海的初春,谢温两家的子弟一块上家塾。她启蒙晚,三岁才开口说话,六岁之前又跟着亲娘四处流浪,对家塾中夫子讲的《诗经》《左传》如听天书,甚至连毛笔都拿不好。

所有人都嗤笑她,唯有谢灵玄一人肯静下心来教她。

谢灵玄那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字已写得极好极好。他握着她的笔,饱蘸墨汁的狼毫游走在宣纸之上,唇角染着少年人不知膻腥的笑,问她“会了么?”

温初弦当时点头。

他是唯一拿正眼瞧她的,是最纯善有德的君子。

知慕少艾的年岁,人人都有慕美之心。其实她根本一点也没会,她的所有目光都被光风霁月的他吸引去了。

那时候她管他叫玄哥哥。一别数年,他竟已是名满长安的右相郎,说起来还真是令人唏嘘。

一行人今日是来探病,何氏便顺理应当地问起了谢灵玄。

“我听说玄哥儿前些日子在澜河走公务,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如今可大好了吗?”

澜河水急,白浪滔天,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长公主一提这事便老泪纵横,“玄哥儿原本是去澜州巡察一桩案子的,谁料遇上了匪人,落了水。好在有护卫相救,保住了性命,却染了一场风寒,这几日都在家中静养。这事报了官府,可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何氏闻言亦悲,脸色低沉。

记忆中,谢灵玄是不会凫水的。

“我去瞧瞧玄哥儿。”

长公主见几个姐儿都在,男女有别,若是前去内院探看,多有不便。

“哪有长辈探看后辈的道理,夫人且坐着吧。如今他身子已好了七-八分,我派人把他叫来就是。”

何氏很快明白了长公主意思,应了句好。

长公主看向温家的女儿,又道,“你们世兄还带着病气,仔细染了给你们。不若到屏风后面去?也是能说话的。”

谢家是高门大户,家规森严,对男女之间的约束自然也是一等一的严格。温家的女儿们既没嫁,谢家郎君也未娶,怕传出什么闲话来。

温初弦随着两姊妹站到了屏风之后。那是扇黄花梨的轻罗小屏风,其上绘以淡墨的山水虫鸟,精致是精致,视线却也被挡得厉害。

不一会儿,听得一阵轻稳的脚步声。

温芷沁性子急,有些不甘,垫起脚来想看看那神仙世兄是副什么模样,却被稳重贤淑的长姊温芷沅拉住了。

温初弦也忍不住去瞧,只能隐隐绰绰地看到一个虚影。映在屏风上的清辉只是微淡的白色,可猜得来者身着雪衣襕衫。

那影子的主人开口说,“母亲。”

声音宛若青石入水涧的清幽,并不怎么像一个伤寒卧病之人。

温初弦恍惚,记忆中玄哥哥的声音仿佛不是这样。不过久别经年,他已及冠,嗓音自然该有变化。

她想寻些适当的词来形容他的声音,想了半天,只觉得玄哥哥的声音是极好听极好听的。

长公主道,“这是辅国将军家的伯母和二位世妹,你来见个礼吧。”

谢灵玄浅拜了下何氏。何氏受宠若惊,她无诰命在身,只是个深庭妇人,靠着人情才被称一句伯母,怎么担得起当朝右相的拜见,忙起身还礼。

谢灵玄却淡淡止住,安慰道,“伯母不必如此见外。”

何氏又惊又喜,前些年见谢灵玄,还是个读书成痴的板正郎君,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木讷;如今不过几年工夫,他谈吐举止便如此和光同尘,不愧是入了官场、在天子面前历练的人。

何氏一时心悦,让谢灵玄做女婿的心思越发强烈,便叫屏风后的温芷沅道,“沅姐儿、沁姐儿,快向你们世兄问安。”

三女齐声问安。温芷沁噘着嘴,只想把这碍事的屏风推翻了去。温芷沅脸上亦染了些浅红。

“世兄安。”

谢灵玄的神色无从得知,只是他的嗓音是疏离又柔淡的。

“二位妹妹安。”

温初弦被屏风挡住,又被沅沁两姐妹挡住,从这个方向看谢家郎君 ,如同遥远天空上一颗星的虚影。

她微闭双眼,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是旃檀,充满禅意的旃檀香。

玄哥哥本是儒家的得意门生,许久不见,他开始信佛了吗?

她鼻头有些酸,一时好想和他说说话,问问他,从前他教她写的那些千家诗,还记得么?

长公主因着那桩糊涂婚约,不想儿子和弦姐儿多接触,见问安也问过了,便欲打发几个姐儿出去。毕竟那桩婚事是秘密,目前还只有两家人自己知道。

却在此时,谢灵玄主动提及,“弦妹妹也安好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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