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涯宗在几百年前还是个不出名的小门派, 后来不知怎么跟仙盟搭上了线,有天界在背后撑腰,便在这林林总总的仙门之中拔地而起, 成为人界四大仙门之一。

雪涯宗每十年才开一次山门招收新弟子,人界许多修仙世家都挤破了头的想把自家孩子塞到宗门里,是以每次开山门,前往雪涯山的人能从山顶排到山脚。

每到这种时候, 雪涯山就极其热闹, 山脚下卖各种灵丹妙药, 仙兵利器的层出不穷, 数不胜数, 俨然像是搭建了一个人间闹市, 将周围堵得水泄不通。

不论是谁家的大小姐大少爷,兽车都要停在山下,徒步上山。

一来是雪涯宗美其名曰要考验弟子们向道的决心, 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才显得心诚;二来是人实在是太多,若都坐着兽车上山, 会造成人满为患的困境。

开山门半个月的时间, 没有一辆兽车上山,但今日是例外。

只见熙熙攘攘的山路上, 拥挤的人潮被生生劈开一道, 一辆银灰色的兽车在其中缓慢地行驶着上山, 引来诸多怨声载道。

这兽车也并不着急,像是极有耐心一样,将人群分成两边, 从一堆抱怨声中走过去。

“多少大族子弟都没坐兽车上山, 凭什么这人就这样特殊?”

“这是谁家的人, 这般嚣张,雪涯宗肯定不会收的吧?”

“今儿也太晦气了,早知道明日再上山!”

兽车无人驾驶,灵兽闷声不吭地走着,车里的人也像是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从外面看还以为是一辆空车,但车轮留下的车辙印不浅,显然里面不止坐了一个人。

雪涯山的山顶日头高悬,秋光灿烂。

平坦辽阔的地上,一座极为高大壮阔的朱红巨门就跃然于眼中,门前是一座巍峨的石像,两边排列着雕刻着繁琐纹理的石柱,最前头则是一座两人高的碑牌,用赤红的颜色书写着:雪涯宗。

门前十几丈的距离,有不少身着海棠色衣袍的雪涯宗弟子分列开来,摆着十几张桌子,所有上山的人都站在桌前排队,期间穿梭着红衣袍弟子维持秩序。

原本井井有条,但这样一辆兽车徐徐走来的时候,立马就将秩序打乱了,为了给车让出道路来,排好的队伍散成一团,顿时就变得混乱。

几个维持秩序的雪涯宗弟子见状立即面色一变,纷纷朝着兽车围过去。

兽车不允许上山,这是雪涯宗定下的规矩。实际上一些真正来头大的弟子,一早就被亲自接到了雪涯宗,凡是要自己上山拜仙门的,说白了就是量级不够,必须要遵守雪涯宗的规矩。

不一会儿,雪涯宗弟子就围在车外,一人敲了敲窗框,“下来下来。”

话音一落,车帘就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掀开,继而金衣少年从里面探出来,发上的白玉簪经日光一照,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所有人的眼睛都晃了一下,就见这模样俊美的少年下了车,站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他倒是半点没有扰乱秩序的自觉,扭动着肩胛筋骨,伸了个懒腰转头对车厢道:“到了,下来吧。”

只见车厢静了片刻,车帘又被一只嫩白纤细的手撩开,这回探出个模样极为精致的姑娘,杏眸如波光粼粼的水面含着光,耳垂的金黄色挂饰添一抹极亮的色彩,衬得她看起来乖巧又可爱。

金衣少年冲她抬起手,似要撑她一把下车,却见这模样软糯乖巧的姑娘双眉一压,立即变得凶巴巴的,一把拍开他的手,怒道:“少给我献慇勤,你今早偷吃我两只烧鸡,两条烤鱼,这账还没算清!”

牧风眠收回手,虽然这句话在路上说三四遍了,他还是重复道:“我没有。”

这十分招摇的,硬是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上山的兽车,里头坐着的正是牧风眠和宴星稚两人。

从桃城到九星城的距离虽然远,但叶檀的这灵兽跑得很快,几乎不用休息,日夜兼程不过五日的时间,就到了九星城。

这五日里,几人相处的并不和谐。

牧风眠倒是还好,背上的伤被神农玉抑制缓解之后,他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多了,也不会动辄就一脸疲惫地躺着靠着睡觉,偶尔会与骆亭语闲聊两句,像是久别重逢,但是关系又不大好的朋友。

跟师镜却很少说话。

主要是因为二人关系太近,只要开口闲聊很容易唠起从前,让宴星稚听出破绽,于是两人干脆就不交流,眼神都很少对上。

师镜整日沉闷的很,跟牧风眠不说话,跟宴星稚又没话说,骆亭语他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像块木头似的往车厢角落一戳,一坐一整天都不动。

至于宴星稚,她则是看谁都不爽,不是闭着眼睛睡觉,就是吧唧吧唧吃着肉,谁也不会主动去触她的眉头。

骆亭语属实是夹缝生存,不敢在宴星稚面前提从前的事,除了牧风眠偶尔与他说话他才会回答,大部分时间都是把自己缩成一团,以免这三人任意一个看他不爽,跟他过两招。

所以这五日的路程,四个人大概都不是很舒心,一到了九星城,师镜和骆亭语就下车走了,牧风眠和宴星稚则继续坐着车往山上去。

叶檀在临走的时候对自家灵兽下令,是把他们带到新入门弟子的集合处,忘记了兽车在这段时间不能上山的禁令,而宴星稚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有了这一出闹事。

两个人压根没注意车外的情况,今早师镜和骆亭语走的时候,顺走了烧鸡和烤鱼,宴星稚将这笔账算在了牧风眠的头上,与他置气了大半天。

牧风眠道:“我真的很冤枉。”

宴星稚跳下车,将头一扭,摆明了不相信他,打眼看了周围的一圈人,疑惑地拧眉,“这么多人围着我们干什么?”

雪涯宗弟子见他们注意到自己,便上前语气不善道:“宗门的规定,兽车上山拜仙门是为诚心不足,宗门不收,还请二位另择高门。”

宴星稚瞥他一眼,“何以坐车上山就诚心不足了?”

“修仙任重而道远,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不可走捷径贪图轻松。”那人搬出大道理训话。

若真是寻常拜仙门的弟子也就罢了,但面前的这两人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生来的天赋让他们在同辈之中遥遥领先,出类拔萃。

宴星稚轻哼一声道:“只有天资愚钝的人才会一步一脚印。”

牧风眠很赞同地点头。

这话无疑是得罪了一大批人,当下对他们的嚣张做派十分看不惯,杂声议论着。雪涯宗的外门弟子也脸色不好看,强硬道:“既然姑娘不认同宗门的戒律,那就请回吧,雪涯宗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宴星稚眯着眼朝那座高大的门处看了一眼,心想这话倒是说的没错,若不是为了回天界,这破门派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眼下还是要进宗门的,宴星稚没有与他争执,用下巴一指,指使牧风眠来解决这事儿。

牧风眠就指了下拉车的灵兽:“好好看看,这兽车你们就不眼熟?”

几个雪涯宗的弟子一听,还真上前细细将兽车打量,忽而发现灵兽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红绳,绳上坠着吊牌,被藏在长长的皮毛里,乍一看没人发现。

有个弟子将吊牌拽出来,就看到上面雕刻着雪涯宗的门徽,反面是一个大大的“叶”字。

几人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面容同时一怔。

叶檀并不是经常坐着兽车下山,是以这些外门弟子没怎么见过这兽车,但只有雪涯宗的内门弟子才有这种印着门徽的灵牌,而内门也只有一个姓叶的师姐。

内门与外门弟子的地位差别巨大,更何况还是长老手下的亲传弟子,几个外门弟子只对视一眼就权衡了利弊,齐齐排开,冲宴星稚与牧风眠两人躬身作礼,态度极度翻转。

旁人都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两人就被弟子们簇拥着来到了队伍的最前头,连排队都免了。

兽车被其中一人牵走,其他弟子纷纷上来将队伍恢复,继续维持着秩序,将那些愤愤不平的言论无视。

不公平?那也没办法,出身决定地位,世间本就没有公平一说。

宴星稚和牧风眠两人被领到队伍的最前头,堂而皇之地插队,引来诸多不满,连带着看向两人的目光里也带着嫌恶。

以前在上三界的时候,牧风眠好歹还守点规矩,宴星稚就完全无视规则,在她那里从来没有排队一说,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她转头,杏眸一扫,从纷乱的议论上滑过去,周围立即噤声一大片。

尽管她顶着一张软糯无害的脸蛋,但眼神确实实打实的凶恶,具有足够的威慑力。

“怎么回事,这里为何这般吵闹?”前头横插来一道声音,在这安静的空档显得很明显,往前一看,就看见四个海棠红衣袍的人往这走。

雪涯宗的弟子统一穿红色衣袍,内门和外门颜色相同,但做工以及纹样就差得远了。内门的弟子但是远远看着就能瞧出衣料的华贵,往阳光下一照红色的丝线之中还泛着华彩,衣襟袖口袍摆都绣着精致的花纹,每个峰的都不一样,加之一些环玉禁步佩饰和头上的银冠,一眼就能看出地位差别。

四个内门弟子一出现,所有外门弟子皆站起身面朝着他们低头见礼,唤道:“见过师兄、师姐。”

其中两个是眼熟的,分别是师怜雪和崔裘元,另外两个男子则眼生,面容都是二十七八的样子,长相平庸。打头的那个负着手,走到面前来才点头应声,端足了架子,目光在宴星稚和牧风眠身上晃了一下,耷拉着眼皮道:“什么回事?”

一个外门弟子上前,小声道:“潘师兄,这两人是被叶师姐的兽车送上来的,是要拜入宗门的新弟子。”

潘济一听,当即拧起眉毛,眼神变得锋利起来,往宴星稚脸上刮了一下,嫌恶道:“谁给她的权利将兽车行到山上来?这两人姓甚名谁,家出何处都问清楚了吗?”

说着就朝宴星稚问:“叫什么名字?”

宴星稚看着她,下巴轻扬,眸中的一股子倨傲不经意流露出来,对于这种人,她连生气的情绪都懒得施舍,刚想张口说话,就被牧风眠给截住,“她叫梅辛柑,我堂妹。”

宴星稚偏头瞪他一眼。

“你呢?”潘济把目光移到牧风眠的脸上。

“他叫梅辛费,是我堂弟。”宴星稚也学他抢答。

潘济的脸色一沉,“究竟是兄妹还是姐弟?”

“兄妹。”“姐弟。”

两人异口同声。

潘济怒声喝道:“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可以随意嬉闹玩笑?不想拜仙门就下山滚蛋!”

“不想拜谁会跑这山上来?”牧风眠摊开双手,一派无辜的样子,“我们可是从荒雷城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也花光了盘缠,可不想败兴而归。”

正说着,后头的师怜雪和崔裘元也跟着走过来。

崔裘元在桃城那会儿就看宴星稚不爽,这会儿见是他俩,脸色也不大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拆穿两人堂兄堂妹的说法。

师怜雪在潘济身边站定,含着秋波的眼眸望向他,说道:“潘师兄,这两人我和崔师兄曾在回宗门的路上遇到过,他们的确是从荒雷城来的,许是因为叶师姐因事绊在桃城,所以才将兽车借给他们用的。”

她一开口,潘济的神情就缓和很多,对她露出一个笑来,说道:“既然刁师妹也如此说,那我便放心了,叶檀行事毛毛躁躁我信不过,所以才多问了两句。”

崔裘元轻蔑一哼,说道:“叶檀就算是将他们送来又如何?能不能留在宗门要看他们有没有入道的天赋和机缘,年龄这般大的,大部分都是当天来当天下山。”

他语气虽然不好,但说的也是事实,开山门之后上山的人虽然多,但大部分能留下的弟子也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年岁越往上,即便是天赋再好也错过了入道的时机,与仙门无缘。

十五岁往上能留下来的,少之又少。

但这些对宴星稚和牧风眠两人来说没用,他们能来,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留下。

她抬头看了眼秋日,面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说道:“那就快点吧,别浪费时间了。”

潘济又挑出她的错处,“进宗门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尊师敬长,你这种态度,岂是来求道的?”

宴星稚耐心耗尽,冷冷瞥他一眼。

她的眼神有一瞬迸发了令人胆寒的冷意,直直冲着潘济而去,当即将他震住。

牧风眠用手轻轻撞了一下她的手背,将她从烦躁的情绪中拉出来,说道:“好像是在桌上那颗球上测试。”

宴星稚将视线转过去,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个木盒架子,架中是一个白晶石一样有些透明的圆球,从外面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但方才瞧着别人排着队将手放上去时,圆球发光时人就会被留下来,没发光的人就下山。

这法球能测两项,一项是种族,一项是天赋。

雪涯宗不收妖族,哪怕是半妖血脉,也能被测出来,一律拒之门外。

牧风眠有样学样,将手覆在球上面,所有人的目光同时移过去,盯着法球。

只见片刻之后,法球就亮起光芒,光华慢慢凝聚,显露出一个字来,离得近的人伸头一看,赫然是个“神”字。

这个字就浮在法球上,明明白白清晰可见,抽气声响起,所有瞧见的人都脸色大变,露出难以置信神色。

牧风眠也意识到这法球的作用了,在更多人看到之前,一下将手缩回来。

潘济几个大步上前,惊得声音都粗了很多,“怎会如此?是不是这个法球出问题了?快换一个过来!”

身旁的小弟子连忙动身跑去另一张桌子拿法球,期间潘济忍不住又细细打量牧风眠,只觉得他细皮嫩肉,瞧着像是世家用富贵宠出来的少爷。

牧风眠这张脸,与他本身的面容又几分相似,只要是上三界的熟人单是靠这一个“神”字,就能怀疑出他的身份。但是这些凡人出生也才几十年,又怎么会可能见过牧风眠的脸,更不会相信会有神族出现在拜仙门的弟子之中,所以理所应当的认为是法球出了问题。

很快新的法球拿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牧风眠再一次伸手覆上去,只见法球的光芒如方才一样慢慢凝聚,只是这次显露出来的,是个“人”字。

周围人这才同时松一口气,潘济脸色稍霁,摆了摆手,吩咐道:“入门测试合格,记录在册。”

外门弟子连忙拿起笔来,询问牧风眠的姓名和出处。

宴星稚也学着他覆手,这次法球没出什么意外,也老老实实地显出个“人”字,与牧风眠一起顺利通过入门测试。

让潘济和崔裘元这种等着看笑话的人吃了一瘪,眼睁睁看着他们以“梅辛柑,梅辛费”这两个名字被记上册子,而后跟随着入选的弟子往另一处山峰而去。

走出一段路,师怜雪就从后面追上来,边跑便小声唤道:“梅公子……”

牧风眠随口一说的名字,扭脸忘了个干净,压根不知道这声“梅公子”是在叫他,低着头与宴星稚争得正起劲儿。

“凭什么我是你堂弟?按照年龄来算,你应该比我小,当初你在苍山破封时,我已经有七岁了。”牧风眠说起当年,他现在还记得那会儿苍山金光大作,白虎神族唯一留存的纯种血脉现世时引起的异象,上三界处处都是议论此事的人,直到她去了仙界,风波才渐消。

“那按道理来讲,我其实已经有九万多岁了,我是上古时期出生,只不过被封印了这些年岁而已。”宴星稚拿出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来。

“不能这么算,你被封印之后,生长完全停止,也没有任何意识,与一块石头无异,那些年岁不作数。”牧风眠道:“如此说来,这一千多年也不能作数,所以算下来,是我比你大一千多岁。”

宴星稚哼一声,“可笑的言论。”

然而却找不出话来反驳。

她虽说是生于九万年前,但有记忆伊始,就是在破封的苍山,后来死的这一千多年也是没有任何意识的,所以牧风眠说大她一千多岁她还真不知道怎么理论。

于是耍赖:“我不管,我就是九万多岁。”

牧风眠道:“你就是我堂妹。”

两人边走边说着,师怜雪连喊了好几声都被无视,加快脚步赶到牧风眠的身边来,微微提高了一些声音引起他的注意,“梅公子。”

牧风眠一听这声音就头痛,转头一看果然是她,心中纳闷的很。

怎么这师怜雪当初在上三界,因着他的身世,天赋和声誉,对他穷追不舍也就罢了,为何到了凡界被洗尽了记忆,还揪着他不放?

宴星稚幸灾乐祸一般摇头晃脑,“这个就叫缘……”

话还没说完,牧风眠就在她白嫩的脸颊上捏了一下。

力道不重,动作就显得有些亲昵了,若是放在兄妹身上倒也合适,但两人并非真的兄妹。

宴星稚杏眼一瞪,脸上还残留些许被捏的感觉,她气得一龇牙,往牧风眠的脚上重重踩了一下,而后转身大步离去。

牧风眠看着她气冲冲离开的背影,眼底**起浅笑,指尖似乎还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脸蛋。

一转脸,又看向师怜雪。

不管是在仙界还是人界,师怜雪的性子都没什么太大变化,她总是非常有耐心。在仙界的时候,她寻到牧风眠面前来,即便是牧风眠故意晾着她与旁人说笑打闹,她也能泰然在旁边等着,直到牧风眠将视线转到她身上。

所以怜雪神女苦恋风眠神君的故事传遍上三界,让很多人为之动容。

却鲜少有人知道师怜雪的真面目。

如今师怜雪变为凡人,被洗尽了记忆,已经忘记了她的神骨是弟弟师镜亲手打断的,也忘记了牧风眠曾明明白白向她表达过憎恶。她仍用那双看起来相当无辜的眼睛凝望着他,企图用纯良美丽的外表来包藏内里那颗肮脏不堪的心,骗过所有人。

牧风眠思绪飘得有些远,一时没注意,漫不经心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师怜雪面容染上一层薄红,心中悸动不止,说道:“梅公子,听闻后来桃城中死了不少妇女,你们可有查到什么眉目吗?”

“你很在意?”牧风眠反问。

师怜雪被问得怔了一下,神色如常道:“那日我和师兄走得匆忙,没能在桃城出一份力,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牧风眠敛着双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身边的那些人一样,都是好骗的傻子?”

师怜雪的笑容一僵。

宴星稚往前走了十来步,再回头一看,就见两人一人仰头一人低头,正在对视,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哼声,扭头离开。

牧风眠就这么从风声,鸟啼声,流水声,还有身旁来往众人的兴奋谈笑声中听到了这一声轻哼,尾音上扬,是专属于宴星稚的音调。

他没忍住,唇角抿出个笑,如灿阳下落在荷叶上的晶莹水珠,亮得让人心尖一烫。

师怜雪目露痴色,用着温柔的声音不动声色将话题转移:“梅公子,你初来雪涯宗,对这里的路都不熟,就让我带你过去寻住处吧?”

牧风眠的笑容只有一丝改变,立马就变得冷若寒霜,对她道:“别来烦我。”

声音冷得如腊月深潭,让师怜雪从骨子里都泛起寒意来,面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

他说完之后便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走,将满脸难堪的师怜雪撇下。

这些通过入门初试的人统一住在北七峰上,与雪涯宗大门的这座山峰相隔咫尺,中间用一个长长的吊桥连接。桥上云雾缭绕,往下是一眼望不到地面的高度,许多人走在吊桥上摇摇晃晃,铁链撞击的声音哗哗不绝于耳。

北七峰上修建了很多简易木房,供入选的弟子们居住。

他们每日都要去大殿之中学习入门的基本法诀,来激发自身的天赋,以一月为期限,一月之后雪涯宗便有一场试炼,那时才是决定能否进入雪涯宗的关键。

就算最后没能通过试炼留在雪涯宗,但能在这里住一个月修习法诀,对于凡人来说也是幸事,是以从吊桥上过去的人都难掩心中的喜悦之色,处处都洋溢着笑声。

尹祺早在几日前就被宋轻舟拎来了雪涯宗,也不知道这挨千刀的表弟是用了什么方法,将他的外貌变为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半点破绽都不露地过了雪涯宗的入门初试。

这几日他被宋轻舟烦得够呛,连做梦都想着逃跑,但每每看到宋轻舟带着笑的脸,总觉得藏着一股莫名的威胁,让他硬生生遏止逃跑的念头。

宋轻舟要他每日都在吊桥的另一头守着,说宴星稚和牧风眠二人肯定会来这里。

他将尹祺变为姑娘的原因,就是因为男女不能同寝,他要尹祺故意去与宴星稚拉近关系,到时候住在一间房之中方便套话和打探消息。

尹祺自然是千百个不情愿,嘴角都要耷拉到下巴处,但又怕宋轻舟动手揍他,只得忍气吞声,一连好几日都守在吊桥的另一头等着。

他蹲坐在石头上,动作凶狠地拔着地上的草,嘴里骂骂咧咧,“什么表兄表弟的,绵里藏针的笑面虎,我要是有你这种表弟,我倒着把卜算神法背一遍!”

下午正是太阳强烈的时候,虽然已是秋日,但顶着大太阳一直坐着,人也受不了。尹祺为了隐蔽身份又不能使用法术,只得硬晒。

他想不明白宋轻舟为何那么固执地认为他们一定会来雪涯宗,尹祺还是头一回用万象罗盘,自己都没有几分把握。

宋轻舟却让他在这里死等着,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跑到那座山峰上去逍遥了。

尹祺越想,怨念就越大。

“我都说了烧鸡和鱼是被荀左拿走的,为何你就不听呢?我一直跟你坐在车厢里,何时吃这些东西了?”

声音从吊桥边上传来,尹祺耳朵一动,立即转头看去。

就见他等得望眼欲穿的两人竟真的出现在了这里。

牧风眠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但不大上心,语调懒洋洋的,“大不了我替他们赔给你,但你说是我偷的,我不认。”

“呵,”宴星稚嗤笑,“你嘴可真硬。”

两人从吊桥的另一头走到这一头,一直在争论这个事,牧风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翻起这微不足道的旧账,不紧不慢地反驳她。

尹祺见两人走近,暗道这是个绝妙的好机会!他按照原定计划往前两步,然后左脚绊右脚猛地往前一摔,直接摔倒在宴星稚的面前。

这一跤摔得很瓷实,砸在地上发出“砰”地闷响,姿势没摆对,下巴磕在了地上,震得他牙根到脑仁都疼起来。

宴星稚原本跟扭着头跟牧风眠争论得入神,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当场就一蹦三尺高,过激的反应把牧风眠惊得一激灵。

尹祺下巴疼得满眼蓄泪,强忍着不适抬头,从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了宴星稚。

上回在鬼市见面时,她用了幻形符又戴着面具,压根就看不清楚脸是什么样的,但这回近距离一看,顿时牙更疼了。

他想起了之前被宴星稚踢掉的两颗牙。

宴星稚低着头,疑惑不解道:“你干什么?”

尹祺心疼自己的牙,眼睛一眨落下一行泪,“姐姐,我不小心摔倒了,腿好痛,你能带我回寝房吗?”

宋轻舟给他变得模样非常娇软,眼角微微往下耷拉着,两边脸颊有些圆嘟嘟的,唇色鲜艳,像天生的口脂,落泪的时候睫毛沾了晶莹,看起来更惹人疼。

宴星稚却把眉毛一拧,张口便凶道:“站起来!”

“什么?”尹祺一愣。

这人咋那么凶?我露什么破绽了?

“站起来!”宴星稚又重复了一遍,骂道:“没用的东西!”

尹祺下一大跳,以为自己是被识破,也顾不得装了,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我……”

“摔一跤就在地上哭天喊地,像什么样子!”宴星稚一本正经地训话,“腿又没摔断,怎么就走不得路?就这点能耐还敢入道修仙?难怪人界有千年没人飞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在宴星稚眼中,凡人就好像是脆弱的小鸡崽,稍微说说话呼出的风就能把小鸡崽吹得满地打滚,这般资质比千年前的修仙凡人差得远了。

仙界那些人也是没本事,带了那么多人上仙界,也没能教出一个来,从上到下,全都是无用的废物。

尹祺莫名其妙被训,只觉得满眼迷糊,不懂宴星稚气什么。

“杵在这做什么?”宴星稚瞪他一眼。

尹祺吓得一抖,立马忘记了自己的计划,转头就溜了。

他一口气跑出老远,躲到一棵树后面,靠着树干喘气,垂头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余光就看见一双锦靴走进视线。

他心中一凛,抬头就看到易容的宋轻舟站在边上,冲他似笑非笑,“表哥真是胆小。”

尹祺生气,生硬道:“你不胆小,你为何不化成女子接近宴星稚?”

宋轻舟道:“牧风眠要更难对付,你有把握?”

关我屁事!

尹祺心中暗骂,这些事跟他又没有关系,若不是这挨千刀的表弟突然钻出来,他现在还在鬼市里,惬意地躺在自个的小店中等着客人上门送钱,何须受这罪?

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宋轻舟含笑走过来,说道:“这都是为了咱们步氏,当年被天界赶尽杀绝,表哥心中不恨吗?不想报仇?”

你要报仇,非得拉上我干什么?脑子闲出问题来了!

尹祺不吭声。

“表哥别在心里骂我。”宋轻舟声音轻柔地说:“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用我帮你一把吗?”

尹祺打了个冷战,猜测他说的帮一把不是打断腿就是打断手,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便赶忙远离这个疯魔表弟。

尹祺虽然没有好斗之心,在人界混吃等死千年之久,但宋轻舟若真是步琼音的亲儿子,那身上也是流着一半步氏的血脉,他若是张罗着为步氏复仇,尹祺断没有说不的理由。

另一头,牧风眠和宴星稚二人走一路斗一路的嘴,随着稀稀散散的人流来到一个宽广的大堂之中,里面坐着几个外门的弟子,正忙着记录入门的弟子和分发寝房牌,以及统一的海棠色服装,还有一份简略地图。

男女的寝房区是分开的,男子在东,女子在西,平日里授课的大殿和操练场地在中间位置。

牧风眠领了牌子没有走,跟着宴星稚一同前往女子寝房区,一路走过去几乎就没有男子了,全是年岁不等的姑娘,乍然瞧见这俊俏的金衣少年走到这里,一个个的都投来探索的目光。

到了寝房区,一座座房屋排列,门里门外全是女子,牧风眠往那一杵,突兀又扎眼。

“你跟着我干什么?”宴星稚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

“我看看。”牧风眠泰然自若。

宴星稚领的牌子上头写着“陆”,她按着房门上写着的字找到了“陆”号房,一推门就看到之前摔在她面前的姑娘正坐在床榻上发呆。

一见到她,那姑娘立马从**弹起来,惊讶又无措,“你,你被分到这个房间啦?”

宴星稚微微点了下头作为回应,随后目光在屋内一扫,不大满意地撇嘴。

房间不大,两张床分开摆,一张贴南墙,一张贴北墙,中间用一扇织布大屏风做阻拦,床头摆着一张矮桌。

床铺各开一扇窗,铺盖齐全,看上去倒是整洁。

想到接下来的一个月都要住在这里,宴星稚心生不满,往床榻上一坐,撩起眼皮赶人,“有什么好看的?”

牧风眠站在窗子边,胳膊往窗框上一撑,眸光点了一下尹祺,说道:“肯定要仔细看看,若是有什么人想害你怎么办?”

尹祺害怕,心虚地不敢与他对视,干脆直接倒**把身子背过去。

牧风眠笑了一下,对宴星稚道:“方才来的时候看到有食肆,要去那里吃晚膳吗?”

“不去,”宴星稚道:“我还有吃的。”

荀左先前买了好多存在乾坤袋之中,够吃很久。

“那我晚点再来寻你。”牧风眠说。

“别来烦我。”宴星稚恹恹道。

说完就像没骨头似的往床榻上一躺,闭上眼睛要睡觉。

牧风眠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说话,继而转身离开,临走的时候还合上了门窗。

房中的隔音效果还算不错,将纷闹的声音隔在了外头,房中变得寂静。

尹祺躺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了,就转头朝宴星稚看去,当间的大屏风没拉上,他就清楚的看见宴星稚好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

她能领到这个房间的寝房牌,肯定是宋轻舟暗中作祟,现如今两人已经住在同一个房中,接下来要如何与宴星稚套近乎,再进行套话以及打探消息一系列的活动,尹祺觉得需要跟那个脑残表弟商量一下。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下床,跟做贼似的走出了门,小心翼翼合上门。

门外的姑娘们交际得热闹,都是从天南海北聚到此地,又通过初选,自然都开心得不行,即便一个月后都是竞争敌手,这会儿也亲得跟姐妹一样。

有人见尹祺模样漂亮,想与他结识,尹祺却惦记着心中的事,随便敷衍两句便离开了。

他要去男子寝房区找宋轻舟,就不大方便从中间的路直接穿过去,只能从侧面饶,要经过一大片树林。

树林中没人,落了满地的黄叶,鞋子踩上去的时候发出清脆声响。

秋风有些凉爽,吹在脸上十分惬意,尹祺不自禁就放慢了脚步,优哉游哉地走着,贪这一时的安宁与清闲。

然而刚贪一会儿,身后就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尹祺早就习惯宋轻舟的突然出现,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你?”

结果一转身,赫然发现身后站着的并不是宋轻舟,而是先前离开的牧风眠。

他翩翩而立,站在枯黄的落叶之上,斑驳的日光洒在金衣上,俊美的眉眼舒展开,笑得极为和善,“找我?”

尹祺面色一僵,转身想跑,但深知跑不了几步就要被按在地上,于是硬着头皮道:“我认错了,还以为是我表兄在后面呢。”

“无妨,反正我也是专程来找你的。”牧风眠抬步朝他走过来。

尹祺吓得后退,“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你找我干什么?”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记性那么差。”牧风眠道:“我从鬼市出来也没有几日吧?”

尹祺一震,瞪大眼睛,没想明白牧风眠是怎么认出他的。

牧风眠轻抬右手,一抹红光自他散开,乘着风吹向尹祺,把他吓得连忙举起双手蒙住脸,只觉得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周围的声音全部消失。

没受到攻击,尹祺又将手放下来,就发现身边景色已变,不再是树林,而是一间小屋子中。四周空旷,唯有面前摆着一张矮桌,桌前一个团垫,一盏烛灯搁在桌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牧风眠就屈膝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长发披在身上,在烛光下犹如上等墨染出的颜色一样,又亮又顺滑,衬得他皮肤越发白净,看起来一点架子都没有。

他眯着眼睛笑,“还没想起来我?”

尹祺不知道怎么应对,不敢回答。

牧风眠倒也不急,说道:“我当年杀三头巨蛟的时候,不论砍哪个头,只要尚有一个头留着,其他头都会再生,你知道我最后怎么杀的吗?”

他问得很认真,眼眸倒映着烛光,清澈明亮,有种蛊惑人心的俊俏。

尹祺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道:“神君,饶了我吧,我真是被迫的!我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来这里的,没办法啊!是宋轻舟非要拉着我来,我不来他要杀我!”

牧风眠本就是存心逗他,随便一吓什么都招了,倒也没有继续的必要。

“我不是为这事而来。”牧风眠指了下桌子对面,“你先坐。”

尹祺感觉双腿都是软的,就着跪着的姿势一坐,战战兢兢道:“那不知神君寻我,是为何事?”

“万象罗盘还在你身上吧?”牧风眠问。

尹祺权衡了一下,心想着这东西就是他亲手给出来的,应该不会再要回去,于是点点头。

“你帮我算一件事。”他道。

尹祺愣了一下,没想到牧风眠找他是为这事。

但牧风眠的表情很认真,还有几分严肃,似乎是什么重要的大事。

尹祺不敢耽搁,赶忙拿出万象罗盘,有些紧张道:“我学艺不精,若是算错,神君莫见怪。”

“无妨,就是来找你试试。”

“那不知神君算过去还是算将来,算别人还是算自己?”

“过去事。”牧风眠说道:“算别人,是宴星稚和一个叫骆亭语的。”

“有时间和地点吗?”

“千年之前,无妄海。”

作者有话说:

牧风眠:这世上能难倒小爷的事,还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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