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总是多雨的。

言玚在呼吸声中入睡, 在雨声中醒来。

天色灰蒙蒙的,房间只挡了纱帘,光线却依然昏暗, 让人辨别不清时间。

褚如栩还没醒, 对方昨晚似乎睡得很迟, 他将自己抱上楼时言玚是有印象的,毕竟又要帮着换睡衣, 又要擦脸,过程持续了好一会,想完全不醒过来几乎不太可能。

但言玚大概是太困太累了,所以即使意识能感知到这些动作, 但眼睛却没法睁开。

他隐约记得褚如栩将自己安顿好后, 好像又去了楼下,大概过了很久很久, 才重新回到房间。

褚如栩从身后抱住他的动作轻柔,可睡衣却仿佛沾了晨露似的, 有点冰,还泛着细微的潮气。

言玚转过脸,看着褚如栩安稳的睡颜, 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早安宝贝。”他用气声轻飘飘地道着早, 仿佛说情话般温柔,却并不在乎褚如栩听没听得见。

十几岁的年纪,睡眠质量确实会比较好, 之前言玚醒得比对方晚, 那纯粹是夜里被折腾得太过火, 昨晚两人没做, 言玚的生物钟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

被他盯了半天的褚如栩, 眉头都没皱一下,依然睡得香甜,像个没有任何烦恼的幸福小孩。

想起对方这些年并没比自己好上多少的生活,言玚难免有些心疼。

真奇怪,在不够了解对方之前,言玚似乎能更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的照顾和迁就,可知道小男朋友的经历后,言玚却忽然希望对方能多依赖自己一些。

那种真正有需求的依赖,而不是为了撒娇的故意示弱。

出于本能,人总是会对可怜的事物产生莫名的保护欲,更别提现在这个对象是自己喜欢的人了。

在将一个柔软的吻落到褚如栩额头上后,言玚轻轻挪开了对方搂在自己腰上的手,为防止对方的不适应,他甚至还把自己的枕头捞了过来,塞进了褚如栩的臂弯里。

让他多睡一会吧。

言玚看着**的人,满意地笑了笑。

这两天事情杂,褚如栩陪着他跑来跑去够累的了。

直到关严了卧室的门,言玚才放松下来,自己一个人生活惯了,现在切换到这种需要互相体贴的相处模式,冷不丁还有点不适应。

但言玚心里却没什么抵触情绪,甚至是隐秘有些喜欢的。

仿佛这样的生活,才是他一直渴望着的。

下了楼,言玚终于找到了自己和褚如栩的手机。

大概是小男朋友怕临时有什么消息,会吵到他们休息,所以干脆就把电子产品都扔在楼下充电了。

手机以一种奇怪的角度侧放着,屏幕和屏幕紧密地贴碰,就如同两人睡觉时相拥着的姿势一般。

言玚甚至能想象出,褚如栩小心翼翼把它们摆成这样的认真表情。

真可爱。

他弯了弯眼角,突然就很想回到楼上的被窝里,抱着褚如栩毛茸茸的脑袋,与恋人再多依偎一会。

反正今天也没别的事情,假期就是该和喜欢的人厮混在一起浪费时间。

半分钟都没有,言玚就成功地完成了自我说服的整个过程。

他眉梢微扬,扫视了一圈,终于发现了堆积在沙发后面的购物袋。

这些生活用品还是两人从宁城顺便带过来的,但之前几天都没来得及收拾,言玚又不太想让林阿姨动这些,所以就只找了个表面看着不碍眼的地方藏了起来。

言玚刚从里面翻找出一盒套,动作就顿了顿。

褚如栩最近好像不是很喜欢戴……

思考了片刻,言玚便带着笑意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只捏出来瓶按摩油,直接揣进了睡裤口袋里。

算了,反正惯孩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况且他只在这种事情上娇惯,应该没关系的吧。

言玚边心里泛着嘀咕,边准备往楼上走,可他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放在矮柜上却突兀地响起了刺耳的响声。

是他的,不是褚如栩的。

言玚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才轻轻碰了一下电源线,原本安稳立在那的两部手机便往两侧倒了下去。

他抿了抿唇,不禁感觉有点可惜。

对面那人耐心显然不是很好,才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就好像不愿意再等下去了似的,直接按下了挂断。

言玚低头一看屏幕,难免怔了怔。

是柏鹭打来的。

昨晚他回家的路上把对方拉出了黑名单,而从今早到现在,对方竟然已经打了有三十多通了。

言玚实在费解。

柏鹭最近的种种行为,与他认知里的对方简直大相径庭。

从前柏鹭几乎不会展露多余的情绪,明面上不会因为个人喜恶而故意苛责、为难下属,不会关注在意自己的生活,更不会这样几近偏执地主动联系自己,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

但最近,这些对于柏鹭的固有印象,似乎都在以一个怪异的速度被逐条打破。

难道真是因为两人的分手?

言玚皱了皱眉。

这实在太可笑。

在一起的时候对自己礼貌又疏离,搞得跟没什么感情、搭伙过日子没什么区别,怎么分手了,看见自己和其他人亲昵后,就跟随时准备发疯一样?

他都不会觉得很割裂么?

但言玚转念一想,柏鹭一直都是有这个趋势的。

不然怎么会一边冷落忽视着自己,一边还要践行着严谨的计划试图控制自己,想让自己离不开他呢。

有病。

言玚在心里嘟囔道。

虽说觉得对方实在烦人,但他还是给柏鹭回拨了过去。

毕竟现在不一样了,他也不再是以相互慰藉的心态在和褚如栩胡闹,而是真的想与恋人发展一段尽可能完美的关系。

和前男友因为一些处理不当造成的纠葛而断不干净,这实在有悖于言玚对自己的高标准。

但他其实觉得,上次在家里那次对峙,自己已经把态度表达得够明确了。

只可惜柏鹭一直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只听他想听的、做他想做的,根本学不会换位思考,也无法坦然接受他也会失败、也会被人果断放弃这件事。

说白了,还是自己过去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以及对柏鹭在剧院那次解围的过度感激,给对方养成了不好的习惯。

言玚表情不悦地做着自我反省。

柏鹭似乎完全忘记了,他当初追求自己的时候受过多少挫。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小玚,你终于肯理我了。”柏鹭声音低哑,语气分明是冷淡的,可言玚却觉得他情绪莫名的高涨,像是惊喜,又有一丝兴奋。

言玚冷淡地直切正题道:“为什么不配合律师?”

柏鹭微微一顿,半秒后竟是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谁还是在自嘲:“不这样你会主动联系我?”

还没等言玚反应,他的下句话就变得有些阴冷,字词仿佛是从喉口挤出来的似的,满溢着恼怒:“褚净那个二儿子哄得你很开心吧。”

“能插足我们的感情,他也真有点本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那个亲生母亲身上学到的。”

言玚神色一凝,柏鹭的话语仿佛淬了毒,正正好好地往他最柔软的地方刺。

他心疼褚如栩的事情,却反手被柏鹭当成了攻击对方的利器,这实在让人有点难以接受。

“我们的事情跟如栩有什么关系?你可以自我反思,也可以随便指责我,但你都不做,你非要用这种话来中伤一个孩子,柏鹭,你就不觉得自己可悲么?”言玚一向温和平淡的语调里满溢着愠意,“再说了,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

“你的身份很正大光明?”言玚一向不在意这些,也从来不愿意用这方面的不堪来评判任何人,但这次是柏鹭挑得头,他没理由不维护自己的恋人——虽然褚如栩还在睡,而言玚也不打算让他知道这些。

他语气嘲讽:“听人说,你母亲最近搭上了你姑姑,正想方设法地从你这捞钱呢,柏总不抓紧把我们的事解决,好全身心地处理那些烂摊子,对我的新男朋友倒是挺关心。”

柏老先生去世后,柏家至今还乱成一团,柏鹭虽说看起来暂时像个胜利者,但实际上位置坐得可以说是摇摇欲坠了。

因为遗嘱里指定的继承人是柏鹭,而老先生生前却更偏向柏鸥,所以柏鹭现在既要由于「伪造遗嘱」等指责,而接受法律上的调查,还要每天面对几个兄弟姐妹姑姑小叔制造出的各种乱子。

言玚虽然不主动关心这些事,但耐不住有个厌恶柏鹭已久的姚弛,天天像晨间新闻播报一样,定时定点地给言玚推送柏鹭今天又遭受了什么折磨。

不过对方估计也没想到,哪怕在这么焦头烂额的情况下,柏鹭还能有给言玚添麻烦的闲情雅致。

“听你的语气一点也不惊讶啊?”柏鹭字里行间的怒意更盛,只不过措辞倒比刚才冷静些了,“你都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

“你又发什么疯?”言玚眉头紧锁道,“你真觉得我会在乎这个?”

“我不觉得,但我认为你也许会在乎褚如栩的声誉。”

言玚一怔,不过在短暂的思索后,他还是将柏鹭这算不上威胁的话语,归类到了「无效警告」的范畴里。

他确实在乎,可褚如栩却好像很不介意的样子,既然当事人本人都无所谓,那言玚也无所谓。

柏鹭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缓和情绪,但效果显然不尽如人意:“发给你的东西看过了么?”

言玚愈发觉得对方可笑且不可理喻,他语气平淡地说道:“如果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挽回我,柏鹭,那我觉得你可以省点力气了。”

“不管褚如栩是什么身份,不管在那个货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哪怕他真的心机很深,是他故意害死了褚千泽,我都不在乎,都不影响我喜欢他。”言玚语速平缓,云淡风轻地说着算得上盲目的话,态度却坚定得很:

“我如果是个靠分析利弊来决定自己感情去向的人,那当初你根本不会有任何机会。”

“你能听明白么?”

言玚顿了顿,继续冷漠地说道:“我们的分开不是因为任何人的介入,只是我真的对你没有感情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浪费时间,也不想在被过去那些阴影束缚着了。”

柏鹭依然不想相信的样子,他像是终于想起来,他一开始联系言玚是为了解释什么似的,不顾话题已经被他因联系不上对方而衍生出的恼羞成怒带偏了很远,依然自我且固执地试图归咎到其他事物上:“是因为那本日记么?”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对的,一定是的。

柏鹭心理雀跃着。

一定有一个原因导致言玚这么决绝离开他,只要解释清楚这是个误会,言玚就不会生气了,不会舍得放弃他们这段辛苦经营了六年的感情。

可言玚甚至都有些懒得和他继续交流了。

他只觉得柏鹭被日复一日的高压弄疯了。

对方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也根本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因为什么分开,更不能接受自己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了的这个事实。

“那本日记我已经查清楚了,完全是柏鸥找人伪造的,只是用我上学时留存在柏家的资料,模仿了我的书写和记事习惯,我怎么可能——”

还没等柏鹭急躁地完成解释,言玚便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问道:“柏鹭,你敢说真话么?”

“那本笔记是不是你写的重要么?”言玚轻轻笑了一声,同归于尽般,将他所有不想面对、疲于计较、原本打算烂在肚子里的疑问一股脑地抛了出来,“郭教授说,我大一第一学期,就和作为助教的你见过不下十次,你甚至还跟我搭过很多次话,我甚至还向你问过题,那你为什么骗我说商赛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记不清人脸人名,你也是么?”

“我……”还没等柏鹭支吾出个答案,言玚的下一个质疑便问了出来:

“在一起六年,你从来没问过我家里的事,哪怕有好几次我们聊到了准备结婚的事情,你都没有问过。”言玚点燃了一根刚翻出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以压抑自己越发躁动的情绪,“是没意识到要问……”

“还是知道……根本不需要问?”

“我的家庭背景、父母身份、过往经历很好查,我的证件你都有备份,随便联系个人,半个小时就能查得干干净净。”言玚冷笑道,“你是出于尊重不屑查,还是早就把我的底细抹干净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还有,经过叶玦提醒,我发现这六年我被你有意引导着,在用几乎刻板的方法,非常不符合一个人正常成长规律地养成习惯、恶性规避、甚至反复复现着我过去的阴影。”

“你觉得我会相信这是巧合、你是无心的么?”

“还有,柏鹭,我长达半年的拒绝是不是让你特别受挫啊?”反正已经撕破脸了,言玚也懒得再和他虚与委蛇,语气嘲讽又嚣张,“你这种靠算计顺利长到这么大的人,是不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无力的感受啊?”

“觉得我很特别?觉得我勾起了你的胜负欲?”

“甚至不惜在明知道我父亲做过什么的情况下,也要包庇杀人犯,传给我假消息,等我情绪崩溃的时候,你好来扮演那个拯救我的人,让我戴恩戴德整整六年?”

言玚从来不是个喜欢计较的人。

关于柏鹭那些对自己造成伤害的行为,哪怕在分开后,经由朋友的提醒,他已经隐约猜出了七八成,言玚却也始终觉得,过去了就过去了,再去争论这些没有意义。

他不想听柏鹭的解释,懒得去辨别其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不屑去报复,更不想在分开后物质的重新划分上亏欠柏鹭什么。

毕竟言玚敢承认、也肯承认他切实地对柏鹭动过心、有过喜欢。

不管喜欢的原因是真实还是虚假,但他的感情是实际存在过的。

所以言玚不想闹得多狼狈,他只想让一切错误到此而止。

可柏鹭不明白,他到现在惦记的依然只有他自己。

言玚愠怒地挑了挑眉,他冷冷地笑了几声,唇角却绷得紧紧的,字里行间甚至有些咬牙切齿:“柏鹭,我不是傻子,也从来都不是那些哄两句就信,说几句好话就高兴得不得了的小孩儿。”

“我只是不屑于计较,更不想在一段感情关系里都要时刻警惕些什么。”

“你不是最喜欢体面了么。”言玚停顿了片刻,像觉得对方可悲至极似的,“现在我们这样还够体面么?”

他摇摇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直接用指尖掐灭了即将燃尽的香烟。

言玚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难以理解,他高昂的情绪重新落回了地面上,微哑着嗓音,语气重新变得冷淡,平静地柔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柏鹭,你现在能听懂我说话了么?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你有没有觉得很难堪?”

……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3-

柏鹭应该快下线了,还得让小褚浅浅让柏鹭清晰感受一下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

无奖竞猜:小褚现在醒没醒,听没听到【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