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玚难免怔了怔。

他其实有猜到。

毕竟赵老爷子没退下来之前应该就是在景城, 自己家当年那桩案子,社会影响度不低,而且对方既然肯帮褚如栩的忙, 那自然知道房子的事, 查一查屋主身份, 其他的相关信息都顺着出来了,这对对方不算什么难事。

言玚甚至都觉得, 赵老爷子上次突发的心脏病,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褚如栩非要来机场找他,估计跟发现了外孙喜欢的人是这种家庭背景,也得有点关系。

所以言玚在进门的那一刻, 其实就已经做起了心理建设, 但老爷子的为难来得太直接,连半点铺垫的时间都没想留给他。

他很多年没与别人聊起过这件事了, 褚如栩是个例外,结果人家还很有仪式感的坚决没听。

早知道就该逼着他听。

言玚腹诽道。

就当彩排了。

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被对方的外公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样啊, 那您是怎么想的呢?”言玚的双手手指自然地交叉在一起,轻轻地搭在膝盖上,他表现得镇定又从容, 语气淡淡的, 仿佛这件事对他来说,早就是无关痛痒的过去了一般,“您会介意么?”

赵老爷子似乎没想到, 眼前这个年轻人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能这么自如。

他原本还以为, 自己这种一见面就揭人家伤疤的粗鲁行为, 就算因长辈的身份不会得到直接的愠怒, 但至少对方会表现出些攻击性来。

但言玚别说攻击性了, 看起来连想要防御的打算都没有,甚至还主动接过话题的主导权,温和平静地询问起了他的看法。

赵老爷子抿了抿唇,严肃的神色稍缓,但语气依然是生硬的:“你多大了?有三十了么?”

言玚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皱,又些不太明白对方突然的转变话头是什么含义。

“还没,今年十月初满二十六周岁。”言玚表面依然笑盈盈地答道。

“哦。”老爷子应了一声,那双凌厉的眼睛却微微闭上了,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似的。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静坐了一会,言玚甚至第一次感受到了坐立难安的滋味。

从前竞标失败,损失掉七八位数的前期投入时,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喜欢”这种情感真是不太健康。

言玚尽力安抚着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顺便再次感慨道。

他甚至有些羡慕起褚如栩了。

自己没有家长可以给对方见,最大程度的刁难,顶多是在去给言子悠挑花的时候,让褚如栩靠他那乡土审美自行选择。

大概过去了半分钟,老爷子才缓缓睁开了眼。

言玚立马条件反射地挺了挺本就已经很直了的腰。

赵老爷子看向言玚,眉头依然拧着与他对视,终于肯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又严肃:“十月初的生日,那是天秤座吧。”

紧张了好半天的言玚:……

……啊?

一时间,言玚甚至有些分辨不出,自己是突然出现了幻听,还是自己才疏学浅没能领悟到对方话里的深层含义。

他原本淡定从容的表情,甚至都因极度的困惑,而隐隐出现了一丝裂痕。

直到对方的下一句话出口,言玚才确定了,自己没有幻听,也没有理解错意思。

有问题的不是他,这老爷子是真的不怎么对劲儿……

“褚如栩那混小子是双子座,理论上你俩相性不错,还挺配的。”

言玚:啊??

言玚哪见过这种世面。

老爷子用一本正经仿佛在开大会的架势,板着张随时准备骂人的脸,手上把布朗尼撸得眯着眼睛直哼哼,嘴里说出的话却违和得仿佛被夺舍了。

言玚茫然地眨了眨眼,憋了好半天,才依靠着工作这么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僵硬且没有灵魂地附和道:“真的么?那太好了,您对星座也这么有研究啊,很……很厉害。”

没想到,赵老爷子见了言玚的反应,竟是轻轻的笑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说道:“行了,不紧张了吧?”

言玚有些惊讶地将目光重新移回了对方身上,却发现老爷子原本绷得很凶的表情,已经和缓了不少,虽然依然跟「慈祥」沾不上半点边,但好歹没那么「骇人」了。

大概是言玚把迷茫表露得太明显,还没等他反应出该如何把这个天聊下去,对方又先行开了口:“怎么?以为我把你单独留下,是想给你个下马威?”

赵老爷子哼了一声:“我没那么无聊。”

“就是随便点你一下,让你明白,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情,那就一定会知道,最好不要存什么旁的小心思。”

言玚并没有被冒犯到的感觉,毕竟对方的女儿就是因他的疏于关注,而被褚净那样的衣冠禽兽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现在好不容易认回了外孙,对方又找了个家庭背景不太光彩的男朋友,两人年龄还差了六岁多。

换位思考一下,言玚只觉得自己可能会比对方做得过分多了。

他平静地看着对方微微挑起的眉尾,竟然莫名从这个小细节里,瞧出了几分褚如栩的影子,终于稍微安心了些的他轻轻一笑:“如栩跟您有点像。”

赵老爷子听了这话倒是怔了一下,片刻后却又开始吹胡子瞪眼的:“哪像?他跟我可不像。”

“他跟他那个爹长得一模一样。”他不满地嘀咕道。

褚净自从确诊AD后,已经有两三年没在公众面前露面了,言玚回忆不太清楚对方具体的长相,但似乎轮廓上的确是和褚如栩很相近。

想到这,言玚倒也能理解老爷子为什么没法对褚如栩温和了。

毕竟对着这么张,酷似于导致了自己女儿一生不幸的人的脸,确实很难亲近得起来。

“神态像您。”言玚弯了弯唇角,表情真挚,“如栩的气质更纯粹些,不像褚净那种人的孩子。”

闻言,赵老爷子倒是点了点头,看起来对此颇为认同:“倒也是,混小子人还是很正派的。”

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重新投注在言玚的身上,轻飘飘地打量了他几圈,片刻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也还不错。”

“一个人走到今天这样的位置,很辛苦吧。”

老爷子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并不是在概括言玚在浮沉中反复阵痛的十几年,只是一句简单又普通的关心。

真奇怪,也许是太久没和真正意义上的长辈交流过了,言玚竟因这句简单的问候而有些鼻酸。

“还好,事情刚发生的那几年比较艰难,后来慢慢有好很多。”言玚故作平常地将话题牵引回了那个他本避之不及的事情上。

他大概真的是与褚如栩厮混太久了,在这个人面前特定的、想要撕扯自己伤口的冲动,竟能顺着缠绕着两人的根须肆意增长,蔓延到对方的家人身上。

言玚抿了抿唇,甚至都没能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生活总要继续的,我们家的不幸并没有多特殊,时间长了,大家都淡忘了,就也很少会有人提了。”

“别人忘了,你又没忘。”赵老爷子的语气柔和了些,像是怕太严苛会惊扰到面前这个孩子似的,“你的心结解不开,就永远没法走出来。”

言玚眸色低垂,只是点了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赵老爷子看过自己的资料,又帮过自己的忙,很容易就能猜到他对儿时的家的执念,也不可能不知道,他那位父亲至今还没有任何音讯。

两个当事人,一个死了,一个消失了。

哪怕言玚这么多年努力想解开这个心结,却也一直无从下手。

所以他只能这样粉饰太平,按部就班地过着看起来正常的生活,任由这段往事在灵魂里扎根,日复一日地消耗着他。

言玚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等待着。

等待这些年压抑着的情绪和质疑爆发出来的那天。

不过还好,他遇见了褚如栩。

虽然根源上的问题还在那里,但起码因而衍生出的细碎痛苦,褚如栩都会及时的帮他清理掉。

想到这,言玚不禁扯了扯嘴角。

脑内联想出的画面,竟然是一个缩小版的褚如栩,站在他那颗被黑色根茎攀爬满了的心脏上,拎着把锋利的大剪刀,小心翼翼地拔去藤蔓上的尖刺,修剪掉丑陋的枝桠,最后还要将面目狰狞的伤疤处,贴上一枚太阳形状的创口贴。

完成工作后还不忘轻轻拍上一拍,骄傲又张扬地自言自语:“我知道他小名不是阳阳,但我就是觉得这个图案很可爱嘛。”

“偷偷喊几次,他不会发现的。”

言玚微微抬起头,看向赵老爷子,微笑着说道:“我以前确实被这件事折磨得很痛苦,但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我有如栩了。”他的语气温柔却坚定。

赵老爷子眯了眯眼睛,脸上竟浮现出几分不明显的笑意,他冷哼了一声,揶揄道:“他还有这种本事呢?”

“你可别是被傻小子骗了。”

言玚也笑道:“他就是天天装傻,方便撒娇卖乖,实际聪明着呢。”

赵老爷子撇撇嘴,不置可否。

停顿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笑意暂敛,又将话题引了回来:“其实上次他跟我提起你的时候,我心里是很反感的。”

“因为我家的事?”言玚语气依然温和。

对方却摇了摇头:“那时候我还没让人去查你。”

赵老爷子字里行间满溢着怅然:“他描述你的时候,和他妈妈当年跟我描述褚净时的神情,几乎是一模一样。”

得到这个有些意外的答案,言玚不禁一怔:“他妈妈……”

“那小子应该跟你说过了吧。”赵老爷子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言玚点点头又摇摇头:“刚刚在车里有提了几句,但不是太详细。”

老爷子不出所料地又哼了一声:“我说怎么磨蹭那么半天才进来呢,原来是在给你打预防针。”

言玚弯了弯眼角,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外婆,我爱人,也是自杀的。”赵老爷子闭了闭眼,缓慢地说道,“她的遗书里,字字泣血地控诉着和我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很辛苦、很绝望,所以她选择用这种方式彻底摆脱我。”

言玚皱了皱眉,有些难过地安慰道:“您知道的,被这类疾病侵蚀折磨过的人,在状态不好时,是很容易说出过激的话的,她可能并没有那个意思。”

“不,她就是这么想的,我工作忙,脾气也不好,几乎和她几个月才能见上一次,她肯定有委屈,所以等见到了就会想让我哄哄,我拉不下来脸,就不是冷着她就是吵架,但等我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时,已经太晚了。”赵老爷子揉了揉布朗尼的脑袋,“她去世之后,赵瑾还很小。”

“哦,就是褚如栩的妈妈。”

“我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也担心她也觉得和我生活在一起很痛苦,就干脆用更多的工作来逃避现实,把她留在家里跟保姆生活,自己躲得远远的。”

“没想到还是做错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本就很少联系,逢年过节也只是极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一起过,所以等我发现她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和褚净在一起四五年了。”

“我一查才发现,褚净那位原配妻子因病去世的时间,比她告诉我两人交往的时间要晚很多,顿时怒不可遏,说了很多气话。”

“但毕竟我从小就不在她身边,小瑾对我没什么感情,她只是兴奋地跟我讲述那个人渣对她有多好,在我骂她「丢人」的时候,冷淡地点了点头,扔下句「我一直都知道」后,就直接离开了。”

“由于在气头上,我直接好几年没和她联系,等我终于想开,决定接受她和褚净这段不伦的感情时,褚净却道貌岸然地告诉我,他和小瑾已经分开很久了。”赵老爷子露出了很是懊悔的表情,“我将信将疑地找人去调查,得到的结果却也的确是这样。”

“褚净这些年身边没有任何女人,似乎是在全心全意地培养着他那个大儿子,而小瑾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任何痕迹。”

“我以为她只是在与褚净分开后独自找了个角落,打算安静地过全新的生活,因为对我很失望,所以才故意不想让我找到她。”

“但我觉得我身体很好,等上个十几二十年不成问题,总能等到她愿意给我个机会的那天。”赵老爷子摇了摇头,“但我等来的只有她的死讯,以及一箱写给我的信。”

“虽然她一字未提褚净对她做了什么,褚如栩也不愿意告诉我,还说这是他母亲生前特意叮嘱过的,不过我还是能猜出些。”

“但褚净做的安排实在周密,我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

言玚也摇了摇头:“如栩母亲是自杀的,而利用精神控制对人进行伤害很难取证,不管造成的结果有多恶劣,在法律层面上也很难给出合理的处罚。”

“我知道,我也认了。”赵老爷子紧攥着拳,点了点头:“我早就退休了,手也伸不到宁城那边去,就算想,也只能弄出些对他不痛不痒的绊子。”

“所以褚净现在得了那个什么老年痴呆,我就当是他的报应到了。”他顿了顿,像有些释然,“褚如栩对他的厌恶不比我少,对付一个病人而已,那孩子心里有数。”

“况且说白了,这一切悲剧其实是我造成的。”

言玚皱了皱眉,没有回应。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因为追根溯源,不管是如栩外婆,还是他母亲,她们的悲剧都是由赵老爷子的冷漠、逃避、自以为是和理所当而导致的。

精神控制很难对在爱里浸泡着长起来的孩子,造成太大的伤害。

因为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他们不需要从畸形、扭曲的虚假里寻找替代品,更不容易被肤浅的算计欺骗。

他们拥有着家人朋友无条件的支持,所以哪怕偶尔做错了选择,也永远有条平坦的退路。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坐着,良久之后,赵老爷子才又重新开了口。

“我第一次见到褚如栩的时候,他抱着他妈妈的照片和一个纸箱,充满敌意地看着我,眼神很冷。”

“他说,「您好外公,我讨厌您,但妈妈叮嘱过我,要代替她对您好一些,答应过她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做到。」”老爷子模仿着褚如栩那股嚣张的架势,复述道。

言玚想象了一下,他似乎能看见十六岁的褚如栩,正皱着眉垮着脸,不情不愿地在这个陌生的亲人面前做着自我介绍。

青春期的少年身形瘦长,未脱稚气的孩子用冷淡刻薄的态度来虚张声势,努力掩盖着自己刚失去母亲的悲伤。

“我当时一看他那个模样就知道,这肯定是我孙子。”赵老爷子平了平唇角,“混账劲儿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言玚轻声笑了笑,反驳道:“他在我面前很乖,会仔细照顾我的感受,是个很完美的伴侣。”

赵老爷子「嘶」了一声,评价道:“肉麻。”

言玚不置可否,他确实也感觉自己最近有愈发矫情的趋势了。

可能这就是蜜恋期带来的副作用。

“让他去送个水果,怎么这么慢。”赵老爷子低骂着站了起来,抱着布朗尼就往后院走去,“看看他干嘛呢。”

言玚点点头,跟在对方的身后走了出去,结果一进后院,就看到楠`枫一片茂密的玫瑰花丛里,褚如栩正缠着例行修剪的园丁,让对方给自己挑几朵最漂亮的扎成花束,好送给言玚。

夕阳余晖下的褚如栩周身像被镀上了层柔和的橙光,头顶的发丝被照得毛茸茸的,看起来就很好揉的样子。

惹得言玚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大概是心有灵犀,褚如栩仿佛瞬间就感知到了言玚的存在,立马回过头,灿然地笑着,朝他们的方向招着手,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往好听了说,是开朗阳光,往难听了说,那多少是沾了点憨。

显然,赵老爷子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冷哼了一声点评道:“也就这点出息了。”

言玚漂亮的眼睛弯弯的,语气里满溢着喜欢:“其实还挺可爱的。”

赵老爷子微微偏过头,朝他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后,像是又放心了些似的说道:“这段时间我有另派人去仔细查了你母亲和父亲,以及他们当时的社会关系。”

言玚笑容微敛,语气平淡道:“难道还有什么新的发现么?”

赵老爷子点了点头:“有,但不太要紧,警方那边当年就知道,只不过对于抓捕你父亲是条无效信息。”

“对你来说,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等你拿到后自行判断吧。”

言玚眉头微蹙,不免有些疑惑。

“我派人去档案室调了,等明天就送到你那里去。”

言玚「嗯」了一声,又道了句谢。

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不在乎多这一个晚上。

赵老爷子看着远处捧着包装粗糙的玫瑰、笑得像个傻瓜的褚如栩,嘴角忍不住也弯了弯。

他将睡醒了的布朗尼放到了地上,换了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微微抬起,轻拍了两下言玚的肩膀:“我不在乎你的过去,小栩也不在乎。”

“所以我希望你自己也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很糟糕的事。”

“当然,它确实糟糕,但这对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在别人眼里你是个怎样的人,以及你想要、能够成为怎样的人,都没有任何关系。”赵老爷子轻轻叹了口气,“别有压力,别总用别人的错误惩罚你自己。”

“好孩子,你配得上任何人。”

言玚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似的咬了咬嘴唇。

原来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那点自卑,竟然是这样的明显且无处遁形。

“我老了,没心情也没资格管褚如栩那小子想和谁在一起,但有他妈妈的先例在前面,我在他和千秋的伴侣选择上,总是要提心吊胆一些的。”老爷子说道。

他大概是太久没有可以谈心的人了,所以对言玚打开了一条缝隙后,那些挤压着的情感就不受控制地向外翻涌着。

毕竟听描述,褚千秋大概是个没心没肺的,又常年生活在国外,而褚如栩目睹了母亲这些年遭受的苦痛,对这个冷漠、狠心、没有给予任何帮助的外公,大概多少也是留有怨恨的。

“我只希望他们能被人用真心对待,也能真诚对待别人。”赵老爷子淡笑着,又拍了言玚两下,“去吧,去找他吧。”

“记得以后让他常带你来玩。”

……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3-

不好意思来晚了,今天是二合一章节0v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