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悠葬在一个私家墓园,是她去世那年年初亲自挑的。

偶尔言玚回忆起这件事,还会忍不住往迷信的角度想想。

活着的时候提前准备身后事,可能确实不吉利。

总不能是她提前预感到了什么吧。

墓园分为三个区域,沙滩边的草坪、半山腰的矮崖和山顶的密林。

言子悠选在了矮崖上,因为她既想看海,又喜欢看日落。

不过,褚如栩似乎没料到他们的目的地会是墓园。

在听言玚报出地址时,他才显然意识到,怀里精心挑选的红玫瑰在这种情况下很是冒昧,褚如栩不禁有些手足无措,表情紧张地就要把亲手包好的花塞进后备箱。

看着他的慌乱,言玚难免想笑。

“别折腾了。”他走到褚如栩身边,将花束接过来,捧场地低下头闻了闻,“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

“可是……我——”

褚如栩的话都没说完,言玚就仿佛猜到他要解释什么了似的,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对方的肩头,主动安抚道:“别在意,没那么多讲究。”

言玚真诚地与他对视,眼角弯出了温柔的弧度,颜色偏浅的瞳仁像是琥珀,里面漾着水光似的明亮。

“她最喜欢漂亮有生命力的人事物。”他调侃似的说道,“见到你会开心的。”

……

褚如栩开车载着言玚,沿蜿蜒的环山路盘旋向上,但两人一路上并没有太多交流。

平常一向健谈的褚如栩噤了声,只敢偶尔担忧地往言玚那边瞥两眼,生怕自己选错话题会使场面变得尴尬。

言玚却没留意到褚如栩的小心思,只是沉默地看向窗外,放空着大脑,试图阻止外部环境刺激对从前记忆的唤醒。

他也说不上心情糟糕,就是有些怅然。

从下葬那天到现在,他一共只来看过言子悠三次。

一次初中毕业,一次高中毕业,一次大学毕业。

就像是遵循着什么奇怪的仪式感,言玚只肯在人生的重要节点出现。

事无巨细地汇报完上个阶段取得的成果,然后便远远逃开,如同对这种寄托思念的方式避之不及一般。

他对言子悠的感情总有些复杂。

不过,这种复杂并不罕见,只是亲子关系中沟通不畅导致的别扭,大概在每个家庭里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区别只在于,言玚并没能获得解开心结的机会。

言玚很爱母亲,也喜欢黏着她,虽然对方的情绪经常不稳定,还总会用变化莫测的态度,将自己驱逐出她的世界,但这都不能改变那种出于本能的依恋。

可毕竟当年对方的不辞而别,对言玚算是种难以释怀的抛弃。

难以释怀到,言玚小时候日思夜想的,就是能等到一句母亲对此的解释。

而言子悠去世后,他又开始等待另一个人的解释。

这个过程实在漫长。

漫长到言玚已经在成长的过程里,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

生活总要过下去的。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远离回忆,刻意逃上条不与父母重叠的路径。

努力脱敏,并避免重蹈覆辙……

“我就不进去了。”褚如栩将捧着的两束花都交到言玚手里。

言玚并不在意,他既然邀请了褚如栩来,就没什么可避讳的。

不过褚如栩的态度倒是很坚定。

“第一次见家长这种事还是要慎重。”他笑着对言玚说:“等你答应和我在一起了,我买好戒指再来。”

言玚忍不住扯了扯唇角,腾出手,敲了一下褚如栩的脑袋:“花言巧语留着骗别人吧,我不搭理你。”

“那可不行。”褚如栩一把抓住言玚的手,不等对方反应,就箍着他的腕骨处,轻轻捏了捏,却又立马很有分寸的放开。

“只有你肯理我了。”褚如栩说道。

他眸色深沉,似乎藏着什么言玚读不懂的情绪。

这话说得也奇怪,像是藏着什么隐喻,不然以褚如栩的硬件条件和家世背景,放到哪里都该是众星捧月的才对。

不够确定的事情,言玚更倾向于不贸然行动。

所以他没有接话,只是不再勉强。

言玚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撂下句轻飘飘的「等我」,便独自往里走去。

这周围环境很好,每年六位数的管理费确实不白交。

每块墓前都有个独立的小院子,工作人员会按照家属意愿为死者定期更换装饰。

虽然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但言玚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哪个是母亲的。

毕竟被无数盛开的百合簇拥着,的确有点显眼。

言子悠买的是块合葬墓,但言玚自作主张,只在碑的正中央,刻了她自己的名字。

没打算给另一个人留出半点地方。

他动作轻柔地把两束花都放在石台上,嘴微微张了张,罕见的有些无措。

像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做开场白似的。

犹豫了好一会,言玚才终于开了口:“妈妈,好久不见。”

俗套又平凡。

言玚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这几年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都忘了要来看你了。”

他如同做述职报告一般,概括着这几年创业的经历,可讲到一半,连他自己都感觉无聊了。

言玚看着墓碑上言子悠灿然的笑脸,难免有些恍惚。

平常人家的孩子到这个年纪,都会和妈妈聊些什么呢?

言玚茫然地思考着。

他与家人相处的经验太过陈旧,毕竟「哪个小朋友今天误食了蜡笔」、「谁没写作业被请出去罚站了」这种话题,现在显然已经不适用了。

沉默了好一会,言玚才试探性地重新找到了话题:“我分手了。”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哦,上次来好像没告诉过你。”

“我跟一个人谈了很久的恋爱,平平淡淡的,对彼此应该都没有多喜欢,机缘巧合下才在一起的,搭着伴消磨时间而已。”

“跟你们俩的相处模式完全不一样,所以我原本还算满意。”

“后来我发现他骗过我,就分了。” 言玚扯了扯唇角,笑得有点勉强,字里行间竟有些孩子气,“没什么意思,以后不谈了。”

说完,言玚却莫名想到了在外面等自己的褚如栩。

他眼前甚至能浮现出对方坐在车里,满意地摆弄着刚刚送出去的花,一脸期待等着自己的样子。

言玚忽然有些微妙的心虚。

他还没琢磨清楚原因,嘴却先他一步,将后半句找补了出来:“再看吧,也说不准。”

这话说得连言玚本人都有些错愕。

他不禁庆幸,还好褚如栩没跟来,不然那小无赖指不定要怎么曲解他的意思呢。

褚如栩一向热衷于归谬,还很擅长选择性失聪——只挑他愿意听的听。

“那个人……他没再尝试联系过我,我事后想去找的时候,他就又消失了。”话锋一转,铺垫了好半天,终于说到重要话题的言玚,表情沉重了起来。

他原本没想说这些的。

可惜,褚如栩的坚决不跟过来,让他很遗憾的失去了一个合理的、不聊这件事的借口。

“警方说他多半是通过什么方式改了身份,早就逃出国了,六年前那次的反常举动,可能是想要彻底跟我告别,跟过去告别。”

言玚轻柔地抚摸着母亲的遗像,神色阴翳:“对不起妈妈,我当时不该心软犹豫的。”

“我每天都在后悔。”

……

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言玚又在言子悠的墓前静静坐了许久,直到远处吵闹的海鸥鸣叫声传来,才打破了沉默。

他缓缓站起身来,开玩笑似的说道:“今天话有点多,你别又嫌我烦。”

“不打扰你了,你休息吧,照顾好自己,我——”

以后常来看你?

下次再来看你?

还是下次带谁来看你?

言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所以干脆选择不再说下去。

他到底还是没能许下任何约定,也并不真的打算频繁前来探望。

每次回到这个城市,言玚都像是猝然接触上了应激源,总会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严重的过敏反应。

连正常呼吸时都伴随着隐秘的刺痛。

往外走的路上,言玚也一直在调整自己的情绪,想尽量不让褚如栩看出什么端倪。

毕竟褚如栩对他的关心,比言玚对自己的都要积极。

可言玚实在是太不擅长被人照顾了。

他完全无法适应这种被细心对待的感觉,他不希望自己在对方眼里,有敏感脆弱的那一面。

不希望得到同情和怜悯,尤其是来自褚如栩的。

在和褚如栩的关系里,他实在不敢表现得弱势。

除了年长一方微妙的自尊心外,更是因为,那样会让言玚非常不安。

不安到,像是快要失去控制的预兆。

然而,在见到褚如栩的那一刻,言玚才发现,他所做的心理建设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

褚如栩还站在他刚刚离开时站的位置上,像从没有移动过半步似的。

他只是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只是听话的等在那里。

像是心灵感应,褚如栩猛地抬起头来,正巧看见了言玚返回的身影,这才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他逆着光,笑得很夸张,不停地朝言玚的方向挥手,背后是望不到边的海面。

言玚的大脑仿佛直接宣布了罢工。

或许是昨晚的酒劲还没退,或许是被糟糕的情绪推动,迫切需要个慰藉,又或许是褚如栩锲而不舍的引诱,终于有了显著效果。

他被感觉和情绪奴役着,径直走到了褚如栩的面前,轻轻张开双臂,抱了抱对方。

但言玚的动作很虚浮,像有些不敢去触碰。

甚至比拥抱关系好的合作伙伴时的力度,都要礼貌太多。

他的嘴唇离褚如栩的耳侧很近,几乎快要贴上去,甚至能看清对方泛红的耳尖上,透明细密的绒毛。

还怪可爱的。

他猜,褚如栩能清晰听到两人逐渐同步的呼吸声。

言玚笑了笑,自动摒弃着理智,不经半点思考,肆意放任自己完全由当前的感知所推动,轻声邀请道:“如栩,我订了明早飞宁城的票。”

“你……”

“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

作者有话说:

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x);

要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