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给新入宫的小主们赏了鸳鸯绮。”

皇后身边的宫女捧着红漆小茶盘奉茶上桌的时候,顺便递上最新情报。

皇后习惯每日晨起用过早膳一刻钟后,要吃半盏提神的浓茶,今日吃的是白牡丹茶,嫩芽宛如花朵在沸水中舒展开来。

此时她边随手拨着茶盅盖儿看自己的茶,边对旁边的宫女雪芽道:“太后娘娘自有手腕,咱们就先瞧着吧。”

这鸳鸯绮,未必是最时兴的料子,却是名字最妙的料子。

鸳鸯不独宿,太后这明为赐绮罗,暗为敲打年贵妃。

贵妃再有圣宠,再有借口阻挠,这些姑娘也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宫妃了,太后赏赐她们鸳鸯绮是正赐,皇上要翻牌子也是正翻。

新人入宫,为了你年贵妃对皇上的几句枕头风,这群小鸯就集体被关储秀宫——贵妃提前准备再多的道理,这世上的人心,也从来不是理能说清的。

等皇后端起茶的时候,雪芽就悄然退开了几步不再说话了。喝茶的片刻光阴,是皇后难得的空闲,她习惯就这么沉浸在茶香里,偷闲一时。

她身边几个大宫女都知道,这会子少打扰娘娘。

在她们看来,娘娘素日就太忙了些个,每日料理这偌大的后宫千头万绪甚至焦头烂额:虽说皇上的妃嫔有限,但架不住先帝爷的嫔妃多啊,先帝自己撒手去了,留下大半个后宫守活寡。

皇后地位上是六宫之主,除了太后娘娘,整个后宫都比她低一等,但辈分上算偏又是晚辈,安排这些太妃太嫔们处处都要仔细,不能落了人褒贬口舌。

而这宫里许多太妃都是有子嗣的,她们的儿子们跟皇上曾经有过龃龉,如今棋差好几着,儿子做了臣,自个儿做了太妃,就处处憋着一口气,别说找皇后的茬儿,就连太后她们都敢当面背后的刺儿一两句。

到底是皇上登基才一年多点,前朝都还没彻底心服口服,从前跟皇上闹得最厉害的八爷,如今还好好当着廉亲王,管着诸多差事,身边也依附着不少满洲亲贵朝廷大臣。

皇上在前朝没动,后宫里太后和皇后,没有大事就更不会轻动,不愿给皇上添麻烦。

当然这些事儿宫女们是不明白的。

她们只能看到,去岁一年,为了理好这后宫诸事,皇后简直没有一日敢放心喘整口气,每有外头的宫人进来求见,皇后都提着一颗心,不知又是哪里出了事故,又有什么事需要她这个皇后决断。

皇上在前朝固然是步步为营,她这个皇后在后宫做的也绝不轻松。

不过随着皇上登基满周年,尤其是皇后主持了一次新年后,她就明显觉得,宫里的人心平复了许多。

或者说绝大多数人都认命了。

谎话说一千遍还会变成真的呢,何况四爷现在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皇帝,她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已经是皇后了,不再是遇到宜妃等后妃们要请安的晚辈了。

时间就是最好的答案。

一日日过去,后宫里的人,再不肯接受事实的,就只剩破罐子破摔的人了。绝大部分人,还是准备低头顺服好好过日子的。在谁手底下过不是过?横竖她们又从未当过皇后。

于是现在的皇后,也不似原来似的,每日连喝一杯茶静一刻钟,都像是偷来的惬意,之后要赶紧振作精神重新紧绷起来。

现在的她,在喝完茶后,还能有闲心,边看这月宫里的各种份例记档,边跟心腹宫女聊宫里新鲜的闲话。

如今满宫里都盯着的,自是储秀宫了。

皇后想,贵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己做出头的椽子帮了所有人。让她们各宫各院,都有悠长足够的时间,慢慢审视这些新人。

说来这一年的新人运道也好也不好。

好在是皇上登基后第一回 选秀的秀女,在资历上哪怕跟王府出来的妃嫔没法比,但已经比无数后来人强了,按照先帝手里的规矩,熬年岁升位份都是她们占先。

运道不好就在于,皇上心里只有明显只有一个年贵妃,新人进宫就像一群小羊羔走到一半,正好遇到了拦路虎。

“太后娘娘赏信贵人的鸳鸯绮最多,储秀宫里的醋味,都要隔着墙飘出来了。”如今储秀宫管事的司嬷嬷,就是皇后宫中的人,其实皇后两只眼睛白天夜里没离开过储秀宫。

姜恒当日听到几个秀女在树下扎堆议论年贵妃——估计她们只觉得趁着嬷嬷们都没来,自由说一会儿话,却不想这些话,总不会是秘密,传得远比她们想象的还要快,范围还要广。

多少双眼睛盯着储秀宫呢。

皇后闻言一哂:“这会子就醋,以后更有的酸了,太后颇喜欢信贵人。她家世也与别个不同,这一年的新人里,若无意外,必然是她挑头冒尖儿的。”

另有一件事,皇后没告诉一个人,哪怕是心腹宫人。

其实在皇上登基前,皇后的亲额娘还曾去雍亲王府提过这瓜尔佳氏,想让她做儿媳妇,给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当正妻:“福晋不知道,那真是个好孩子,家教自不必说,生的又可人。”

当时先帝身体不好,似乎有中止次年选秀的意思,皇后记得额娘盘算的很明白:“若是朝廷明年不选秀,三年后她也就过了参选年纪,可自行嫁娶,到时候托福晋的体面,咱们家向她家提提亲才好。”

可见瓜尔佳氏是每个老太太和夫人们都会喜欢的长相,最讨长辈喜欢。

当然,现在日月都更迭,这些旧话是再不能提起了。

这一回的选秀规模不小,是定在了体元殿,六个秀女为一组,排队进来让皇上与太后选看。

第一日的秀女最要紧,太后强令了皇上必须在那坐上一晌午,想选两个出身又好,又可帝心的秀女出来。

太后自己早些年就苦于出身低些,是包衣出身,乃内务府小选进宫的宫女而非大选秀女,若不是儿女多,这晋封路只怕更难。

故而太后对这第一日的秀女寄予厚望的,她深知若是只有容貌没有家世,是极难抗衡现下宠爱和家族都如日中天的年贵妃。

然而这一日大几十个秀女看过去,能让太后一眼就喜欢,皇上也颔首表示可以接受的,还真就只有信贵人一个。

之后皇上溜了,太后才带着皇后继续选的秀女。

皇后这里得到消息后,很快六宫皆知:太后给信贵人的鸳鸯绮是其余常在的两倍,四种颜色俱全,共八匹。其余常在们,哪怕是马佳氏和郭氏这种出身高于寻常常在的,也只得了四匹。

答应们更不必说,每人只得了两匹——这还是因为太后第一回 赏赐,给单数不好听。

不然按着宫里的份例,答应除了每年十匹普通棉布外,其余各色绢绸绫纱等高级衣料本都该只各得一匹。

乌雅嬷嬷亲自送去的赏赐,整个储秀宫鸦雀无声地接了。

这位嬷嬷,论起来才是后宫里最有头有脸的嬷嬷。

服侍太后的人,资历当然不缺,最要紧的是她姓乌雅,也是镶蓝旗包衣出身,跟太后是一族,细算一程子,其实还是太后的远方亲戚。

太后待她素来不同,先帝爷还在的时候,碍于宫规和其余嫔妃虎视眈眈等着捏错,还主是主,仆是仆的。

现在太后是指着儿子过活,从需要留意全后宫的脸色,变成了全后宫女人都得看她的脸色,说话做事自然也随意起来。

见了乌雅嬷嬷回来,还带了点看戏似的好奇意味问道:“信贵人那孩子如何了?她们这些个小丫头在家里娇生惯养的,骤然进了储秀宫,统共没几个人侍候着,只怕不惯吧?”

选秀的时候,都是标准化模式走下来,如今遇到事,太后倒想看看,信贵人性子如何。

太后信得过乌雅嬷嬷的眼光,这才大材小用,派了她过去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