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罕见有些紧张起来。

听见外头苏培盛通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甚至产生了久违且陌生的畏惧。

一个皇帝,能叫他畏惧的,也就只有所谓的天命了。

换了一个大清,十三弟,还会是那个十三弟吗?

但当怡亲王与恂郡王行礼后起身,两人眼神一碰上,皇上的一颗心就重新落回了腔子,这样对着自己关怀、坦然、忠诚、信任的目光,这就是十三弟!

为了不露出瞬间的失神,皇上先颔首,令他们两人坐下,然后侧身也入座。

借着这会子调稳了心态,皇上才开口。

先问起的也是正事,火耗归公与摊丁入亩是他当年登基初期,最大的改革,也是时隔多年后,他回头再看也自信绝不会错的一项改动。只是这两项都是碰了官宦士绅的财权根子,各地官员偷着给他拆台的事儿不少,当地豪族望门反扑的力道也不小。这回重来,皇上自信推行改革的弯路能更少走一些。

十三爷与十四爷虽都去了河南,但在当地分开了几日,各往不同城镇去了,此时分别向皇上陈了当地的民生状态。

正事说尽,皇上有意关心十三弟的身体,只恐失态,于是索性先看十四。

说来,方才一对眼神,他就认定,十三弟就是那个十三弟,但同时也发现,十四弟却不再是后来那个与他生疏敌对的十四弟,反而有点像小时候,带着点莽气和天真的十四。

皇上还记得,先帝骤然驾崩后,十四从边关赶回来奔丧,那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见他不肯执臣子礼,而对太后的骤然过世更是怨恨至深,最后兄弟俩闹得那叫一个崩,他就把十四赶去给先帝爷守灵去了,至死再未相见。

可在这儿,十四却被封了恂郡王,还跟着十三,去河南给他跑腿干活。

看他的眼神,没有冰冷敌意,就是正常兄弟一样坦****的。甚至坐着也比较放松,不等他说话就自己开始吃案上的糕饼,边吃边听十三爷说话,到了他该说话的时候,还先喝了口茶顺顺喉咙这才开口。

雍正帝看着他的举动,再结合之前的记忆,就知道,这个大清,他与额娘,与十四,竟然都是寻常人家的母子兄弟关系。

有过对太后的复杂心情转换,面对十四,做兄长和皇帝做惯了的雍正帝,就更好进入角色了,先就把脸一肃:“从外头顶着风进门,气儿都没喘匀就先吃半盘子点心,也不怕腹中受不住?”

十四叫他给说蒙了,手上捏着点心不可置信看着他。

怎么回事啊?自己是哪里差事没办好?皇兄咋连点心也不让吃一口了?

如今恂郡王才二十五岁,正是青年人最壮实身体最好的时候,别说从外头进来吃半盘子点心,就算给他一只羊腿他也能吃了,根本不怕什么肚子受不住。

从前他在养心殿吃果子点心,皇上也不管他,甚至还让苏培盛给他多上些,此时忽然被训了,十四忍不住问道:“皇兄摆这些不是给我们吃的啊?”

皇上反而被他问住了。

还是十三爷在旁笑眯眯道:“皇兄是让你慢点吃,你一进门就饿虎扑食似的,皇兄只怕是惦记你这些日子在外头受了屈。”

十四这才笑了,还抬头对皇上埋怨了一句,甚至带出了原本的称呼:“那四哥你就直说呗,从小就这样,说话说一半让我们猜,猜不准你还不高兴——那谁都不是玉皇观外算卦的啊,回回能猜个差不离。”

皇上见惯了满身剑锋伤人,跟他对着干的十四,见了这个二十五岁的直截了当,连抱怨都带着一股子亲近劲儿的十四,颇为无语。

他词穷了片刻,在十四‘你怎么这么别扭’的目光注视下,只好板着脸道:“话也回了,点心也吃了,快去慈宁宫给皇额娘请安,这一走大半个月,皇额娘口中不说,心里极惦记的。”

十四这才起身,又换回了正经称呼行礼:“臣告退。”

屋内只剩了皇上和怡亲王。

苏培盛借着送恂郡王又溜了,他总觉得皇上似有要事要单独叮嘱十三爷似的。

雍正帝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反而是十三爷先关怀道:“臣弟们一去近两个月,可是京中出了事?瞧着皇兄似乎有些……”他原想说疲倦,可又不是,十三爷想了想,觉得好像皇上忽然间就更有帝王气势,与原来相较不太一样了。

见皇上摇头说无大事,十三爷就笑了:“皇兄素日多保养,臣弟回京了,必尽心给皇兄分忧。”

一句寻常话险些把雍正帝眼泪给招出来。

雍正八年,怡亲王过世的时候,他亦是吐血重病。心里除了伤痛更有许多愧疚之意:十三弟这几年身子骨越发弱了,然而朝事操劳片刻未停。

他做皇帝的为天下熬干了心血是应该的,可十三弟,其实本可以像七弟十二弟等人一样做个富贵王爷。

他死的时候才是四十出头的年纪。

四爷总觉得,十三弟的病逝,他的寿数不足,都是替了他。十三弟在拿自己的寿命帮他,像是一捧烧着的炭火一样,直到最后熄灭前都一直在尽力为他暖哪怕一点。

来了这个大清十日有余,这里似乎是他曾经世界里期盼过得样子,爱护自己的生母,把自己当亲哥哥一样的十四弟。

但最好的,让他都有些不敢直面,生怕失望的,还是记忆中年轻健康犹如旭日东升般意气风发的十三弟。

这些日子,每晚他睡的都不甚踏实,总觉得一觉醒来,自己仍旧是天地间一缕帝王孤家寡人魂魄。

直到见了十三这一日,他才觉得心思凝实了,彻底踏实了。

这个大清,还是他的大清,但这回他不会重蹈从前的遗憾!

尤其是……皇上把目光专注到怡亲王的腿上:“你起来再走两步朕看看,来,走两步。”

这回换准备拿点心填一填肚子的怡亲王懵了:???

四哥这是怎么了,怎么跟自个儿在府里哄小儿子似的。怡亲王府有个侍妾一年多前刚给他添了个小阿哥,这些日子正在学着走路,怡亲王就成天蹲在地上拍手:“来,走两步。”

皇上不管十三的诧异,非常坚持。而十三也是个习惯听四哥话的弟弟,再不解的指令都先坚决执行,还超标准执行,不但起来走了一圈,甚至还跳了两下,看样子皇上要是不叫停,他能再打一套师傅们教的伏虎拳。

好在皇上叫停了:“朕……前几日连着做噩梦,梦见你腿上生了碗口大小的疮,连带着高热惊悸,十分凶险,只怕于性命有碍。”

这会子十三弟的腿应该是出了毛病的。

就是这腿上的伤痛,让骑射奇佳的十三弟没法上阵杀敌,还时不时疼得他无法行走或是高热危病,最后成了不治的骨疮骨痨,壮年而逝。

怡亲王心里很是动容,怪道今日见了四哥,就觉得他看自己格外上心似的,原来是有噩梦侵扰龙体。

于是十三很乖很体贴地保证,自己明儿就先去太医院,让擅长跌打骨科的太医们集体给看看腿脚,请皇兄放心。

皇上经过方才‘走两步’事件,也有点尴尬。

于是兄弟二人坐下来,又开始说政事。说到朝堂之事,皇上还真有一事想问十三爷。

“现今镶红旗满军旗都统,瓜尔佳观保此人,你与朕详细说说。”

雍正帝自打过来后,十天的功夫早就对朝堂洞若观火了,前世今生的官员们也都对了个大概。基本得些重用体面的官员,都与他前世大差不差,唯有一人,位居镶红旗都统这样要紧的官位,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细查了这人的履历,发现此人从出身到个人能力都很是出色,升官也很快,可见颇得先帝看好。但其中更让皇上在意的一点是,怡亲王与这个观保私交不错。最近一桩八旗整顿屯田的差事,还是怡亲王提议,交给瓜尔佳观保的。

十三爷见皇兄忽然问起此人,倒也不甚奇怪:从前皇阿玛在的时候,为了夺嫡兄弟们都红了眼了,皇阿玛也心里狠起来。四哥当时要做孤臣,对朝上位高的臣子们当然不能多来往。这瓜尔佳观保与自己有过些渊源,皇兄若要重用他前,多问问也是应该的。

十几年前,皇上带着几个儿子御驾亲征噶尔丹的时候,当时才三十岁的观保曾经负责护卫过十三爷,是从那时起就有的交情。

而三年前,先帝爷废太子,十三受到牵连,很是失了先帝爷的心,落寞的很,外头官员看着皇上眼风落井下石的不少,倒是这观保多次暗中周全了些。

听怡亲王说完,皇上便先对这人心里有了些好感:原来是帮过朕的十三弟啊。

十三说完正经话后,忽然带了点好奇悄悄道:“皇兄忽然问起观保,是不是因为新的……”他指了指心口,带了点兄弟间特有的调笑意味道:“心上人啊——臣弟虽然不在京中,但也知一月前的选秀,皇兄将观保之女瓜尔佳氏定为了唯一一个贵人。”

皇上一怔,实在少见这样自然洒脱开玩笑的十三弟。

十三爷经历了四年前,康熙四十七年的废太子之事,确实是失宠被冷落了几年,但皇上登基后就一直很受重用了。故而并没有如雍正帝曾亲历的时间线一般,十三弟消沉十多年,屡屡被皇阿玛冷落训斥,以至于年轻时候的潇洒写意全然变成了有些过分的小心,言谈十分谨慎。

皇上也就放松了跟十三摇头笑道:“朕这些日子忙的很,连瓜尔佳氏的面儿还没见过呢,你倒是会胡猜。”

听到这儿十三爷有点诧异了:京中跟河南一直有书信来往,福晋的最新一封家书里也提过,新的秀女十日前就入宫了。按说信贵人应该是新人里头一份,怎么会皇兄都没见过。

只是事关小嫂子们侍寝问题,那真是不能再玩笑了,太过轻薄。十三虽有疑惑,却也先把这事儿记在心里,准备回府去问问自家福晋。

此时慈宁宫中,太后正守着十四爷,带笑听他讲去河南一路的见闻。

然后不免嘱咐他道:“从前为你皇阿玛怎么办差,日后为你皇兄也要如何。还得更仔细才是!不要自为是皇上的同胞兄弟,就自傲起来,若是耽误了差事,叫你皇兄拿着你做了筏子惩戒了警人,我可不管你!”

十四不听还好,一听就不由道:“额娘还说我,我瞧着皇兄待十三哥总比待我亲近。”

太后一听他这种有抱怨君王嫌疑的话也往外蹦,就恼道:“从外头回来,还没吃上团圆饺子就吃起醋来!你膝下也是儿子女儿好几个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说话不防头,就你这张嘴,别说皇上了,我都不敢差使你做点正事。”

说到这儿太后真有点急了:十四打小就皮实,或者说莽,别人都不敢言语顶撞先帝爷,他就敢,有一回还气的先帝爷差点抽刀砍他。

这会子皇上登基他辈分涨了,看着更莽了,万一真惹恼了皇上,兄弟翻了脸,她这做亲娘的,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此为一处糟心,二则太后看着幼子,就想起比皇上小十岁的十四,都已经膝下四个儿子了,如今府里还有一个侧福晋一个侍妾怀着身孕,然而皇上那里却连后宫都不进了!

太后不免更焦虑了,对着小儿子就又训了几句才罢休。

于是十四爷罕见在太后这里混了个灰头土脸,纳闷回家去了。